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辛夷点头。
每年顾姨娘都会亲自折一部分金元宝,专门用于祭祀。祭祀先祖的同时,也要祭祀傅辛夷亲娘。傅辛夷身为傅府唯一的孩子,自然一样需要折两个,还需要亲自去烧两个元宝。
府上习惯了每年做这些事,现今几乎不会出任何差错。
良珠给傅辛夷好好打点了一番,才郑重带着傅辛夷出门:“小姐,该去磕头了。”
傅辛夷应声。
家里头负责打扫院子的下仆忽然满脸雀跃小跑到傅辛夷面前,拱手:“小姐,院子里有苗新发芽了!是个好兆头啊。”
天气已冷,还愣是没有下雪。
傅辛夷这些日子还在担心自己找来的种子由于太冷发不了芽,没想到今天抽芽了。她蓦然笑开,点头应了下仆的话:“是好兆头,良珠。”
良珠摸口袋,给下仆一点小打赏:“就你滑头,今个冬至,可别忘了本该做的事情。”
那下仆喜笑颜开:“是是,谢过小姐。”
傅辛夷拢了拢自己的衣袍。
今天比前几日都更冷了点,昨个晚上室内都烧起了煤。屋里头热,一出来感觉外头更冷。
她迈开步子,继续向着傅府祠堂走去。
傅府有专设一个小祠堂。祠堂后方摆着很多小牌子,祠堂前头摆着横条大桌。房间里现下点着不少蜡烛,两侧站了不少仆役,正将一箱子一箱子的金银纸钱端到等下方便取用的位置上。
祠堂桌面上摆了不少吃食,有荤有素还有果子。酒茶必不可少。按着规矩,酒至少要上三轮,一轮都不能少。
红色的烛光点亮了傅辛夷的眼眸,让她看着比往日更温和也更靓丽。
傅尚书见人到齐了,先行甩了衣服袍,朝着牌子跪下。
三跪九叩。
他沉默着没说什么话,起身后静静看了会儿自己妻子的牌面,最终让开了位置,让顾姨娘上前。
顾姨娘上前,一样规矩恭敬三跪九叩。
她与一言不发的傅尚书不同,嘴里话自叩拜开始便没有停过:“老爷,夫人,小姐,这些年家里一切都好,辛夷能看见了,今年看得比去年更清楚,都能出门了。大人朝上一切也好……”
顾姨娘的老爷和夫人特指的是傅辛夷的祖辈。傅家人丁实在不旺,称呼一直以来都很固定。而小姐指的当然不是傅辛夷,而是顾姨娘当年伺候的傅府夫人云氏。
府上不会有人叫她名字,唯有祭祀的牌子上深深刻着,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云诗诗,云氏。
傅辛夷开着牌子走了一下神,很快被顾姨娘拉扯了一下。她回过神,意识到祭祀轮到自己跪拜了。
顾姨娘依旧说着:“小姐,您一定要多看着点辛夷啊。辛夷还小,以后的路还那么长。”
傅辛夷恭敬磕头。
她感恩天地,再给她一次生命。她感恩天地,给了她一双能看见的双眼。她感谢先祖和她娘亲给了她富裕的生活。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先祖庇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娘看着她的缘故。
两世为人,前世亲情缘薄,此生亲情缘厚。
总之,这个头,她磕得心甘情愿。
等傅辛夷磕头结束,顾姨娘拿了酒壶给傅辛夷:“去,给长辈们上酒。”
傅辛夷接过酒壶,乖乖去桌上倒酒,倒三分之一杯子。
倒好酒,轮到烧纸。
下仆将火盆摆放好,用引子点出了一个火底。
傅家三个人从箱子里拿出金银纸钱丢入火盆中。这些纸价格不算太高,不需要防蛀防虫,只需要好燃烧。一碰上火就整个燃成灰烬。
火光比烛光猛烈,染红了傅家人的脸。
傅辛夷能感受到脸上的高温,这些火的热气扑面而来,烘得她脸上发干。她轻微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眼内有点泪水。眼太干了,反倒是自然有了泪。
顾姨娘小心烧着纸钱,一抬头见傅辛夷眼眶充水,忙开口:“辛夷,你往后退退,别靠太近。”
傅辛夷点头,往后稍挪动了一些。
几箱纸钱不太经得住烧,很快便没了。桌上的东西还要摆一段时间,蜡烛更是要等烧干净。一切结束后,桌上的茶水可以喝,大约的意思是沾染来自先祖们的祝福。
傅辛夷在原地等了小半响,很自然被顾姨娘灌了一杯糖水。
她爹喝得是茶。
喝完东西,傅尚书和傅辛夷说了一声:“跟我来书房。”
傅辛夷应声,跟在傅尚书身后往书房方向走。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书房间。
傅尚书没将门关上,而是敞开着门,还将窗户都开了。当然,今个府上仆役都忙,书房外值守的只有一直跟着傅尚书的一位下仆。
傅辛夷不知道傅尚书找自己干什么,进门后便好奇看向自己父亲。
傅尚书在书桌上有个长条盒。
他将长条盒递给了傅辛夷:“打开看看,你母亲。”
傅辛夷微愣,双手接过长条盒。
盒抽开盖,里面放着一个卷轴,上头系着红绳。绳子已很老旧,颜色褪尽,看着暗沉得很。倒是这卷轴看着还很是新,仿佛是新的一般。
她从中取出卷轴,解开系带展开了画。
画大约有一米高,画上只有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身淡绿色长裙,手上拿着一把扇子,倚靠在半身高的小圆台上。这种圆台平日是用来放装饰花草的,画中全然被女子霸占了。
她唇角泛着笑,眉心还有一点红。肤色白皙,还泛着红。
看着很漂亮。
真正的图纸并不新,不过是最外头那一层框着的纸新而已。
“像不像封解元?”傅尚书问了一声。
一问,觉得是很像。
傅尚书笑一声:“前些日子见了一眼,除了肤色和眉心那点像之外,其它没有一点相像。你娘偶尔俏皮,素来良善,脾气温和居多,是春日的花。”
封解元的性子却不是。
他看过不少人,自认自己不会随意看岔眼:“封解元温和,却不是春日的花。他骨子里有一股傲。”
傅辛夷抬头看向傅尚书,觉得傅尚书确实是只见了一眼而已。封凌容貌上佳又天赋奇高,能轻易爬到那么高的位置,手段心计一样不差。
温和是有,傲气是有,更多的东西却潜藏在那张漂亮的脸下,如同秋日地面落叶下潜藏的那些未知。
傅辛夷收起了画,放回到盒子里,重新还给傅尚书:“这幅画……爹保管好吧。”
她能看出他父亲对画的珍惜爱护。这一份情感远胜过她。
傅尚书没拒绝,坐到自己位置上,很是随性问了一声:“要是和封凌成亲,乐意么?”
傅辛夷心头一跳。
她可一点没往家里透出过自己想成亲的意思。怎么就忽然收到这么一问题?
傅辛夷瞪大自己双眼:“爹?!我还是一个孩子!”
傅尚书听到这话,忽然笑开来,乐呵出声:“你确实还是个孩子。但婚事是迟早要考虑的。封解元天下就那么一个,要是错过,会有些可惜。”
傅辛夷赶紧摇头。
她相当诚恳和自己父亲透底:“他确实天下无二,今后前程似锦,注定是人上人。可我只想守在爹身边,也想陪着顾姨娘。家里现下仅我一个,我可既当女儿又要当儿子。”
傅尚书被傅辛夷这话逗笑。
第18章
既当女儿又要当儿子,那是不可能的。
傅尚书笑得开心,却也头脑清晰:“要是他入赘傅府,一样可以当我的儿子。你会省去很多压力。”
最主要是,朝堂之上只能有男人,不能有女子。
“本该是顾姨娘与你说的。但我想到你娘说过啊,当爹的都不开口,让别人开口总不好。”傅尚书也是看到了封凌,这些日子总憋不住回想已逝去的妻,“要是封解元你不喜欢,回头也可以见见我的其他学生。”
傅辛夷:“……”
总归要结婚也太惨了。
傅辛夷不说话,傅尚书倒是也不在意。
婚事这东西没多少需要遮掩着不好意思讲的,这是傅辛夷今后的大事,他必然在意。
他见傅辛夷对封凌不算太抵触,便又多说了两句:“封解元父子相依为命。他父亲身子骨不好,有一段时间全靠着他一人拿廪米换药养着。在京城候考这段日子,他父亲在外做算账生意,他一边要学习,还要帮人誊写书籍赚钱。”
封凌在当官之前过得比较辛苦,傅辛夷是知道的。
傅尚书看了看窗外:“天气冷了,他买不起煤。我让梁生给他们家送了些。京城的冬日你也知道,再过些时日是要下雪的。不烧炭却还要赚钱,难熬。”
傅辛夷心中微动。
听起来好惨。
“可惜他有了师从,不然我真想收个新学生。”傅尚书这般说着,“我会稍带提携。人到了这个年纪,看哪个年轻的都像是看自家孩子。”
傅辛夷见傅尚书一副“老夫年岁已大”的模样,含笑表示:“爹还年轻。”
放在后世确实年轻,放在现在却不算太年轻。
傅尚书一样话中带笑,却说着相当看开的话:“傅家寿命都不太长,我为了你确实是还要多熬几年。等你有了人照料,我便放下心了。”
傅辛夷脸上笑容消失,板起俏丽小脸:“爹,说什么胡话呢?”
傅尚书并没有说胡话。
他温和对着傅辛夷劝说:“我也不想你随意嫁出去,让人入赘最好。这些年你便再看看,要是遇到心仪之人,告诉我便是。哪怕是皇子,我也给你去求一道圣旨。”
傅辛夷心暖,缓缓摇头。
嫁给入皇家,命只会更加危险。后院基本一妻多妾,夺位更是命在一条线。下任帝王是十二皇子,其他皇子最后结局是死是活她都不知道。
还不如嫁给封凌,至少知道自己最后可能的死期。
傅辛夷觉得这点要提早提,需要特别强调:“爹,我不乐意嫁皇家。我这一生,要么不嫁人,要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傅尚书顿了顿,点头笑开:“好好。”
他们傅家天生固执,多是专心种,傅家人丁稀少便是因此。
可一生一世一双人太难了。
到了傅尚书这个年纪,已很难去相信纯粹的爱情。如今皇后是第二任皇后,颇为受宠,这多是其身后家族助力的缘故。皇家确实比寻常人家更难达到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事先谈到这儿。”傅尚书身子松了松,“行了,去看你的花。听说今天发芽了。”
傅辛夷应声。
她颇为轻快往外走,走了两步想着封凌日子那么苦,要是没和自己成亲这回事,怕是今后官场也不会有户部尚书鼎力相助那一出戏。
脚步停下,傅辛夷转身回来,在门口探头:“爹。”
傅尚书挑眉:“嗯?”
傅辛夷觉得怪不好意思,却还是说了一说:“封解元当不了整个学生,当半个也成?我看爹很喜欢他。”
可能是移情作用,她爹对封凌才会有这初好感。她想着封凌那短短三十年的寿命,实在觉得惋惜。
人能抵抗历史洪流么?
傅辛夷不知道。她只知道即便自己不嫁给封凌,也希望他能够活下去,活很好。
她眨眨眼:“爹惜才,和我可没什么关系。”说完收回身子就跑,脚步飞快。
傅尚书望着傅辛夷离开的背影,轻微摇了摇头。
他爱妻说过,人有崇敬心理很正常,可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既崇敬又同情,那便会一败涂地。她因此嫁给自己,视自己为天,又恨不得将他护在身后。傅辛夷身为她的女儿,又怎么会有差别呢?
越是温和的人,那点固执越是可怕。
可惜,他女儿还未自知。
……
傅府前门。
何通踮起脚尖,认真叩门。
大门打开,守门人疑惑探头看了眼外头,没瞧见人。他低下看了眼,惊异发现了敲门的小孩子:“哟,哪儿来的大胖小子?”
孩童确实有点胖,脸上肉嘟嘟的。他满是肉的小手递出了一封信:“请问是傅府么?有人让我转交一封信,说是给傅家小姐的。”
信鼓囊囊得,好似塞了不少东西在内。
傅府下人规矩重,守门人即便面对的是孩子,心头依然警惕起来:“是谁送来的信?写的什么?”
何通仰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口齿伶俐解释:“是情书。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公子让我送来的。他心悦你家小姐,但直接上门太过失礼,便让我转交了信。”
守门人呆了呆,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
他想到前些日子府上抓到的鬼祟人,怕影响小姐声誉,立刻摆了摆手:“退回去,我家小姐从来不收这种。连上门的勇气都没有,如何能得到小姐青睐?”
何通小脸皱起。
他执意往前走了一步,继续举高自己的信:“公子的信并无失礼的地方。他知道你们小姐喜欢花,里面还塞了一朵长盛不败的花!”
守门人听这么一个说法,眉头皱起来:“瞎说什么呢。他花了多少钱让你送这封信?哪家的公子?”
何通咬咬唇,将信往守门人手里一塞,飞快跑走。结果小家伙一个踉跄,就地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险些一跤摔倒在地上。他到底还是没有摔倒,稳住身子后继续朝外狂奔。
守门人要追其实是追的到的。
但他见着那孩童衣服并不是很新,又怕错过了什么大事情,犹豫一下还是将信带进了府,关上门。
守门人和同伴说了一声:“我把这封信给管事的送去,看主管怎么处理。你看着门。”
同伴点头同意。
守门人朝屋内匆匆走去,很快将手中的信送到了管事手中。
管事收到了信,摸了下外包的信封:“这纸用料不错。可有说是哪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