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瑛却是想起钱太太扑上钉床时的毅然决然,钱月梅半夜入门时的苦苦哀求,终究只能叹了一口气。
顾衡微微一笑,“无须担心,钱太太的死已经打破这场死局,陈县令在莱州总共当了两任县令,费尽心力织了十年的网终于破了个大洞,如今有人争着抢着要看他的好戏。”
张老太太生性节俭,院子里并没有额外掌灯,远处漆黑得看不见半点人影。
顾衡望着窗外喟叹,“这陈县令行事也太横了些,只怕老早就犯了众怒。其实今日之事即便没有你和祖母出面,钱小虎也会被合适的人家收养。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背后之人应该很快就会现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生今世,顾衡决心带着妹子做一对看戏的人!
第二十三章 来客
第二日起细雨霏霏, 张老太太带着顾瑛到周边地里看佃农侍弄青菜萝卜各种豆瓜。
顾衡见状阻拦了几句,结果老太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只比别人好过一点,虽然用不着亲自下田种地, 但是四时节气该种什么该收什么,心里应该有个数。
祖孙二人一连数日在外忙活,有时候就歇在了附近的农户家里。沙河老宅里只余顾衡一人。
他也不是四谷不分五体不勤的矫情性子, 每日早上煮上一大锅菜粥,把顾瑛临走时做好的酱菜切好摆盘,又把几样干鱼腊肉放在灶上蒸一遍端在桌上, 回头就叫钱小虎过来一起吃。
钱小虎头两日还有些怕生, 后头渐渐就好了。虽然还不怎么说话, 却也知道家逢巨变收敛自己往日骄纵的性子, 没事儿的时候就捡了一把扫帚清扫庭院中的叶子。他的力气极大, 只可惜对于打扫清洁这类事物生疏得很, 常把庭院里的杂草落叶扫得东一块西一块。
顾衡在隔窗里看见了, 摇摇头随他去。看书看累了时, 就挽起袖子又去打扫一遍。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 数日后一天深夜时木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果然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顾衡掌着灯亲自把人迎进去道:“我猜了一圈的人, 却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来人想是为了避人耳目穿了一袭黑色的长斗篷, 身材精壮有力顾盼生威,微微拱手道:“顾秀才别来无恙,我也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两个还是聚头了。”
油灯上细弱的灯花在深夜飘摇, 放在桌案上时光线才渐渐稳定下来。
顾衡微微一笑,“让我着实有些不明白,钱馆主一家既然有你在暗中照拂,为何还落到如此下场?他本人关在县衙地牢里至今不见天日,钱太太为递一张状纸死于非命,钱月梅杀人遁逃后根本不敢露面,钱小虎整日里傻乎乎的,还没有从母亲惨烈而亡的场面里收魂。莫非,这就是马典史你的本意?”
马典史解下披风,自倒了一杯些微温热的茶水,倒也不避讳什么直接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钱太太在这个关口上告状的确是我指使。陈县令在莱州经营了十年,到处都是他的枝枝蔓蔓。不赔上两条人命,可不是这般容易就被扳倒的。”
顾衡有些不解,“这是你和陈县令之间的私人恩怨,我也没那个闲工夫仔细听,但你何以认准了我会帮你?”
对于年轻人毫不客气的反问,马典史丝毫不以为意,“我和陈县令之间没有私人恩怨,我也不是一心为公的大义性子。陈县令这个人可谓是贪酷成性,为了敛财各种手段百出,吃相太过难看!”
中年男人脸上闪过不屑,“更可恨的是这个人既要名又要利,做了污糟事不说还喜欢让别人给他背污名。他在莱州十年,搜刮金银无数,你可知他卸职时从县衙后宅拖出二十几口樟木箱子,里头的金银上积攒有十几个盐工的未寒尸骨。”
顾衡冷笑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在那个位置上,说不定比他贪得还要狠!况且据我所知,这位陈县令上任之后,连带着你们这些人的冰敬炭敬可是一年比一年丰厚……”
马典史笑道:“自然我也不算什么好人,但即便吃拿卡要也不过是仨瓜俩枣。陈县令十年前初到莱州时不过两口装衣裳的榆木箱子,卸任那天后院里光是随身体己就装载了十五辆马车。
他眉角略浮阴狠,“有帮忙的杂役说,那些红木镶铜角的大木箱个个死沉,两个人根本抬不动。我想这么远的路程,陈县令总不可能带些莱州的土产到京城去孝敬上峰吧?”
顾衡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两眼,冷嗤道:“从你们当官儿的嘴里说谁比谁更黑,听起来简直像场笑话一般。莱州城里谁当县令对我来说都一样,像现在这位新来的方县令,也不见得比陈县令好上多少。看在往日你对我有几分照拂的份上,我今日只当没有瞧见你这个人。”
马典史费尽口舌,却没想到这人不但油盐不进还半分火气皆无,一时半会儿竟然无招可使。
他默了一会,终于沉不住气使出杀手锏,“骆友金称霸莱州盐市十年,可谓是心狠手辣之人。他家中豢养有恶狗忠奴,却无人怀疑他死于钱月梅这个女子之手。是因为我在出事之后第一个赶到现场,利用职务之便利为她抹去所有遗留下来的痕迹。”
顾衡心头一沉,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马典史低垂眉眼,“她的身手虽不算一等一的,但寻常三两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只是很少显现于人前。当晚她杀人之后辗转逃到沙河,叫人意外的是却无人举告于她,还被人馈赠银两助逃。那时候我就知道,顾家里头肯定有一个处事无比明白的人。”
没想到帮人还帮出祸来了,顾衡第一时间想到了顾瑛好心送出去的那只银碗。
他冷笑连连半分不上当,“说的好像亲眼得见一半,什么馈赠银两?也许是钱月梅穷凶恶极之下自己偷盗所为,有些人就是喜欢给自己往脸上贴金,简直是不知所谓!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会有人上赶着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马典史见他当面不认也不气恼,索性直截了当地道:“我的目的很简单,第一不想让陈县令把收刮的财物带出莱州,第二帮我把钱馆主正大光明地弄出县衙大牢。待此事一了,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顾衡步步紧逼,“恐怕还有第三件,帮你把控即将乱成一锅粥的莱州盐市,最起码要让这位方县令以后盘剥得不要太厉害,可是我干嘛要费尽心力帮你呢?其一我明年要参加秋闱,其二现任莱州主簿汪世德可是我的亲舅舅。”
马典史哂笑一声,“咱们都是莱州土生土长的人,谁不知道谁的家底。这世上那位汪太太最不待见的人只怕就是你,所以你那位所谓的舅舅对你的照应恐怕也是面子情。”
马典史的声音低沉,隐隐有几分蛊惑之意。
“一举除了陈县令,汪世德自然要受牵连清算,你也算是间接出了一口恶气。新任县令没了这些为虎作怅的爪牙,即便再贪也有个限度。你也莫以为我品性多高洁,我只是不想莱州成为某些人一门一户的后花园子……”
顾衡这才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内容,微微一笑道:“既然我的那位亲舅舅不靠谱,我从典史你的手里又能得到什么照应呢?”
马典史知道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轻吁一口气后缓缓靠在椅子上道:“盐,很多的盐,很多能让你直得起腰杆子的精盐。如今莱州盐市青黄不接,咱们两个联手于民与己都有好处,最起码不会像他们那般吃相太恶心。”
顾衡心知肚明地轻笑道:“看来我不但要帮你将陈县令弄倒,还要贡献一张古方出来帮你炼盐呢!”
马典史也笑道:“那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给我下了这道香饵,我若是不老实吞下去,岂不是对不起你的一片煞费苦心……”
夜晚下两个人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都在心中感叹对方果然不是吃素的,简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马典史尤其惊异,总感觉自己在和积年的老吏面对面商谈,对方的老辣沉稳和滴水不漏尤其让人感到叹服。
“这么说你赶到凶杀现场,第一眼就认出致骆友金死亡的凶器是钱月梅惯用的刀。你帮她隐下此事,难道衙门里的仵作就没怀疑吗?”顾衡续了一杯热茶,手势极稳当地做了一个凤凰三点头。
马典史一声苦笑,“怎么没人怀疑?但是一来钱月梅轻功尤其好,当晚没人亲眼瞧见她的身形。而且她性子当中虽然有一点争强好胜,却从来没有当着外人使过利刃。二是因为骆友金身高七尺膀大腰圆,暂时没人想到他竟会这般草率死于一个柔弱女子手中。”
顾衡轻哂,“不过是美色为前哨先锋,那钱氏女使的是一招出人不意罢了,偏你说的这么文雅。”
马典史老脸一红,装作没有听清他的讽刺,“我和钱馆主年岁虽相差颇大,但是说话时很有几分投机。每个月都要找个一两天聚在一起喝回酒,所以对他家的事算得上熟悉。那丫头一怒之下杀了人,匆忙逃走时把凶器藏在了房脊的隐秘处。是我贴身收好,最后送到铁匠铺子亲手毁掉的。”
顾衡饶有兴味地问道:“想来马典史和钱馆主一家,必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渊源……”
“我本是崆峒派出身,技成之后又心有不足重新拜在嵩山一派。江湖上向来忌讳一人投两个门派,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真正师承。钱江早年是嵩山的大弟子,因为出山甚早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直到他搬到莱州城开了武馆,才知道有我这么个同门小师弟的存在。他性子老实忠厚怕惹人议论,特地嘱咐我不要向外人揭破这层关系。没想到……”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有骆友金这个癞蛤~蟆主动贴上来,以致后来扯出这么多事端。只是钱家太太听了你的劝殒灭于县衙门口,钱馆主要是出来的话,你这个小师弟恐怕讨不了半点好。”
顾衡幸灾乐祸地道。
马典史仰脸长叹一声,“自古拦轿喊冤是戏台上糊弄人的,民告官哪里那般容易。不能告不愿告不敢告,若是不出两条人命,这些当官的就像和稀泥一样把事情遮掩掉了。我这个大师兄要么悄无声息地在县衙地牢里死去,要么就会被列入明年秋后斩的名单里。”
顾衡眼里终于浮起几丝欣赏,“你为着这一点师兄师弟的情谊,明知不可为而为,倒还有几分真担当。”
马典史苦笑一声,“钱家太太本来就身患重病,附近的大夫都说她过不了这个冬。本来我们都已经相商好了,在师兄没有出来之前,钱小虎就由我找人悄悄照顾。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托付了你家老太太。看来她终究还是不相信我,才临时改变了决定。”
顾衡撇嘴道:“一个县令的便宜大舅子就将她家搅得家破人亡,你觉得她还会相信官府中的人吗,哪怕你是她丈夫的师弟?”
屋子外面闷热,马典史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振作精神,“我但求问心无愧而已,等我师兄出来我再好生向他赔罪。这桩桩件件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钱小虎好歹还留在你家,钱月梅却是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顾衡大剌剌地道:“我虽然没有和这位姑娘朝过面,但以她的心性手段绝不是个老实安分的,日后必定有大造化,你不妨今日和我赌赌看。”
马典史慨然叹了口气,“现下只能借你吉言惟愿如此了,要不然这一妻一女都没了,我真的不好向师兄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勾搭上人生路上第一个同盟军!
第二十四章 老槐
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冲淡了, 马典史来时如火烧油一般的急迫也缓和许多。
顾衡细细思量一番后道:“若依我的看法,咱们不妨分两步走。钱馆主身上背的嫌隙不大,到现在为止官府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 这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性命之忧!”
他慢慢放下手中茶盏,仔细斟酌事情的发展方向,“陈县令即便给他捏造一个通海匪的罪名, 最后呈到刑部去的案卷也会存疑。这届刑部的堂官还算正直,说不定被当场打回来的情形也未尝没有。”
马典史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衡截断, “你莫心急,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其实只要将陈县令扳倒了, 再来洗脱钱馆主身上的罪名就容易许多。”
顿了顿, 这才说出自己从未示于人前的筹划, “钱月梅顺来的那本账册, 我已经研究出来上面的暗语, 并且仿照上面的字迹又造了一本更显见易懂的新帐册出来……”
马典史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勃然变色。
今夜的谈话使他自然相信顾衡的手段, 这般年纪这般深谋远虑,看温文尔雅实质却是阴狠薄凉。想来那本新帐册上面的内容必定是触目惊心, 却又处处有根有据绝无作假。
他隐生忌惮之时, 将来时的轻视之意又收敛几分。
待再细细揣摩这般言语中的意思后,就不由有些踌躇不定,“……你是让我拿着这本账册到省城去举告,只是这样一来我免不了要受些苦头, 最后只怕官职不保。我当了十几年的典史,倒着实有些舍不得。不过能将陈县令这等欺世盗名的恶官拿下,我也觉得划算!”
要说顾衡刚才看向马典史时的目光是“你还算一个可造之材”,现在就是“你完全就是个蠢材”。
他没好气地点拨这个蠢材,“你在县衙里多年,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机灵干练之人?让他拿着这本账册和举告信,到省城里以莱州县主簿汪世德的名义出首。就说实在看不惯陈县令罔顾人命贪赃枉法,愿以一己之力肃清莱州官场的风气,且愿做好新任县令的副手。”
马典史也是一个老江湖,闻言心中狂跳,立时就明白其间种种好处,也不管夜深人静哈哈大笑道:“你那位舅舅想当莱州县丞都想疯了,这本账册若真是落到他的手里,说不得他真会如此做的。”
旋又压低了嗓子道:“他往日时常在别人面前念叨你任性妄为不服父母管教,长大之后迟早是个为害乡里的祸害。那时我还奇怪,哪有当舅舅的如此说话,这哪里是自谦分明是仇人。”
马典史啧啧感叹,“唉,他怕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栽在你这个亲外甥的手里。”
顾衡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用手指敲击着桌子笑道:“那位汪太太倚仗着这位兄长,在顾家作威作福了将近三十年,对我不类亲子反似仇眦。你说若是这座靠山倒了,汪太太背着人放在外面的印子钱不知还收得回来不?”
马典史见他毫无芥蒂地称呼自己的生母为汪太太,心头也是感同身受般一叹。听说七月十五阴年阴月生的孩子从小就心性独断刻薄寡恩,只是不知他跟汪太太这场母子孽缘,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