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燃翻身坐起,开始打包行囊。
卯时日出,云破天开。
听见毡帐外温酽求见,萧燃一个激灵跃回床榻上躺下,装作方睡醒的模样。
温酽进了帐子,还没开口,就听自家主子高声吩咐道,“去,命全军将士拔除营寨,即日归京。”
温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主子,您不是说要在乌幡休整的吗?”
萧霸王撑着床沿坐起,横眉冷对,语气霸道无理,“昨儿难道不是休整了一宿?”
温酽:……?
紧赶慢赶之下,也就花了四五日,萧燃便带领大军从乌幡赶回帝都荣城。东赫一众虽有些沮丧却觉情有可原,倒也没丝毫抱怨。
毕竟他们堂堂摄政王可是头一回有了惦记的人。
近荣城不到百里,萧燃将军队丢给东赫后,自个没什么耐心地驾马直奔回王府。
青骓踏尘,蟒袍翻飞。热闹熙攘的街市上硬生生被男人叱咤之姿给劈开一条道。萧燃却在疾驰之时突然勒住缰绳,稳稳当当停在一辆马车前。
男人动静太大,惹得芝宜下车查探,她探头刚瞧见萧燃端坐于骏马之上,便又惊又喜地唤道,“爷,您回来啦!”
萧燃神情躁怒,冲马车内喝道,“方醒过来,又要跑去哪儿?”
芝宜被他喝声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想要解释,却被沈未凉拦住,女人掀了车帘子走下来,微朝高头大马上的萧霸王笑了笑,表情淡淡,“多谢王爷挂心,我没事儿。”
萧燃显然不信,面色愈发暗沉起来。他才没有担心于她,只是觉得这新婚燕尔,自家王妃就受了欺负,他这摄政王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男人遂咬着后槽牙命令道,“回府。”
沈未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启唇拒绝,“王爷,说来话长,我还得去一趟惠成王府……”
话未说完,萧燃便双腿一夹马肚子,走到女人跟前,拧着眉二话不说,前倾了些身子,长臂一捞,便揽着她的腰肢将人腾空带上马,牢牢圈在自个怀里。
沈未凉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得心跳骤快,面上虽仍绷着镇定的神色,双手却是死死攥住男人玄色窄袖,指尖因着用力而微微泛白。
萧燃垂眸瞧见她似乎被吓着了,心下涌出些淡淡的歉意来。他自是从小粗鲁蛮横惯了,可沈未凉再怎么从戎数载,到底还是个女儿家。
看来往后,他得学会怜香惜玉些才是。
没等沈未凉开口,萧燃便松了松对她的桎梏,只是将下巴微搭在女人的发顶上,远远看去,一副亲昵宠溺的模样。
萧燃扯着缰绳,座下青骓驾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摄政王府。
男人难得静默着不说话,自顾自朝府里大步走去。沈未凉不知自己哪儿惹了他动怒,只好乖乖跟在后面,与他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进了花云院,萧燃终于停下脚步,仍背对着她,声色冷冷,“听闻梁家那龌龊之徒逼得你跳了湖?看来本王还真是低估了沈小将军的骨气。”
沈未凉觉得自个白白当了回冤大头,遂有些委屈地笑了笑,“王爷委实说笑了。那日沉湖,并非我本意。”
男人转过身,走近几步看着她,眸中杀气一闪而过,“到底怎么回事?”
沈未凉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梁燕尘一事,蹊跷的很。他素来没脑子,此番借芝宜来折辱我,定不是他的主意。”
萧燃闻言,冷哼一声,面上怒气又肉眼可见的烧了起来,男人默了默,大步就要离开。
沈未凉知他嘴硬心软,又是出了名的凶胚子,遂赶忙伸手拉住他的腕子,直言劝道,“王爷,切勿冲动。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男人顿了顿,挑眉细品了品她的话,忍不住带着嘲弄意味抿唇发笑,她自个那般吃不得亏,眼下又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还真是皮厚得很。
萧燃烦不胜烦地甩开她的手,这回在盛怒之下倒是记得控制了些自个的力道,只是语气依旧恶劣,“本王岂是无脑莽夫!梁燕尘这厮欺软怕硬,若想知道个究竟,非得揍一顿不可。”
男人抱臂立在原地,神色轻蔑至极地又补了一句,“再者,老子无理尚且不饶人,更何况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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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萧霸王争执无果,女人又是无奈又是妥协似的笑道,“王爷,就算要去找梁燕尘问清楚,也不能在这青天白日闯上门去。”
萧燃心中了然,稍稍舒展开剑眉,“也罢,今夜戍时三刻,本王在后花园等你。”
沈未凉颔首应允,人却转身朝外走去。没走两步,就见男人大步走到她身旁,俯身瞪她,“别到处乱跑,回屋养养身子去。”
说着,萧燃略带嫌弃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起瘦削的没几两肉的女人。
沈未凉哑然失笑,她又不是什么顽劣孩童,更不是什么柔弱女子,萧霸王却好像把她当作什么易碎的瓷器般看待。
念及男人一片好心,于是沈未凉好声好气地解释,“王爷,您不在府中的时候,芝宜家中出了些事儿。她的未婚夫下落不明,我便寻了世子爷帮忙找人,这会该是有下落了也说不定。”
其实府中大小事宜每日均会有人向萧燃汇报,只不过他实在是政事缠身,应接不暇。
芝宜的事儿他自是知晓,毕竟这丫头从小就服侍着他,人又本分,可那李伦甫胆小怕事,优柔寡断,却委实不是良配。
萧燃嗤之以鼻,“本来就是个没用的家伙,人丢了才好。”
这说的是什么话?
沈未凉被他气笑了,埋怨道,“王爷这么说,芝宜听见该伤心了。”不过她转念又想,萧霸王怎么可能会顾虑旁人的心情?
思绪未止,她却听见萧燃没耐心地唤来贺御,吩咐道,“你去把孟长礼叫来。”
沈未凉探头,“咱们找世子爷帮忙又这般对他呼来喝去,不太好吧?”
萧燃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抬眸看傻子似的瞧她,良久懒散着开口,“不将他呼来,难不成要爷亲自去请他?”
沈未凉缄默:您是大爷您说了算!
二人在花厅等候孟长礼的功夫,天色暗沉,没一会便下起了雨来。庭外芭蕉叶沾了雨水,更显青翠。
雕花楠木案几上摆着官窑青莲纹瓷盏,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沈未凉倏然觉得手背有些隐隐作痛。
这转瞬即逝的一阵错觉叫她下意识想起上辈子许怀衣震怒之下摔了茶盏,划破了她手背的事儿。
暮雨长悲色,倒是不假。
萧燃摩挲着白玉耳杯,目光却有意无意总落在斜对面的女人身上。她敛眉端坐,神态看似安静而平和,可若是仔细瞧瞧,就能看见她眉心微向下蹙着,呼吸也放得很慢,就仿若心口压着石块,独自难捱一般。
自沈未凉醒来至今,没听她提过一回过往种种,反倒很快适应了在西景的日子,甚至也没怎么抗拒就草率地嫁为人妇。
萧燃明白,这是她逃避过去,逃避许怀衣的一种方式。起先他只是同她相互利用,并不在意这诸多细节,可现如今,他却不知为何,难以再熟视无睹了。
男人心中郁结着重重盖上杯盖,抿唇一言不发。
沈未凉被他粗鲁的动作惊动,恍然回过神来,抬眼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后者毫不自知,依旧臭着脸,面上挂着“扰我者死”的气息。
于是不怕死的沈未凉斟酌着开口同他搭话,“王爷近来,可好?”
萧燃听不出她话里所指为何,亦或只是许久未见,女人纯粹想关心他一二。遂压下心头的烦闷,还算温和地回答,“诸事顺利。”
沈未凉闻言,绽出笑靥。兴许是那彩绳,真的起到了一丝丝庇护的作用?
她这么略想了一下,听见男人又沉声询问,“本王给你寄了家书,你怎么不回信?”
沈未凉一怔,再抬眼看他的时候,果然见男人刚平顺了没几秒,又要炸毛了。
她赶紧从腰间香囊里取出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红笺,捏在纤细的指尖晃了晃,颇带着些邀功的意味,噙着笑道,“虽没来得及回信,但我一直随身带着。”
她这番举动倒是猝不及防且轻而易举地取悦了萧霸王。
萧燃别扭着撇开脸,不去瞧她发亮的眼睛,口上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左右不过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破纸罢了,何必这么宝贝。”
沈未凉自是知道他话不对心,兀自收好红笺,轻声细语,“算起来,还是头一回有人给我寄家书。”
萧燃挑眉不解,“以往你在战场上,家中姊妹亲人难道就不曾给你写过信?”
沈未凉摇摇头,笑得有些勉强,“许怀衣贵为天子,生性多疑。书信往来必会经过他手,长此以往,也就没后文了。”
萧燃登时气闷,恨不得飞到东燕去掐断那人的脖子。然而更让他觉得心口堵得慌的是,平日看起来吃不得亏的女人,难不成就真的对狗皇帝爱之入骨,竟是处处忍让,半点儿也不觉得憋屈?
看出男人面上又露出不快的神色,沈未凉适时地补充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至少还有王爷惦记着我。”
女人莞尔,秋水剪瞳,黛眉生情。
她似是觉得余味苦涩,终有回甘。萧燃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胸腔烧起一把大火,滚滚而来,燎燎至燃烧点。
今日手札:
萧霸王有一点点心动!
第27章 归来II
孟长礼进花厅的时候,沈未凉正在同萧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女人神态自然,语气也很放松,说话间一颦一笑都透着愉悦。
而那屡见屡躁的男人,一改平日平静不过三秒的凶胚模样,虽仍是不耐烦着,却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应着。
“王爷,原来芝宜的未婚夫婿是高中的探花郎李大人。”
“那你可知李伦甫赶考的盘缠,是用芝宜卖入王府的银两换来的。”
沈未凉顿时沉默,还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偷听墙角的孟长礼倒是一惊一乍地跨进门来,“什么!用自个未婚妻的卖身钱做了官?”
孟长礼虽说得难听了些,但却都是事实。
不等萧燃给他赐座,男人倒是厚着脸皮一屁股坐在沈未凉对面,继而高声调笑道,“萧二哥你这归京速度,还真是令人咂舌啊。”
萧燃听出他话中揶揄,恶劣地笑了笑,“看来世子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孟长礼无辜地闭上嘴巴,只得控诉似的用委屈的眼神瞧了瞧对面正在看戏的沈未凉。女人适时地接过话,转开话题,“世子爷可有李伦甫的下落了?”
孟长礼正色道,“这么说吧。现在我手头上的消息有二,一是梁府有名唤做游月的婢女前来报信,说是她家小姐暗中派人抓走了李伦甫;二是我派去的人查探到李伦甫确实被秘密带入了梁府中。”
沈未凉有些吃惊,“梁云妆区区一个闺阁中的女子,怎有这般权利擅自抓走当朝探花郎?”
孟长礼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不过叫游月的那丫鬟居然反水了,跑来出卖自家小姐,也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沈未凉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明朗,遂转头看向沉默着的萧燃。男人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半眯着眼,神态懒散。察觉到沈未凉近乎求助的目光后,这才放下耳杯,“梁云妆定是不敢如此大胆囚人,她背后站的怕是梁家某一位老狐狸。”
沈未凉沉思着又道,“可劫走李伦甫,究竟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孟长礼猜测一二,“或许是看中了他的才华,想要拉拢他?”
萧燃嗤笑,“放着堂堂状元不拉拢,偏要拉拢一个迂腐且无用的探花?”
孟长礼最怕动脑子,当下叫唤着脑壳子疼,便要撒手不管。
萧燃知他素来三分钟热度,也不勉强,吩咐他继续盯着梁府,然后手一挥便将人赶走了。
花厅又只剩下了他二人。
屋外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沈未凉本就落水受了寒,此刻穿得单薄,鼻尖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来。
女人尴尬的揉了揉鼻子,抬眼瞄了瞄上座陷入沉思的男人。萧燃被她打喷嚏声所惊扰,面上登时浮现出不悦的神色。
“怕冷就回屋歇着去。”男人翘着脚,语气稍带着些厌烦。
啧,没人情味的家伙。
沈未凉见他张口就是赶人走,也不欲多留,起身便朝外走去。未等她跨出门槛,就听萧霸王恼怒着又喝道,“外边下着雨,你就准备这么淋回去?”
若要让旁人见了,还以为摄政王府是什么极恶之地,竟这般苛刻地对待自家王妃。
沈未凉自小就不金贵,行军打仗什么架势没见过,淋两滴雨又不疼不痒的。她淡然一笑,“只要穿过这片院子,就到了长廊,从长廊走过去……”
女人话未说完,就被萧燃凶巴巴地打断,“翠浅,送夫人回屋。”循声出现在门外的小丫鬟高声应着,“啪嗒”一下撑开油纸伞,朝沈未凉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未凉识相地闭上嘴巴,钻进伞下,只露出一截绯红的裙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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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晚照。
约莫离戍时三刻还有一会儿,沈未凉换上了身夜行衣,箭袖窄腰,长发高高束起,青丝直落。
从前她惯用的是红缨枪,如今左手已废,却是再使不出一手漂亮的沈家枪了。可她又不善用剑,遂在腰间别了柄弯刀,以备不时之需。
出了花云院,她虽已尽量避开府中仆役,可还是迎面撞见了双手捧着杂物的小厮。沈未凉这身行头过于像个贼,以至于来人二话不说就朝她丢掷了块陈旧的歙砚来。
女人身形一闪,飞快地躲开,歙砚坠入松软的泥土中,顿时砸出了一个小坑。
不等她反应,小厮又拳脚相加招呼上来,一招一式都快准狠,俨然是个功夫深厚的行家。
沈未凉不禁感慨摄政王府真是卧虎藏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厮武功都这般出众,还真是叫她大吃一惊。
被缠得久了,沈未凉连连退开数步,开口喊停,“等等!是我……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