“什么?”沈琼这次是彻底动了怒。
她知道红杏是决计不会骗自己的,可这件事,着实太过匪夷所思了。这些年来,寡廉鲜耻的人她见了不少,但却万万没料到,将军府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些个贵人们,张口闭口都是礼节规矩,数次驳了她的拜帖,说是不合规矩,私底下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若非是还有些理智在,她怕是立时就要找那位二夫人质问了。
江云晴性子软,始终插不上话,见沈琼气得脸都白了,这才勉强按下她,低声道:“你别生气,这事儿我也知道。”
若只是银钱,沈琼自然不会在意。她又不缺这几千两银子,年年送东西过来,无非就是想要江云晴过得好些罢了。如果将军府好好待晴姐,哪怕是从中动手脚克扣了银钱,她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银钱也拿了,却将人给折磨成这瘦骨嶙峋的模样。
沈琼轻轻地揽着江云晴,甚至觉出些硌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这个傻子,”沈琼气得都有些发抖了,“受这样的苦,怎么也不同我说?我这次来,非得给你讨个公道不可。”
“阿娇,”江云晴替她抹了眼泪,勉强露出些笑意来,“我能见着你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旁的,并不在意。”
沈琼就猜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受了委屈也不肯说,若是云姑与桃酥过来,必定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她摇了摇头:“你性情好不在意,可我不行,我在意得要命。”
江云晴是看着沈琼长大的,知道她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性子,也不怎么听劝。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终归还是江云晴先开了口,叹道:“你兴许不知道,这京中许多所谓的世家大族,皆是表面上看着兴盛,可背地里家底早就快掏空了,往来的应酬送礼都得好好盘算着。老将军为人刚正不阿,家风也很严,从不会做那种收受贿赂之事……可仅凭朝廷俸禄,那里养得起这么一大家子人,撑得起往来的应酬?”
江云晴性子虽柔软,但却不傻,这些年来也看得透彻,知道府中日子不易。二夫人扣压南边来的财物,她也猜到了,但却并未挑出来质问过。
毕竟这事若真闹起来,最终落的还是将军府的颜面。
老将军与老夫人这两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事,必然会给他们添堵,若真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江云晴也担不起这个后果。
再者,恒仲平领兵在外,她也不想让他远隔千里,还要为后宅这些个事情忧心。
江云晴轻声细语地分辩着,仍旧是沈琼记忆中的温柔模样,可她如今却只觉着心头火燎。
“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有苦衷,可你难道就没有吗?”沈琼千里迢迢赶来,并不是为了同自家晴姐吵架的,可如今却怎么都压不住脾气,“你看看自己如今这模样,长此以往,你还能活吗?”
也不知是被沈琼气得,还是戳到了伤心处,江云晴竟又咳嗽了起来。
沈琼也顾不得跟她置气了,连忙让红杏再倒水来。
俗话说投鼠忌器,于沈琼而言,如今的恒家就是那只令人厌恶大老鼠,江云晴则是她宝贝着的玉瓶,需得小心忌惮着。
沈琼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过了些,可却都是肺腑之言,如今江云晴这模样,实在是让她担心得很。她偏过头去,向着红杏问道:“晴姐这病,可请了大夫来看过?是怎么说的?”
江云晴有所顾忌,红杏却没有,她原就受了许久的气,如今见着沈琼之后,总算是寻着诉苦的人了。
“年关的时候,姨娘染了风寒病倒了,起初还不想惊动人,最后半夜发起热来,才终于去求了夫人请大夫来看过。”红杏至今都记得当初的惊惧,“大夫来开了方子,可吃了许久的药也没多大用处,只退了热,风寒的病症一直到开春之后方才渐渐好起来。可偏生这咳嗽却是愈演愈烈,断断续续的,始终未见好。”
沈琼一句句地听着,不由得攥紧了手,咬着牙恨恨道:“怎敢如此?”
江云晴低头垂着泪,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她是个习惯了有苦自己咽的人,这些年沈琼为她做的事情够多了,她并不想将沈琼给牵扯进这桩麻烦事来。哪怕是她们占理,可真闹起来,在将军府与二夫人面前,也未必会有胜算。
门外传来小秋的声音,催促道:“姑娘,咱们得尽快回去了。”
沈琼知道事态紧急,不能久留,她攥着江云晴的手,飞快地说道:“晴姐,旁的事情我都由着你,可这件事情已经影响到你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也断然没法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江云晴知道她不会听自己的劝,低声道:“老将军的身体不好……”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江云晴却在想着旁人。可她原就是这么个性情,若非如此,沈琼也不会始终念着她的好。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沈琼将随身带着的银票给了红杏,吩咐道,“好好照看着晴姐,我会想法子的。”
她起身走了两步,又猛地回过身来,抱了抱江云晴,哽咽道:“晴姐,我没几个亲近的人了,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多想着点自己好不好?”
江云晴浑身一僵,先前沈琼说她如何委屈,她的触动,反而都不如这一句来得大。她垂下眼睫,轻轻地抱了下沈琼:“好。”
就这么会儿功夫,小秋就又催了起来,沈琼也没再多留,直接出了门。
从梳妆台前过时,她偏过头去看了眼,先前云姑给她化的妆早就被眼泪给哭花了,眼睛又红又肿,看起来实在是又丑又狼狈。
打眼一看,她自己都没能认出自己来。
沈琼也没空管,拿袖子随意抹了一把,便随着小秋离开了。
此时正是刚过晌午,宴席还未散去,宾客都在会客厅中吃酒,将军府的侍女也都被抽调过去伺候,院子里并没多少人。
但谨慎起见,小秋仍旧是带着沈琼绕了个圈,从假山旁的小路过。
此举原没什么问题,可谁也没顾得上考虑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是私会的好去处……所以迎面撞见将军府的四姑娘与秦王裴明彻的时候,小秋与沈琼齐齐地僵在了原地。
小秋是怕被四姑娘发现,而沈琼,则是不想被裴明彻给认出来——哪怕她如今已经丑得自己都未必能认得。
显然,恒四姑娘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小脸霎时就红了。
像这样脸皮薄的姑娘家,哪怕是没做什么亏心事,被人见着了也觉着难为情,支支吾吾的,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澄清两句。
算起来,唯一算得上镇定自若的人,也就只有裴明彻了。
沈琼的反应还算快,只愣了一瞬,便随即拉着小秋让到了路旁,死死地埋着头,请那两位先过。
恒四姑娘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了,直接将裴明彻撇下,自己快步离开了。裴明彻倒是不疾不徐的,若无其事地从两人面前走过。
沈琼的身量本就娇小,又一直跟在小秋身后,方才被挡了大半,裴明彻压根就没看清她的模样。
他走过后,沈琼略微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她彻底放下心来,裴明彻竟突然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沈琼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说来也奇怪得很,她与裴明彻之间,明明裴明彻才是那个做错了事情的,可如今最紧张的人反倒成了她。
不该是这样。
沈琼在心中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慌张的,就算裴明彻真认出她来,又能怎样呢?依着她往日的性情,没找上门去扇他巴掌,都算是好的了。
“你……”裴明彻凤眼微眯,脸上原本那股子漫不经心退了下去,正欲说什么,却被人给打断了。
“秦王殿下,”有一管家模样的青年快步上前来,陪笑道,“您怎么在此处?可是迷了路?我这就引您回前厅去。”
裴明彻原本还有些晃神,被管家这么一叫,反倒是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声:“好。”
他也是喝多了酒,昏了头。
那人此时应当在江南锦绣从中,开心肆意地过活,怎么会在将军府当丫鬟?不过就是个模样有几分相仿的赝品罢了。
裴明彻随着管家离开后,沈琼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地,小秋也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谢天谢地。”
方才那短短的时间里,小秋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生怕出了什么纰漏,没法给柳婶交代。她缓了缓,随即向沈琼道:“快走。”
也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绕出那假山到了大路上,就又被人给叫住了。
小秋一听这声音,腿便软了,但也能强撑着回话:“大爷有何吩咐?”
沈琼并不认得这人,可听了小秋的称呼后,随即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身穿玄衣的男子,便是这将军府的长子,如今的禁军统领,恒伯宁。
恒家是武将世家,教导子弟也一向严苛,恒伯宁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却已在沙场征战数载,三年前被今上召回,当了这个禁军统领,深得皇上信赖。
他是在瀚海黄沙中九死一生的人,与京城旁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不同,就那么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仿佛都带了些边关的肃杀气。
沈琼乍一见着他,心中也不由得一凛,不过等看清他的形容时,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这位爷,看起来八成是醉了。
虽说他的神情仍旧是八风不动的冷面,可眼神却已经不大清明,此时能不能认得清人还两说。
“你,去吩咐厨房煮碗醒酒汤送过来。”恒伯宁指了指小秋,随后又看向沈琼,“你扶我回去。”
沈琼:“……”
这运气,也是让人没话说了。
小秋犹豫了一瞬,随即上前去扶恒伯宁,给沈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小厨房传话去。
然而恒伯宁显然只是半醉,还没瞎到分不清人的地步,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
“大爷,她是厨房新来的帮工丫鬟,对府中并不熟悉。”小秋硬着头皮解释道,“还是我扶您回去吧。”
恒伯宁并不说话,小秋也不敢强行上手去扶,有些绝望地回过头去,与沈琼对视了眼。
沈琼在心中飞快地权衡了下,上前两步道:“我去就是。”
她觉着,这位醉了的大爷兴许是觉出什么不对,所以才会这么执拗,若坚持不肯按他说的话般,说不准会更惹得他起疑。
小秋没了法子,只能依言照办。
沈琼低眉顺眼地站在恒伯宁面前,轻声道:“我才到府中没两日,对东苑的路径不大熟,烦请大爷指个路。”
恒伯宁垂眼看着她,片刻后忽而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琼咬了咬唇,将到了舌尖的实话咽了回去,只说道:“我是大厨房新来的丫鬟呀。”
她直觉着,这兴许是有意诈她。
果然,恒伯宁听了她这话后,便没再追问,只是抬手指了个方向。沈琼有些无措地顿了顿,而后小心翼翼地上手扶着他,往前走去。
她本就生得娇小,又没什么力气,恒大爷才刚顺势倚了下,就险些一个踉跄。
沈琼强撑着,就这么一路将人给扶到了正院,轮值的小厮见此立即迎了上来,她松了口气,正准备趁机跑路的时候,却又被恒伯宁给叫住了。
“你觉着,自己是伺候人的料子吗?”恒伯宁指了指她那纤细柔弱的手,声音中带了些无奈,“还是真觉着我醉得人事不省,连这点细节都留意不到?”
沈琼:“……”
她那双手肌肤白皙细腻,柔弱无骨似的,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人。
云姑只给她脸上化了妆,旁的地方一改没管,毕竟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桩意外发生。恒大爷不愧是领兵多年的人,对这些细枝末节也留意得很。
沈琼自知到如今地步,必然是赖不掉的了,她站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回去。
“你究竟是什么人?”恒伯宁又问了一遍。
方才,沈琼还战战兢兢的,如今被识破之后,反倒破罐子破摔了。她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非要说的话,兴许算是你家的债主吧。”
在恒伯宁一脸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沈琼面不改色地说道:“这些年算下来,不多,但几千两总是有的。”
作者:三更~
第8章
这话一说出口,恒伯宁满是不解,一旁的小厮则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仿佛她失心疯了一样。
沈琼自然没疯,她只不过是没别的路可以选择,所以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前两日她一直在家中,听云姑与全安讲恒家的事迹。
恒家是武将传家,世代忠烈,为保家卫国舍生忘死。京中的百姓提起恒家的儿郎,便没一句不好的,届时快要夸上天去。
这位恒大爷少时从军,于边关驻守多年,战功赫赫,只可惜在一次征战中落了病。皇上体恤,便调了他回京修养,后来更是将禁军交到了他手里。说一句肱股之臣,也不为过。
沈琼仰着头同恒伯宁对视着,不躲不避。
她始终觉着,这样一个人,应当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只知拿权势压人的。
恒伯宁垂眼看着她——一张白皙的脸上也不知涂了什么,被先前的眼泪一掺和,倒像是只花猫一样,眼神倒是亮得很。
平素里姑娘家见了他,都是畏惧着往后退的,敢这样同他对视的人,倒是寥寥无几。恒伯宁叹了口气,同她道:“你先坐这儿好好想想,等我喝了醒酒汤,再听你的解释。”
见他这模样,沈琼便知道自己赌赢了,唇角微翘,眼中也露出些笑意来。
她相貌生得好,哪怕是把脸抹得跟花猫似的,也依旧能看出是个小美人。笑起来的模样更是招人喜欢,像是春风拂面似的。
恒伯宁本不爱喝酒,只是今日祖母寿辰,没能逃得过,被灌了不少酒,只觉着头疼欲裂。如今见着她这模样,倒觉着心情好上许多。
像今日这种宴饮场合,厨房是早就备好了醒酒汤的,小秋一路小跑着回去传了话,又紧赶慢赶地送了醒酒汤过来,想着快些把沈琼给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