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上回偷听到了。
“田连阡陌者诸科不与,室如悬磐者无差不至。”他们是在说江南老百姓贫富有差,且越来越严重了。富人田多到荒弃,还用各种方法逃税,穷人为了生活都卖了土地,家里更是空空荡荡。
秦爷爷祖上是帮着打天下的将士,后来安于一隅,当了村里监管里甲制的一名老人,民间就叫他乡老。他拥有直接上京的权力,可以去顺天府禀明民间这种情况。
哎,也不知道她爹为什么要插手,送秦爷爷上京。今年是各地官员返京述职的年份,秦爷爷可以和官老爷一起上京的。
明明他们家又没有土地,还是走海运生意的商人,插手不会麻烦么?
小娘子脑瓜里想不明白,撇撇嘴,决定再喝点水。
京城实在太干了!
第98章
傅家大小姐在京城里开了一家花铺。
这家花铺整个景致布置得好似神仙住的一般, 里头卖的东西都比别家精致。消息灵通的家里都听说了这个, 略有点好奇,却也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 推延了去看一眼的时机。
顺天府府尹消息就很灵通, 他很早知道了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不过没什么表示。一个花铺而已,家里女眷要是喜欢, 那直接就能去买, 要是不在意,那就更没所谓。
京城这两天比较安稳,没什么事情,但他一大早起来, 左右眼皮就一起疯狂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这两个一起跳是什么情况?
带着点迷信思想的府尹默默扯了一小块白纸,沾了白水往自己右眼上一贴。跳财可以, 跳灾必须白跳。
堂堂府尹做出这种事情, 放出去可能要被笑死, 但反正就那么点时间, 他也见不着什么人, 稍微白跳一下也不是不行。
府尹由于一大早的眼皮跳,今天做事格外上心,每一份公文都要看两遍才给过,生怕出点什么差错。
等外头通知有地方县城乡老求见, 他心头一个咯噔:来了。
来人正是那天去傅辛夷店的小姑娘父亲带上京城的地方乡老秦爷爷。
他年纪较大,本是不该随便乱跑的,可有的事情他不说,他怕是以后没人能说了。
秦爷爷被请到府尹面前,先跪拜行大礼:“小民秦根,见过大人!”
府尹让人赶紧起来:“老人家不辞千里来京城,是为何事?”
秦根恭敬跪着,不肯起来。
他语气沉重:“小民要检举青胡县,团局造册!”
府尹一听这名字,顿时明白了是什么事情。这些天朝中上下正在说这户籍更改一事,各方不知道状元郎是什么个状态,又私下里在揣测皇帝是什么个态度,暗潮涌动。
如今突然碰到一个乡老过来吿“团局造册”,这简直是交出了一把剑,给了人整改的理由。
但要不要接过这把剑,是府尹要决定的事情。不接,良心有愧,且万一回头查起来,他保不准会被算团局造册的一员。接了,怕一个不好,全家覆灭。
难怪左右眼都跳,太过可怕。
很多百姓这会儿还不识字,就算识字的不了解民间俗事,怕是根本没法理解“团局造册”是什么个意思。这乡老显然以前也是个读书,一直有所学,这才能知道这个词。
秦根跪拜着往下直说了。
所谓团局造册,就是大家一起来伪造黄册。
伪造黄册是个很难的事情,因为每十年一个更新,要是和上一回的对不上,那就是个连带责任,从上头可以往下清算的。要是查案查起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尤其是后湖管理实在严,真要能手伸到后湖去,那地位恐怕已经上天。寻常人没这个地位,有地位的人又没这个自由度去后湖,所以想下手很难。
但难也扛不住有人就是利欲熏心,干脆大家一起伪造,有利一起图。
秦根就说了一下他知道的情况。
他举了个例子,说这人叫张三。
张三的父亲贿赂衙门基层的算手和主事,让人将自己的部分田,挂在了一个死人身上,避免了缴税。黄册上写这家绝户了,那这户人家的田当然就不用缴税了,这就逃了一部分。
然后这个张三的父亲,又买了一部分田,这部分田呢没走衙门的公账,是私下买卖,请人来种,所以税收就不是他来负担。他有钱啊,对方不服,他就打到对方服。
到后来这位父亲有钱更多了,就送张三去当官。
张三当了官,手下的田更加不用交税。但这个不用交税的土地有限,所以余下的地还要想办法,然后就勾结衙门,将自己的良田改成盐碱地。
他的土地不好,交税就又没了。
于是一顿操作猛如虎,他良田兼并万顷,一分钱不用上交,爽透了。
不交税是一方面,回头还有一个不想服徭役。徭役是家家户户都要轮流干的事情,张三一家有钱有权了,和衙门一串通,于是轮流是轮流了,给张三一家偷偷换次序,改人口数。
反正怎么造作怎么来。
没钱的人想要吿张三,那也要有地方吿才行。一来二去,只能吿到乡老这边来。因为那头一群人早勾结在一起了。
府尹听了半天,就问了一个问题:“这张三是谁?张三父亲又是谁?”
秦根没起身:“民间此等事情过多,张三只是小民将多家事情虚构为一例,实际上本县已有数家人因此濒临绝户。家无田地可耕种,替别人耕种,一年到头却填不饱肚子,还不得不多服徭役。”
府尹又问:“那你们知县呢?”
秦根苦笑:“朝中有规矩,知县不可是本地人担任。然而外来者又如何斗得过抱团的地头蛇?这算手和主事的本事,可比现在知县还大。”
府尹无言。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知县拖家带口过去,也就这么一家老小。怎么能斗得过地方那么多人?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自持清高熬三年走人。
要是脾气大一些的,和地方斗死斗活,最后保不准有苦难言。
府尹叹气:“您这问题,有些难啊。”地方管理还是多看地方人士,求助朝廷,朝廷能管得了一处,也管不了多处。
秦根当然知道难,就是因为难,他才会特意上京求助。
府尹叹气:“这事本官会上报上去,但陛下恐怕也难立刻决断。新科状元对这些事有所了解,对黄册一事更是上心。您不如再等等。等经筵过后,此事必会拿到朝上商议。”
秦根询问:“新科状元封大人不是才十九?”
府尹点头:“是十九。您这事好巧不巧,他指不定真擅长处理。他先生正是后湖的刘大人。”
秦根一听刘大人的名字,肃然起敬:“是,那小民再等等。”
府尹应下了这事,又问了秦根一些关于他们县所存在的问题,一一记了下来。秦根人大老远跑到京城,要是自己这边没法处理,肯定会有下一步,找下一个人。
他不想应了自己眼皮跳动的劫。
秦根见府尹态度极好,真有心上禀和处理,心里安心了一些。
他比进门时更加诚恳行礼:“谢过大人!”
府尹点头,多说了两句:“京城不比江南一带,老人家这些时日注意身体。若是水土不服,记得要早早看大夫。不要讳疾忌医。”
秦根连连应下。
府尹让人将秦根送走后,待在书桌前沉默了良久。
这事情还真不好处理,远比封凌和傅辛夷当初的被行刺事情难多了。他都怕自己处理这事情,转头也来一遭被行刺。被行刺伤一个还好,就怕这事牵扯太大……
腥风血雨啊。
府尹摇了摇头,忍不住在想。
到底算是这天下大势所趋,各地这情况上报上来,本就要让朝廷面临腥风血雨,还是说这位封状元带来了腥风血雨的头呢?
如果封凌不在科举考场殿试上提出那么多观点,他就算将秦根所说的事情禀告上去,上面会重视,但也很可能无疾而终。
牵扯的利益太大了,一个不好,那对于一个小地方而言是翻天的大事情。
府尹叹了口气。
做人难,为官难。
怎么琢磨着还不如傅小姐那样开家小店容易呢?封大人当官好像也挺容易的,轻易就考上了状元,还被翰林院重用,皇帝看重。
唉……
……
府尹陷入为官愁苦阶段,封凌则是将自己工作处理好,准点收拾起了东西。
他算了算时间,从自己所在的地方到傅辛夷的花铺赶……好的,时间上来不及。
傅辛夷要在饭点回家,花铺开再晚一点,她也不会在花铺吃饭。
翰林府里这群看着很忙,实际上极为空虚的家伙,一个个挤眉弄眼跟他说:“傅小姐开的花铺叫信风阁。”
“封大人去过没有?”
“封翰林哈哈哈哈没空去。要不要我们相携一块儿去啊?”
“现在去怕是遇不见傅小姐,得休沐日才成了。”
封凌对众人此等调笑,只回馈了一句:“大家既然那么有空,便今日再往后多看三十页。内容不多,不要熬太晚。我已经背下,就先行回去了。”
众人:“……”
同僚相坑,苦不堪言。
先前有卢大人被贬官一事,现在的翰林院整体风气一清。封凌很喜欢现在翰林院的氛围。没有年龄的界限,没有糟七糟八的抱团,唯看才华本领以及人格品性。
大部分人都很会说话,都积攒了无数他没涉及过的才学,一旦开起玩笑来会格外有风趣。
他笑着告退,低调离开了翰林院。
他脚步声很轻,不会打扰到任何人。这是他常年在宫中养成的习惯,到现在在翰林,这样的脚步声依旧会让人有一种被照顾的感觉。
封凌在回家和去傅府之间权衡了一下。
老去傅府不太好,会让人觉得自己太过殷勤,也会让人觉得自己有点上赶着朝上爬的野心。如果他是为了傅辛夷去的,就会让人觉得是年少轻浮。
回家的话,很自然。他父亲就一个人,呆在家里孤零零的,没事情干还挺无聊。
那么还是去傅府吧。
封凌分析了一段,被自己这决定逗得轻笑出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和傅辛夷按着这个算法,有几年没有碰面了,不算太常见面。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以前成天和妻子在一起。重来一次走了回坎坷路,就会格外怀念身边有人的日子。
时间过得再快些就好。他的回家和见她等同,就不用再决断了。
作者:黄册这个东西有点复杂,平时很少会涉及到讲。说通俗一点,就是一个古代版的户籍大数据,然后很多人为了避税和逃徭役,就在大数据里作假。在那会儿皇权不下县,就很难查,全要靠地方上反馈上来,或者巡查时发现问题。后来发现了问题很严重,却也很难解决问题。
第99章
封凌觉得自己没特别儿女情长。
他该做的事情一个没有落下, 包括和梁大人、傅府拉近关系, 在翰林院做着该做的工作,查着各种资料, 并从各种人口中慢慢探查着消息, 寻找暗中刺杀傅辛夷的人。
由于刘海对他有恩,他还不断完善着自己对户籍改制的了解, 并一步步试图推行。
皇家子弟一个个靠过来,他作为一个初入朝堂的新人, 能装傻就装傻, 拉开了大半距离。除非皇家子弟有那么空闲,在翰林院门口堵人,不然很难可以撞上他。
要是谁真的在翰林院堵人,那说明了此人心性不稳重, 不堪大用。转头他还没做出什么反应, 这位皇家子弟就会被其他人给吞了。
轻则焦头烂额小麻烦,重则没了性命。
他在暗波汹涌激流的船上, 迎面拽到了一支花。日常划船并不影响赏花。
在悄悄绕了一个道, 顺利避开所有可能出现的人, 封凌安安稳稳离开翰林院, 寻了辆马车前往傅府。
打车钱也是一笔开销,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月钱。
并不是很富有的封凌如是想着。
……
傅辛夷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傅府。
门口值守的人还是那两个,门内守门人依旧朴实含笑。
府内部却没那么空闲,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碌。傅府这些天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一个是忙碌顾姨娘生产的事情。生子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年纪越大越危险。
傅尚书上心,傅府上下当然就很在意,准备迎接过几个月就到来的新生孩。
二是忙碌傅辛夷的婚事。封状元很穷这件事,大家是都知道的。因此整个婚事全部交由傅府处理,又由于顾姨娘身子不方便,变成了全由管事处理。
管事背后站着的远不止傅府的人。这些天诸多东西从外头送到傅府,多是以云将军的名义。偶尔有从非西边送来的,府上人以为是傅尚书采买,所以并没有人起疑。
傅府现在就一个小主子,全府上下处理起来是二十分的上心。
光是喜服的衣料选取,那都是选用了皇帝皇后赏赐的上品布料,绝不会有一点苛待。
傅辛夷不是不想帮忙,只是她一开口,光良珠就能给她倒一箩筐的话,诸如“小姐怎么能操心自己的婚事”、“这是长辈们需要关心的事”等等。
良珠还能给她举一堆例子,比如谁家谁家姑娘太过操心自己的婚事,给人感觉非常恨嫁,让公婆都隐隐不喜,稍有看轻。
傅辛夷不太理解这种想法,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封父怕是不会看轻她,反而傅尚书和顾姨娘或许会看封凌不爽。可良珠一叨叨起来,就是在耳边不停碎碎念,让人头疼。
花铺的事情又忙,傅辛夷对筹备婚事自然放弃得飞快。
她回房间去换了一套简便的衣服,又跑去院子里给自己那些花花草草检查土壤湿润度,顺带浇花了。天气一热,中午是不能直接浇花的,要么清晨浇花,要么晚上浇花。
最好的浇花时间是一大清早,那时候土壤温度不高,又干了一晚上,浇水既不会伤着植物的根,又将土充分浸湿,可以扛过京城的一整个白天。
傍晚是也不差,主要还是看温度和土壤湿润度。浇水有一个讲究,如果是盆栽,土壤要是干,得浇到盆中隐隐有水流出,而要是土润,那必然要盆中没有积水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