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人头攒动,许多人都是大包袱小包袱的扛在肩上, 抑或是拖家带口, 贺东升夹在人群中并不显眼,顶多是那张脸会引得人多看两眼, 他上了卧铺座位, 将行李安排好便躺下休息。
这几年他时常到南方大城市里来回倒腾东西, 偶尔带出来早年收起来的古董字画黄金珠宝卖掉,不过不敢弄的太显眼,卖掉那些东西回程也不会空跑, 弄到一些手表、磁带扛回去转卖, 样样都吃香。
阖眼睡下后,贺东升做了个梦,他睡觉很少做梦, 有时听人说夜里做了什么梦都觉得新奇, 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可是这次贺东升做的梦格外清晰,他梦到了田宁来找他要钱。
噢,他欠了小姑娘一百二十块钱。
田宁眨巴着杏眼,微笑着说:“我要走了。”
贺东升皱眉:“走去哪儿?”
“不知道。”
田宁说完这句话摇摇头就跟飞了一样,转眼消失的越来越远。
贺东升跟过去追,只看到货车轰鸣而来, 田宁又不知怎么的坐到了火车上, 朝他摆摆手。
贺东升心里不大舒服:“你可以不用走。”
“我留下做什么呢?”
贺东升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下一刻火车启动, 鸣笛向前而去,他心中一动,跟着跑过去,却只能看到火车走的越来越远。
“等等——”
贺东升猛地睁开了眼睛,车厢内黑漆漆的,车窗外恰好火车鸣笛,他向外看一眼,路过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车站,只不过不是停靠站,火车仍旧朝前走。
但梦里的事依然很清晰,贺东升头枕在手背上,静静回忆这个梦。
出来的这几天很忙,贺东升几乎没时间想别的,可现在却很容易想起走的那天早上田宁的笑容,他摸摸心口。
田宁看他的介绍信该不会是想模仿一份出来吧?
不过她手里没钱,应该不会走的吧?
贺东升第一次那么殷切的盼望天亮,后半夜他半睡半醒,一点都不踏实,车到站后都将该分发的东西送到县城各处,他也等不及坐公交车,骑上自行车去了孙家。
村庄里一片和谐宁静,田地里劳动的村人井然有序,贺东升路过有人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来得及点个头。
“孙校长这外甥来姥娘家怪勤的啊。”
“嗐,亲娘没了,那爹又靠不住,可不得指望姥爷舅舅么?”
贺东升一路到了孙家,家里只有孙老太一人在,见外孙子气喘吁吁地来了,差点给吓着了,连忙问:“东升,你这是咋了?”
“姥姥,这几天没人找我吧?”
孙老太不明所以,给他拿一条毛巾,看他眼巴巴的问就点了点头:“有啊。”
贺东升悬着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谁找我?”
“田家的那个小小子,叫卫星的,他不是总找你玩妈嘛。”
贺东升松口气,顺势坐在藤椅上发觉他双腿都在发软,这才想起来下火车早饭都没吃就奔波了一路,毛巾抹掉额头一层汗,仰头可怜巴巴的说:“姥姥,我饿。”
孙老太啼笑皆非,看看钟表笑着说:“一会儿就做晌午饭。”
“我早上饭还没吃。”
“诶哟,你骑车过来的?”
“对。”
孙老太拍拍他脑门:“孙子,你是傻了不成?我先给你打碗荷包蛋去。”
贺东升长舒一口气很没形象的瘫在藤椅上:“好嘞。”
他刚躺踏实,门外传来一声孙奶奶,他还没反应过来,田宁就端着一筐东西走进来了,贺东升正眯着眼睛晒太阳,看见是她瞬间想坐起来,又想到什么,咳嗽一声才慢悠悠坐好。
田宁看见他也有点惊讶,笑了笑,对迎出来的孙老太说:“孙奶奶,喏,我们家的榆钱能吃了,我妈让我给你们送来点。”
孙老太正盯着锅里的荷包蛋,吩咐道:“东升,你把榆钱接住倒在咱家盆里,宁宁坐这儿玩会儿,我给东升做点饭,马上就好。”
“没事,孙奶奶您忙。”
田宁将一筐榆钱递过去,贺东升从藤椅上站起来就精神奕奕了,将嫩榆钱送厨房盆里,孙老太一看这么多,不好意思道:“我就是随口跟你妈要一点,怎么弄来这么多,你家够吃么?”
“我家还多着呢,今年榆钱结的特别旺,这几天吃不了过阵子就老了不能吃了。”
往常李凤英也会拿榆钱做人情,但与孙家不熟,也不会将榆钱给到这儿来,今年是因为昨天田兵兵嘴馋,在孙家附近玩时吃了人家一个鸡腿,李凤英脸上臊得慌,孙老太解围说是回头要点榆钱就算了,今天一空闲,李凤英就让田爱华勾下来不少的榆钱。
孙老太边盛饭边应和:“可不是,就吃这节气的东西,咱这片就你家那棵榆钱树结的好。”
田宁也没打算久坐,何况贺东升吃饭呢,俩人在这儿说话多不合适,等孙老太出来说了两句就走了。
从进门到离开,一直都是一本正经的目不斜视。
贺东升心不在焉的咬一口荷包蛋,被烫的不轻,惹得孙老太侧目,外孙子出去的次数也不少了,怎么就这次显得……傻里傻气的?
“好吃么?”
“好吃。”
孙老太满意的笑笑:“那你也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说起来,这宁宁可真不错,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的,前两天还教给她嫂子做山楂糕,吃着味儿不错,你舅也夸她在学校工作很认真,带的学生进步不错,这么好的姑娘居然没人上门介绍对象,你说是不是挺奇怪的哈?”
贺东升垂眸盯着荷包蛋,唔了一声。
孙老太叹气:“我真是懒得说你,看你啥时候开窍吧。”
老太太说完,回屋端了点山楂糕,看起来晶莹诱人:“这是宁宁想的点子,你尝尝看好吃不,不过你不爱吃酸的,别酸倒了牙!”
“知道啦。”
贺东升夹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初尝酸甜,再一口就觉得酸了,忍着皱眉的冲动想吃着味道挺新奇的,真聪明。
他要吃第二块,把孙老太给惊着了。
“这么好吃?要不我再去给你买点?”
贺东升一顿,遮遮掩掩道:“姥儿,这些我吃不完,唔,这是买的?要不多买点,我回去带给盈盈吃。”
“对啊,宁宁二嫂和她娘家妈一起做了卖的,我听说是宁宁教给她们的,要是给盈盈吃,等你走的时候再买也行,她们家山楂糕卖不完。”
贺东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剩下的山楂糕放下,怕老太太看出什么异常,一副皱眉细品的模样:“姥姥,你不觉得这山楂糕有点发苦么?这放的是糖精,不是糖吧?”
“啊?我没尝出来啊。”
孙老太似信非信的又尝一口,觉得不对劲,确实是发苦,不得不赞同的说:“咱家数你嘴最刁。”
贺东升挑了挑眉,专心致志吃荷包蛋了。
田宁完成任务回家,李凤英详细问了榆钱时有谁在,听闻只有孙老太一人在家确实是有些失望的,但也没说别的。
中午蒸了榆钱窝窝换口味,田宁一口气吃了两个心满意足。
田卫星吃完饭就冲了出去,他去找贺东升玩,跟人熟了之后他发现贺东升比村里一般人有意思有见识。
李凤英跟在后头唠叨:“这卫星还是没一点定性,唉。”
因她唠叨,田宁想起来原文里田卫星是太调皮捣蛋,后来当兵去了,当兵回来就老老实实跟着于青山干事业,是三个兄弟里比较有胆识的那个,现在天天到处跑着玩,是挺浪费的。
农村里许多年轻男女都没机会想想自己要的是什么,就被父母催着按部就班的长大结婚,一代又一代。
不过今年的征兵还没开始,如果田卫星符合条件,说不定会有机会去历练一下,现在玩一玩就当是提前放松了。
田宁忍不住又去翻了翻日历,先前寄给报社的信件没有回信,于青山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她患得患失的想,如果没那么顺利该怎么办。
说曹操曹操到,翌日中午邮递员来送件,有田宁一封来信,是先前寄给出版社的有了回音。
出版社确实有翻译计划,正值开放初期,出版社打算引进外国,已经联系原著作者拿到授权,正在找寻翻译人才翻译原著,如果占得先机在国内出版,那收益将非常可观。
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拿到这项任务的,且不说出版社可以联系成名的翻译作者,也可以找高校外文老师,但本着广纳人才的原则,出版社有计划招收投稿,根据他们提供书单,有意向的译者可以翻译一段文章寄到出版社供编辑选拔。
田宁看过书单,都是经典的外文名著,她在校曾经帮老师做过翻译工作,加之专业基础在,翻译原著并不是十分困难,机会就在眼前,她打算试一试,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先买到原文书。
“还得去一趟县城。”
等到了星期天,田宁顶着李凤英的不满、刘金玉的妒忌中出门等公交车,不过公交车没等来,却等到了一家四口。
于青山带着仨孩子也来等公交车,碰了面,双方就得打招呼。
“去县城?”
“对。”
于青山笑笑:“我去给孩子照相。”
小毛闻言,活泼的指指自己的脸说:“我今天过生,爸爸要给我们照相。”
田宁低头看他,小家伙有一对酒窝,笑起来很可爱,而另外俩孩子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好奇,她友好一笑。
“你们家孩子很乖。”
只是客气性的夸一夸。
于青山揉揉小毛脑袋,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他清楚现在和田宁来往过密,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今日等车的人不止他们,来了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个中年妇女,田宁刚好借势离远些,不过还是不巧,车没来,来了曹春丽。
曹春丽看见他们五人站的不远不近,仿佛前世和谐的一家五口,她掐了掐手心,佯装笑意走过来:“你们去县城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田老师也去县城啊?”
她完全是正室抓奸小三的语气,看来田宁还是不肯放弃于青山这个潜力股,大庭广众之下也要扒着于青山不放,于青山可是有主的人。
田宁岂能看不懂她在想什么,直直看过去,轻笑:“对,去县城,你是……我学生的家长?”
曹春丽笑容一僵,她不确定是故意还是无心,走到仨孩子身旁,占有欲十足的说:“这是我家孩子。”
“……原来如此。”
田宁敛去笑容,站的更远一些。
曹春丽楞了:“田老师,你这是啥意思?”
田宁直接说:“你既然不是我学生的家长,那我觉得我们没有说话和认识的必要。”
曹春丽觉得收到了侮辱,扭头求助:“青山……”
于青山眸色深沉,明面上还是笑着的:“你和孩子说话吧。”
“可是……”
曹春丽还想反驳,可看于青山都没看田宁一眼,也没有维护的态度,这才让她不好发作,只能低头和于小军说话,低低说了一句话,于小军诧异的看了看田宁。
与此同时,小毛闹着不愿意多站,要让于青山抱着走,导致于青山并未听清曹春丽说了什么。
“公交车怎么还不来?不会今天没有车吧?”
正当人议论着,贺东升骑着自行车从村口出来,瞧见田宁站在那儿,骑着车直接过来。
天气已经暖和多了,贺东升穿的单薄,只一件藏青色毛衣,裤子裁剪合身,人精神长得也好,脸上带着笑,自然引来等车数人的目光。
他问了同样的话:“去县城?”
田宁点点头。
贺东升扬扬下巴:“走吧,我也去县城,你出来晚了,现在公交车估计很多人。”
“……好。”
田宁没有犹豫的坐上自行车后座,抓好扶手,车子猛地向前,她头也不回的看向前方,俩人走的潇洒自在。
曹春丽和于青山都没怎么反应过来,于青山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莫名觉得很般配,可心里又不大舒服。
曹春丽还在出神,她不大确定刚才的人是不是贺东升,可除了贺东升村里也没有这么出色的后生了,前世,贺东升对田宁照顾有加,没想到他们现在就认识了?
“青山,这田老师怪不讲究的,姑娘家家的说和人家坐车走就走了。”
于青山早就收敛了笑容,冷声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你怎么……”有脸去诋毁田宁?
曹春丽还觉得委屈:“青山,我听说你和田宁相过亲,想看看她是啥样儿人,我又没计较这事儿……”
“我和田宁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想复婚也没结婚,你要闹尽管闹。”
于青山直接摆出坦荡的态度,曹春丽一窒,反倒不敢说什么了。
于小军在两人中间来回看,他知道父母在吵架,而吵架的中心是因为刚刚的田老师,妈妈说爸爸是因为田老师才不愿意和她复合的,说田老师是狐狸精……
“爸,你们俩别吵了。”
曹春丽心里一喜:“青山,你看孩子都知道别让咱俩吵架了。”
于青山嘲讽的问:“你知道我带孩子进城干什么不?”
“我,我,不是带他们去长长见识吗?”
一直沉默的静静开口:“今天小毛过生日,爸带我们去拍照。”
曹春丽笑容彻底裂了。
等车的围观群众听不清详细内容,但看着情形都忍不住笑了。
于青山没什么耐心的看向前方,贺东升载着田宁早就走远了。
……
田宁回头看看仍然没有公交车的身影,忍不住问:“你是不是骑得太快了?”
贺东升额头都热出汗来了,还得装着淡定说:“没事儿,咱们早点到县城,要是公交车从后面跟上来也不会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