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湛向来是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的,这种程度的打趣对他来说也跟一阵耳旁风似的。
不过唐染的反应还是他最大的兴趣源,所以骆湛也不开口,只饶有兴趣地等着小姑娘。
等到见唐染脸都快红成小灯笼了,他垂下眼,低咳了声压住笑意,对护工说:“以后在外面就别喊这么老路的称呼了。”
护工刚要应声。
骆湛转望向唐染,坏心眼地补充了句:“小少夫人脸皮薄,受不住。”
护工:“……?”
唐染:“——!”
刚煮熟的虾子什么温度什么色,小姑娘现在就是什么温度什么色的了。
好不容易等护士换完药,护工也带着收拾好的餐具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唐染这才慢慢从红灯笼状态褪下色。
骆湛拎过椅子,坐到病床边,问:“下午感觉怎么样?”
小姑娘不知道记仇,闻言就乖乖地答:“好多了。”
“眼睛不疼吗?”
“不疼。”
“真的?”
“……”唐染沉默几秒,苦下脸,“假的。眼眶好像有一点疼,但护士姐姐说这是正常的。”
看着小姑娘苦巴巴的模样,骆湛好笑又心疼:“不舒服的话就多休息,睡着就不会难受了。”
唐染表情更丧气地垮下来,声音低低的透着点委屈:“昨晚好像睡多了,今天一点都不困,可精神了。”
“那怎么办?”
“……骆骆陪我说话?”小姑娘小心征询。“这样可以转移注意力。”
骆湛垂眼:“好。”
小姑娘包着洁白纱布下的鼻尖轻动,唇角也勾起来。
骆湛眼神复杂。
停了几秒,他问:“下午我不在的时候,你和那个人聊得怎么样?”
唐染:“比昨天要好一些。他好像没有那么自责了,我也觉得自在很多。以后……应该会更好的。”
骆湛问:“如果我之后要离开一段时间,只有他陪着你,那样可以吗?”
唐染愣住。
十几秒的安静过去,小姑娘才回过神,轻声问:“骆骆要去哪儿?”
骆湛:“去年这个时候,int有一个小组报名参加了松客杯机器人大赛,我是组长。比赛最晚后天在t国开始第一阶段的赛程,大家前后准备了一年的时间,我不能不出现。”
唐染点头:“那骆骆当然要去了。”
“可如果我去参赛,你怎么办?”
唐染:“就算骆骆不在这里,我也可以继续治疗恢复,但如果骆骆不去参加比赛,那他们应该没办法顺利完成吧?”
“嗯。”
“所以啊,”唐染笑着说,“当然要事急从权。”
骆湛欲言又止。
唐染等了一会儿,笑意淡下去。
然后她声音很轻地开口:“我就问,问一下,骆骆要去多久呢?”
骆湛无声地叹:“按照往年,总赛程一般在一个月到两个月。”
唐染呆了下:“要两个月那么久吗?”
“嗯,”骆湛抬眼,“所以可能要等到你的眼睛拆线后,我才能回来——这样你介意吗?”
唐染回神:“当、当然不会。你本来就有自己的学习、工作和生活,骆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能从手术前一直陪着我到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说服谁,小姑娘难得地提高了声音。
骆湛盯着小姑娘看了两秒,轻轻叹声。他起身,轻摸了摸女孩的头。
“等你拆线后,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
“嗯。”唐染点头,又轻笑起来,“一言为定,你不能忘。”
“……”
骆湛蓦地怔住。
这句话就藏在他那些碎片一样的记忆里。
【你叫什么?】
【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他们怎么找你的。】
【老师喊我390号,因为我是孤儿院建院以后第390个孩子。】
……
【以后,如果有以后,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
【好。那我就只用你给我的名字,永远也不改。】
【一言为定,你不能忘。】
【嗯,我不忘!】
只是那时候是他说的,也是他忘了。
骆湛沉进记忆里,声音低哑下来:“他后来给你取名字了吗?”
坐在病床上的唐染微怔,侧了侧脸:“名字?谁?”
“你在孤儿院认识的,那个男孩。”
“啊,他……”唐染的笑容停滞了下。她疑惑地回过头,“骆骆,你怎么知道他答应过要给我取名字的?”
骆湛眼神轻晃了下。
安静几秒后,他淡声答:“是你告诉过我的,你忘了?”
唐染呆了几秒:“我告诉过你吗?”
“嗯。”
“那可能是我忘了,”唐染苦恼地敲了敲脑袋,“听说用麻醉药会变傻,难道是真的么……”
骆湛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小姑娘。
她的眼睛被洁白的纱布蒙着。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和那个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一起度过了十年的时间,还要经历缝针和拆线那样可怕的痛苦,以希冀不知道能恢复多少的光明。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只是害怕那段折磨就懦弱得把一切都忘了的胆小鬼。
骆湛低下眼,自嘲地勾起嘴角:“他应该忘了自己答应过你这件事吧?对他来说,忘记就能轻松,只为自己活着真是太简单了。”
病床上的女孩怔了几秒。
然后她的表情一点点绷起来,严肃而认真地说:“骆骆,你不了解他,你不可以这样说他。”
骆湛慢慢攥起拳。
淡青色的血管在他额间微绽,他声音低沉沙哑:“他难道不还是忘了,我说的不对吗?”
“他没有!”唐染反驳,呼吸都急促起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他给我取的!”
骆湛蓦地怔住。
下一秒,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你的……名字?”
“嗯。”唐染从方才的焦急里回过神,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对不起,骆骆,我不该朝你那么大声音的——但是你不要误会他,他真的没有忘记这件事。”
骆湛艰涩地开口:“那,他给你取的名字,难道是……”
“染,染。”
唐染似乎想起什么,轻笑起来,明媚而灿烂:“他以前也是这样叫我的。”
骆湛的意识几乎空白。
唐染仍在笑着说:“我既然跟你提过取名字的事情,那一定和你说过我在孤儿院的编号390吧?”
“……”
“他给我取名字就是按照这个哦。因为390,所以3是三点水的偏旁,9是大写的九,0是大写的十,再在下面加上一撇和一捺……”
在骆湛面前,戴着纱布包眼的女孩的唇瓣一开一合。
这个轻柔的声音和记忆里某个低低哑哑的很温柔的男孩声音慢慢交织、重叠。
那些碎裂的片段被重新组合,那幅尘封已久的画面在他眼前拂去记忆里的尘埃——
在那个昏暗冰冷的房间里,男孩和女孩背靠背隔着水泥墙依在一处。
从围栏里伸出来的手上印着淤青和斑驳的伤痕,男孩一笔一画地在地上轻轻划着。
【390号,3是三点水的偏旁,9是大写的九,0是大写的十,然后我们再在下面添上一撇和一捺……】
【390,染。】
【从今天起……我就叫你染染。】
第89章
7月末, 夏日炎炎。
k市国际机场的1号航站楼内,迎着全景天窗洒下来的叫人睁不开眼的灿烂日光, 一行谈笑的年轻人从国际到达口陆续走出来。
“唉哟,睡了一路,真舒服啊!”
“你是舒服了,鼾声打得我们都睡不着。”
“啊?我打鼾了吗?嘿嘿不好意思啊各位——头一回睡公务舱, 丢人了丢人了。”
“我也是第一次坐公务舱, 比起经济舱果然宽敞, 也舒服多了。要是换了以前学校出资参加比赛那种经济舱,在那么窄的位子里蜷七八个小时, 下来人都该僵了。”
“这就得多谢我们组长的升舱奖励……哎?说到湛哥, 他人去哪了?”
一行人里有了第一个发现的,所有人后知后觉地跟着停下来, 一个个表情茫然, 左右四顾。
“对啊,湛哥人呢?”
“卧槽,组长走丢了?”
“我们不是优先下机的吗, 也没其他乘客一起下来, 怎么可能会走丢?”
“刚刚出飞机廊桥还在的啊, 怎么突然不见了?”
“……”
“哎, 学禹, 你不是跟湛哥一起走在后面吗?你见他去哪儿了没?”
随着最后开口这人的话声,int参加松客杯大赛这一行人的目光纷纷落到最后面去。
孟学禹没防备自己突然成为众人焦点,表情有点局促。
他弯起食指推了推眼镜, 低着声指了指身后:“刚刚他停到一旁接电话去了,叫我们不用等他。”
几人一愣。
等反应过来,有人发笑:“让我们别等,你就真一句不说跟着我们走了啊,白眼狼也没这么个当法的吧?”
孟学禹张张嘴,想辩解什么,但最后还是压了回去。
“行了行了,学禹也不是故意的。就别怪他了。”
“哎你们瞧后边,湛哥那不是来了吗?”
“湛哥,这儿!”
“……”
握着手机的骆湛脚步一停,抬眼看向声音来处。见着一行人都等在出口眼巴巴地望着他,骆湛只得抬手示意了下。
然后他皱着眉,一边拖着飞机箱往前走,一边低声说:“染染怎么会跟着一起来?我不是说了,让你先把我回国的消息瞒住?”
电话对面,谭云昶语气委屈。
“这能怪我吗?你们那边松客杯一拿到一等奖,各种电子刊物的科技版都登报了。唐染妹妹又天天盯着你的动静,更有我男神那样手眼通天的背景随她打听什么——这我哪瞒得住?”
“瞒不住,你索性就连我们的航班时间一起招了?”骆湛声音冷淡地问。
谭云昶语塞几秒,嘿嘿两声想搪塞过去:“祖宗,我是这样想的,你看你早晚都得见,是吧?而且你们这次赛程中间出事多耽搁了半个月,现在唐妹妹眼睛都拆完线了。就算认出来,情绪稍微激动点,应该也没、没啥事了?总不至于还能,额,影响眼睛恢复……吧?”
谭云昶自己都越说越心虚,骆湛更是陷入沉默的不安里。
他无法预料唐染发现真相时会有的反应,更担心那里面的某个反应会将事情导向到一个不好的结果去。
骆湛第一次面对某件事,发现自己竟然会担忧到选择逃避。
骆湛烦躁地揉乱了头发:“航站楼里人流不少,待会儿和他们一起出去,我找机会从后面先离开。染染问起来,你就找个理由掩过去。”
谭云昶:“啊?那我到底要找个什么理由?”
骆湛没表情地耷拉下眼皮:“就说我腿摔断了,送回家了。”
谭云昶:“……祖宗,咱对自己倒也不用下这么狠的诅咒吧?而且真要是这个理由,唐染妹妹肯定更急着要看见你了。”
骆湛:“那就你来想。”
“哎?我怎么——”
没等谭云昶说完,骆湛心烦意乱地挂了电话。
此时他也已经走到int实验室松客杯项目组的一行人面前,骆湛脚步没停,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地拖着行李箱经过去。
“走吧。”
“湛哥,谁的电话啊?”离着近的嬉笑着凑上来,“难道是女朋友查岗?”
骆湛懒得解释:“谭云昶。”
“哦,谭学长啊,他们已经到机场外面了吧?不过,这专门避开我们接的电话,我还以为我们实验室要有嫂子了呢。”
骆湛眼神顿了顿,没说话。
他的另一旁,有人玩笑着接过话头:“湛哥这脾性哪能有女朋友啊?前两年学校里不是传了个段子,说骆校草最擅长的领域里,ai只能排第二项,第一项得是辣手摧花——论冷漠程度,在校草榜上也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我知道,我还亲眼见过!上次我们从实验楼出去,实验楼前门拦了个特漂亮特大胆的女生跟湛哥表白——人家还在真情实感地示爱呢,湛哥他竟然打着呵欠就从侧门绕过去了!”
“对。”最先开口的人贱兮兮地笑起来,“就算有了女朋友,三天不见他肯定就把人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都忘了——这可是天生适合投身科学事业的命,我们这种脱离不了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就别指望了。”
“哈哈哈,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菜的原因在六根未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