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凌拿起酒杯敬酒:“提早谢过两位。”
他一饮而尽。
谢宁爱喝酒,也爱玩闹。他喝多了就爱嘻嘻哈哈,一手一根筷子敲击起了碗:“啷个哩个啷,今个儿又多了一个呀,新朋友~”
詹达喝了不少酒,酒有点上头,但还记得替谢宁说话,朝封凌解释:“你别看谢宁爱玩,其实他很懂分寸。去喝花酒只听曲,连个姑娘都不敢碰。”
谢宁筷子一顿,整张脸都皱起来:“什么和什么,瞎说什么?我谢公子出门,怎么可能不点个姑娘?我一点点三个!”
詹达笑开:“然后一个负责端菜,一个负责弹曲,一个负责跳舞。连酒都要自己倒。同样玩闹逛青楼,他比卢家公子可本分多了。”
谢宁依旧皱着脸,好好的脸皱成一只橘子:“瞎说啥,我那叫体贴。卢公子那人根本不是个玩意。”
封凌听着卢公子的消息,问了一声:“他怎么不是个玩意了?”
谢宁嗤笑一声:“要不是他父亲,你看品鉴会能有几个搭理他?女子那儿消息知道的少,咱们这些常玩的,哪个不知道他最喜欢上花楼找姑娘。玩的花样多了去,三年前闹得一个花楼姑娘差点没了命。”
封凌对这个事并不清楚:“他父亲不管?”
詹达把玩了一下酒杯:“这差点没命和真没命还是有差的,更别提区区一个花楼姑娘。年轻人的事少有传到长辈耳中,他父亲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卢大人在翰林院待了很久,几乎快一手遮天,也能处理个干净。”
谢宁敲了敲碗:“可怜那桂三小姐,被那蒙了眼的长辈轻易哄骗。我看哦,这婚事成不了。卢旺申这人心眼很小,肯定会报复回来,一来二去婚事注定闹掰。”
封凌当初对京城里这段事知道的不多,一直以为桂三小姐是因为不想嫁不喜欢的人从而逃婚,最终导致了这场婚事告吹。没想到卢旺申还有那么点过往。
他垂下眼,想着这人在品鉴会上威胁了桂小姐,也威胁了傅辛夷。
谢宁哼唱起来:“当而哩个当,最终那狠心凉薄人啊,亏了天,欠了地,只能去地府阎王面前赎罪!”
詹达听谢宁借曲咒骂,当即笑得畅快,又喝了一杯酒。他年纪有二十五,却是看不太出来。桃花眼本就微润,酒一喝多,那张脸上仿佛抹了胭脂,好看得有些惑人。
封凌酒意上脸,一样从脸庞粉嫩到了耳朵,再抬起眼,黑色的眸,眉心的红点缀着,美得惊心动魄。
谢宁看看詹达,再看看封凌,恍然意识到:“哦,我知道我凭什么交友的了。”
面前两人同时看向他。
谢宁自得扭了扭身子,筷子翻飞:“凭你们美若天仙!”
扭动太过,椅子一歪,谢宁一个不注意,惊叫摔到地上。
封凌和詹达一愣,随后拍桌大笑,半点没有同情心。
第16章
酒宴席上,谢宁喝得不算多,但最早一个醉到不省人事,瘫在桌上昏睡过去。
詹达看着不显,酒量出乎意料得好,一杯接一杯没怎么停过,却到现在只是脸红微上头。
封凌这身子喝酒还没练出来,不过控制得好,总体而言该算三人中喝得最少的,连眼神都是清明的。
没了谢宁逗趣,詹达很快又消沉了下去,面上笑意寡淡了不少。
封凌早就注意到詹达心情抑郁,只是谢宁都没问,他便也没开口,而是顺着谢宁闹腾,笑一笑,听一听,乐一乐。
詹达酒喝多了,到底还年轻,话到了嘴边,不自觉还是露了出来:“封解元,等进了翰林院,能低调点是一点。可别得罪了卢大人。”
封凌看向詹达。
詹达瞥了眼封凌,唇角泛着一丝没什么情感的笑:“尤其是你长得漂亮。”
这话里带的意思可多了些。
封凌手玩着酒杯,让酒杯底座在桌上旋转。酒杯里的酒轻微晃动,一滴也没有从酒杯中跑出。谢宁是因为詹达进了大理寺,而詹达则是因为杀了卢大人。
杀人的理由,就是这话里提醒的内容。
明年春闱的考官,注定不会是这位在翰林院一手遮天,胆敢在官场随意欺凌年轻一辈的卢大人。
詹达说完这句话后,继续给自己倒酒,偶尔吃两口菜,顺带依旧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小詹翰林觉得当官如何?”封凌含笑问詹达。
詹达低笑出声:“你先生是在后湖当官的刘海?他深爱那儿,该是觉得当官很好吧。”
封凌应声。他先生确实觉得做官很好,他也是如此觉得的。这世道唯有当官,才能真正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想护住的宝贝。
天下学子,多考科举。
科举便是为了为官。为官者,有人为己,有人为民,有人为国,有人为天子。
他先生是为了一些对于自己而言再普通不过的本子,对于他先生而言却是国之根基的册子。
詹达拿筷子戳了戳自己挚友谢宁。谢宁醉得一塌糊涂,半点反应都没有,完全昏死过去。确定谢宁睡死,詹达才收回筷子继续说:“我父亲当官,我便当官。这是理所当然,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
封凌又问他:“你不喜欢当官?”
詹达垂着眼笑起来:“也还好。只是不喜欢这官场。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封凌像是很随性说了一声:“那就让它和你想象中一样。”
詹达似笑似叹:“谈何容易?”
封凌夹了一筷子吃食放入嘴里,又用酒压下了这冷去菜的味:“不择手段也好,跌落谷底也罢,就算是狱中走一回,都不会畏惧。有这样心,才能改变周遭。你不改变它,就只能被它改变。”
这平淡的话,却像是阴冷的毒蛇才会吐露蛇信子说出的话,让詹达被酒熏热的身子通体发凉。
“你这可真是孩子气。”詹达尽可能自然回着封凌的话,说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瘪,刻意得很。
说出这样话的封凌却轻笑,半点没觉得自己话里有多少阴狠:“是孩子气。对成年人而言,杀人放火倒不害怕,放下一时的脸面尊严,反倒是更加可怕的事情。顺着大流或许会更好。”
詹达脸上连半点笑都没了。
封凌的话明着听起来是在说顺着大流更好,实际上全然是在嘲讽他。嘲讽他宁愿当一条狗,而不是当一个人。
一时间,整桌酒宴变得无味起来,菜没了色,酒没了香。
封凌给詹达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满上了酒:“我是个很意气用事的人。喜欢的人,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堆给她。恨的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甘心。即便是我斗不过,我死前也会让他留一辈子的阴影。”
他将酒杯推给詹达:“这是我给小詹翰林的提醒,谢过小詹翰林对我的提醒。”
詹达盯着封凌看了半响,没能从封凌的脸上看出半点不对。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真不知谢宁怎么会沾上你这样的人。”
谢宁和封凌根本不是一路人,一个天然白,一个骨子里黑。
封凌听了詹达这话,当即笑起来:“因为我长得好看。”他对自己的容貌相当认可,“长得好看是个优势,能用便要多用用。这是天赐的,父母给的。”
这话听着像刀刺入詹达的心脏,又像是将詹达心脏里那点腐肉都刮了。詹达转移了视线,望着桌上趴着的谢宁,半响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封凌说的是对的。
他高中之时,意气风发,满心欢喜将一切告知家里。父亲欣赏,母亲称赞。谁想到一人在京,三年官场如此难熬,年轻且孤立无援,反成了一群老不死的眼中钉。
“对,天赐的。父母给的。”詹达给自己倒了酒,喝完之后眼内暗沉沉的,只说了一句,“我醉了。”
封凌应了一声。
一酒喝过,各自回家。
封凌望着送走詹达的马车,呼出了一口气。黝黑的眼眸里看不出多少神情,心底里头翻滚的波涛更是没被任何人察觉到。迈步离开酒楼,他唇角依旧泛笑,脸颊被酒意染红,看着还是那出入京城的少年好儿郎。
詹达重回了官场,谢宁回到国子监,封凌得在家看书,并尽可能推掉所有的会面。
深居家中,封凌数着日子,收到了一份来自梁大人的邀请函,和一份来自骆康的消息。
梁大人的邀请函邀请的是他父亲和他,说是同乡聚一聚,带他稍见一些京城人士。这是自上次邀约他父亲,被他尚且在做工的父亲拒绝后的第二次邀约。
骆康的消息则是言简意赅:卢旺申派人收买傅小姐和桂小姐府上的人,想毁她们名声。
名声这东西,对于待嫁闺中的女子而言相当宝贵。这些权势子女的名声会牵连到家中同辈名声,更会牵连到官场之上几位大人的名声。这一招要是成,可谓是阴毒极了。
骆康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喜欢傅家小姐的,专程讨个好,特意来通知他。
封凌看着这封简单的消息,面无表情点灯烧掉,烧了个一干二净。
有些人要死,那是上赶着车,催急了马,恨不得甩出百来鞭,没有人能拦得住。
封凌吹灭了灯,起身出门。
……
市集上,何通咬着胖乎乎的手指,垂涎仰头看着老人画糖人,却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身旁站着任欣颖见何通迈不动步子,便从自己锦囊口袋中掏出钱:“师傅,来一个小糖人。”
何通惊喜转向任欣颖:“谢过姐姐。”
任欣颖浅浅笑着,轻揉了揉何通脑袋:“回家可别告诉爹娘。”
何通用力点头。
糖人全身是用糖,价格对何通而言实在高。
老人抬头看了眼仅有桌子高的胖小子何通,含笑询问:“要怎么样的小糖人?”
何通夸张比划:“我要一个孙大圣!”
任欣颖重复了何通的要求:“那就来个孙大圣。”
老人嘿笑一声应下,抬手开始画。
糖浆在勺子、木片的加工下,飞快成型。寥寥几笔,一只孙行者跃然板上。他手持金箍棒,脚踩筋斗云,头戴着小帽,一副嬉皮笑脸却又器宇轩昂的模样。
细节未出,神韵已有。
一对姐弟看画糖人看得认真,老人画得也是相当认真。正当这位老人满意抬头,却脸上震住,哆嗦一下忙起身:“见过大人。”
任欣颖和何通同步转头看向来人。
身穿软甲,男子收敛着自己平日的戾气,神情淡淡朝着老人点了点头:“不用在意,继续画。”
任欣颖眼前一亮:“郝兄长!”
老人应下,下手态度更加端正了些。
而何通胖乎乎的小脸蛋皱起来,心里头直嘀咕:这男人又来哄我家姐姐。
这被称为郝兄长的男子掏出了银钱,丢在老人钱罐子里:“再画一个给这位姑娘。”
任欣颖脸上顿时飞红,手本能抓着自己的衣角揉搓,俨然一副女子娇羞状态。
男子付完钱,朝着任欣颖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声:“西三街八号,找詹达,他能帮你解决你生父的事。”
任欣颖脸上才起的飞红顿时消失殆尽。她微仰头看向男子:“郝兄长?”
男子神情柔和下来:“怪我出身不好,不能亲自替你父亲伸冤。”
任欣颖摇摇头,低声却坚定凝望着男子:“您能一直将其挂在心上,是颖儿一生所幸。三年了,您的大恩,颖儿一日不敢忘。”
男子看着任欣颖一脸信赖,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举手之劳。我今日执勤,先走一步。”
任欣颖乖巧点头。
男子看下方斜眼偷瞟自己,却又眼内神色非常嫌弃的何通,伸手揉了一下。
手感颇好。
难怪任欣颖老喜欢揉。
何通差点炸起来:“你干什么!”
男子也不回话,转身就走,很快入了人群。
小小的何通在原地跺脚:“姐姐,你看他!”
任欣颖望着人的背影,一腔情绪悄然压下,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地址和要找的人:“等下多的糖人也给你。你别和爹娘说。”
被贿赂的何通小脸蛋纠结在那儿:哎,两个糖人?那……还挺心动。
第17章
傅辛夷种子分类栽种下。花主要重了四种,分别是金盏菊、矮牵牛、五彩石竹和虞美人。金盏菊先前便种下了一些,如今在另外一块地上稍有探头。
入了冬后,蔬菜种类就少了很多,而花草种类便更少。普通百姓宁愿种些葱也不会浪费土地来种花的。老百姓到了冬日吃食欠缺,土地恨不得上头能堆满粮食。肚子填不饱,自然不会考虑花草。
傅辛夷意识到这一点后,先自顾自将院子里空出来的一块地分了区。几块儿种花,一块儿考虑着种粮食一类。只是粮食这个季节只适合种小麦,冬季种的这波产量估摸也不会太高。
先生这些日子依旧隔三差五来辅导她学东西。她最认真的便是习字,努力将自己的字写得好看了些。
府里上上下下都禁不住讨论起来,就连顾姨娘都拉过良珠好奇问了一声:“怎么忽然比以前都用功了些?”
良珠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却知道这些变化是从出门之后才有的,便小声回了顾姨娘:“好像是那日出府,回来见过一回老爷,随后就这样了。”
顾姨娘若有所思,转头就去找了傅尚书。
至于傅尚书做了点什么,又见了点什么人,那便全然都没有告知傅辛夷。
傅辛夷默默种了一段日子地,便迎来了冬至日。
冬至是个大日子,是岁首,其重要程度仅次于不久之后的新年。这一日一家人必须要凑在一起祭祖。
府上早几天就忙碌起来,该采买的东西全部采买了,烧给先祖们的金银纸钱摆了好几箱。
顾姨娘这日一大早便操持起来,还端了一大碗的饺子给傅辛夷送去:“先吃两个,今个忙啊。你折的元宝放钱堆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