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第二二五章 舞弊
   
  四月中旬春风徐徐的时候, 顾家给新生子热热闹闹地办了满月酒。顾衡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给小儿子定了大名叫顾文炜, 又定了一个文哥儿的小名。
  银锭桥下的流水浮着片片桃花,缓缓绕内城一圈后流入金水河。
  春闱杏榜也堂堂惶惶地张贴在贡院门口,顾衡拿着抄录回来的捷报看了半天,见上面不出意料的很有几个熟人。摇头一笑后转头吩咐道:“这份名单最多不过半日就要流到市面儿上, 一切就照原计划行事……”
  韩冬跟着这位大人越久越是心中凛凛,小心道:“大人三年前就开始布局,这几个……也算各得其所!”
  顾衡站起身子俯视着回廊下流淌的池水,看着一条条贪吃的肥硕鲤鱼争先恐后地聚集在香喷喷的饵料旁。他拍了拍手,垂首慢慢道:“有些账欠的实在太久了, 也是时候收一收了……”
  特别是童士贲,像跳梁小丑一般蹦跶许久, 前世今生都机关算尽,怎么着也要准备一份匹配得上他的回礼才是!
  还有半旬就要进行殿试了,敬王府里高朋满座。
  几个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志得意满地坐在敞厅中,周围人的艳羡奉承不绝于耳。坐在首席的童士贲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风光过——三鼎甲的头名。等正经过了殿试之后,就是铁板钉钉上的状元!
  敬王望过来的目光无比和煦,亲自带着他给朝中数位老大人敬酒, 言语当中透着十二分的亲热介绍道:“……童先生前科落第, 就在我府中当了一段时日的西席。那时候我就觉得先生谈吐高洁言之有物, 却绝没想到竟是一位旷世大才屈居……”
  众人顿时一顿久仰久违, 童士贲更是兴奋得满面红光。
  席间觥筹交错, 更有口齿伶俐的人劝酒, 他都不知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实在撑不住时借口要到外间更衣,袖子却被别人悄悄扯住。回头一看,却是都察院顾御史家的大公子顾彾。
  童士贲还未说话,就见那人醉醺醺地凑过来,“童兄,这回我榜上有名全靠你相帮。一句话,以后你就是我过命的亲兄弟,我有口干的绝不让你喝稀的……”
  童士贲啼笑皆非。
  忽记得这人的名次是二甲第六十六名,说起来也算是相当不错。出身好,又娶了名门闺秀,日后的前途肯定是一条闪着金光的康庄大道。于是堆满笑容道:“全是顾兄自己十年寒窗苦读,怎么能把功劳算在我的头上,顾兄实在是太谦!”
  顾彾让他随口一捧更是飘飘然,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大才,那篇字字珠玑的文章就是自己亲手所作。两个人一份礼谦我让,都将对方列为日后刻意结交的对象。
  闲谈时听说童士贲还没有成亲,身边也只有一个伺候多年的妾室,顾彾把胸脯拍得哐当响,“我多的是表姐表妹,拙荆……家里也有几个年纪相当的从妹,找个时日约看一回,肯定能寻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眷,童兄的这份谢媒酒我是喝定了……”
  若是以往听到这种话,童士贲肯定感激涕零。但他如今已经淡定许多,刚才在席面上就有两个老大人隐晦的问他家中可有妻房?看那个意思很有意愿招他为东床快婿,如今自己的身价已经上来了,日后的妻族肯定要细细甄选才是。
  两个人正在这边天南地北的海吹,就见前头一个人急急寻来,却是敬王身边极得用的幕僚龚先生。他面色苍白跺脚急道:“童先生,你怎么躲在这里呢,前头出大事儿了……”
  顾彾伸手一拦,大着舌头道:“能……能出什么大事儿,童先生跟我说会儿话,躲会儿清静都不行吗?你们这些人只会劝他喝酒喝酒,这是日后的状元公,若是有个一星半点儿的差次,你们这些奴才担当得起吗?”
  童士贲矜持的摇了摇手,“顾兄千万不要这样说,还没有殿试,一切都做不得准的……”
  龚先生古怪地望过来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只催促两人尽快回席。
  童士贲没有理会他脸上的神情,脑子里慢腾腾的想这多半又是一个眼红的罢了。一路繁花似锦就好比日后的坦途,从此之后以往对不起自己的人都要笑脸相迎。莱州县城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只怕从此之后就只能战战兢兢的过活了。
  他越想越得意,坐了半天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席上的气氛有些不搭调。虽然远处的歌舞依旧,但先前那些略带着嫉恨和奉承的艳羡目光通通不在了,取代的另含意味的打量……
  几个朝中老大人相继退席,连敬王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僵。童士贲隐隐听到龚先生在低声劝阻,“再等等消息吧,也许是以讹传讹,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荒唐事了,这世上竟然有人蠢钝如此……”
  敬王淡淡瞟过来一眼。
  正立在柱子旁边偷听的童士贲怎么也形容不出这一眼的味道,有嫌弃,有愤恨,有怒其不争,更多的是无法言表的羞恼,左手也不自觉地捏成拳头。两个人主宾一场毕竟相处三年,童士贲立刻知道这位身娇体贵的王爷是气极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出了差错?
  童士贲快速审视了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除了稍稍有些春风得意之外,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啊。也许这把怒火并不是冲自己来的,或者说自己只是受了池鱼之殃。他忽的想起自己悄悄收了三千两银子,帮顾彾提前捉刀的那几道考题……
  若是消息走漏,那可是要担天大的关系!
  坐在首座上的敬王看见童士贲猛然灰败下去的脸色,心头更是凉了半截,喃喃道:“用不着等宫里的消息了,这世上……真的有那般愚蠢的人!”
  喝得一团热闹的宾客们也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有相熟的人悄悄过来耳语几句,片刻后又有几个人托辞家中有急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转身就走,连王府里送行的仆伇都被远远甩在后头。
  一头懵的童士贲见了这个阵仗一时股颤如栗,却知道承认了那件要命事后更不得了,只得强撑着面不改色。等人走尽只剩王府几个心腹才强笑道:“刚才鸿胪寺的李大人还闹着要和我喝酒呢,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人了?”
  敬王看着他这副谦卑的笑脸怎么都不顺眼,心想鱼目混珠果然是真的,只可惜自己把珠子当成了鱼目,又巴巴的把鱼目当成了珠子。今天听说的这件事要是坐实的话,连带王府都要成了别人的笑柄。
  他把心中的懊恼压了又压,磕着茶盏道:“……那篇文章到底是谁做的?”
  童士贲把站在远处还不知世事漏了的顾彾望了一眼,心道肯定是这人不知哪里漏了首尾,连累我遭受这顿无妄斥责。科场舞弊案虽然查处的很重,但是只要双方都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别人只怕也无可奈何!
  ——怕就怕顾彾这个家伙口风不紧,早早就把这件事传扬了出去。
  他脑子转得飞快,这件事的差错只能尽数推在顾彾的身上。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眼下只有先承认这份错误。
  他左思右想实在推诿不开,只得叹了一口气上前跪倒在地,满面诚恳地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顾老大人带着顾彾亲自上门,言辞恳切自然不必赘说。我又想着顾彾毕竟是王爷的表妹婿,就自作主张帮他猜了几套考题,没想到万幸竟然中了……”
  敬王慢慢睁大眼睛。
  猛地看向坐在最后头的顾彾,见其满脸通红兀自拿着酒杯在喝。顿时气极而笑,好半天才捂着额头道:“以往我对端王一百个不服,总觉得他修佛修傻了。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论起识人的功夫我的确不如他!”
  童士贲听得莫名其妙,心想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正疑惑间龚先生匆匆走了进来,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册子,又附耳悄语了几句,敬王恼恨的神色立刻如冰霜般愠怒。
  被灌了几杯浓茶的顾彾终于清醒了一些,勉强听清了几个字后就知道密谋的事情败露了。
  他倒是个讲义气的人,立刻扑过来叫道:“王爷……殿下……都是我的错,不干童先生的事。我有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死活要找我要这几套考题。我确实在却不过情面,就让他们抄了一份儿过去。除了他们两个,外人绝不会知晓……”
  敬王手指气得直打颤,将桌子上的书册狠狠摔在童士贲的脑门上,大怒道:“赶情抄出经验来了,你还敢给别人作保,知不知道一旦被人发现你就是个死!”
  童士贲盯着身前的册子,见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济川文集”四个大字,连个花边修饰都没有。拿在手里也是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是一股莫名寒气却不知怎的萦绕在他的指尖。
  眼前一片白一片黑,册子上的蝇头小楷墨迹宛然印得极为清晰。童士贲虽然认得每一个字,但这些字连起来却是那么怪异。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这竟然是自己那篇引以为傲的三鼎甲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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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六章 文集
   
  王府的仆役都知眼色离得远远的, 偏厅里气氛凝滞得几乎要结下冰来。敬王先前有多想把这位准状元拉拢到身边,这会儿就有多想把这个累赘甩得远远的。
  他不想落人口舌说自己翻脸无情, 于是尽量以和煦的态度缓慢开口道:“这本书册是我从宫里刚刚拿到的东西,是江南书画大家寒山先生几年前收藏的。因觉其文藻清新大气就留在身边。因为作者并不想扬名,所以文章只在很小的范围内流传。”
  清心先生尤擅花鸟, 宫中圣人推祟其画风清丽,时常延请其进宫畅谈。
  童士贲脸上顿时青红交加。
  这怎么可能?自己在贡院号舍里冥思苦想好几天才做出来的文章,怎么几年前就登在别人的文集里?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这是有心人的构陷,这是那些得红眼病的人看不得自己中了状元。
  还有济川这个名字号怎么这么熟悉?
  童士贲一时激动起来,一直昏昏浊浊的脑子也变得灵光。猛地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顾衡, 一定是顾衡这个家伙,我记得他的别字就是济川。我们在莱州时就结下冤仇, 他肯定是为了报复我才设下这个局,这本文集肯定是现作的……”
  敬王一愣, 旋即摇头失笑, “寒山先生是帝师, 圣人重视这届科考,特地请他老人家出山定前三甲。没想到老人家一看你的文章就说是抄袭,还令家人回府从书房里找出这本文集。看见扉页上题的字吗, 学生顾衡敬请先生雅正, 辛未年正月十六……”
  童士贲急忙翻到扉页, 果见上面寥寥数字,铁钩银划般像在对自己嘲笑。
  他面红耳赤的抬起头喏喏辩解,“这……这肯定是巧合,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本文集,更遑论把其中的段落写在会试的答卷上。”
  敬王气急之后反倒觉得有些索然无味,闻言冷笑了两声,“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可是天下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寒山先生是天下文章泰斗,对这本文集是赞不绝口。说要不是其作者为人谦逊一再嘱咐,他早就帮着顾衡把这本文集刊印天下了。”
  顿了一顿又道:“杏榜昨日才公布,无论何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偷出考卷又造出这本以假乱真的文集。更何况寒山先生的品性节操是圣人都赞许过的,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有假。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涉嫌舞弊抄袭……”
  童士贲百口莫辩愤恨难当,落在敬王的眼里就是恼羞成怒。
  他觉得这人往日看着也算聪明识时务,怎么这当面戳穿了还这么不识抬举呢?就冷冷看过去一眼哼道:“我马上进宫去收拾你闯下的这个烂摊子,不须说……这回连我都跟着丢了大脸!”
  幕僚龚先生急步跟在后面,转过影壁才悄声道:“王爷,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怎么会这么巧,这边刚爆出童士贲得了头名,那边立马有人检举他是抄袭……”
  敬王看着远处即将暮色沉沉,将那本几乎要揉烂的文集拿在手中抖了一抖。
  良久才无奈低叹道:“我刚才草草翻看了一下,里面有首诗不知先生还记不记得——朝来小雪千林缀,梅信依稀报先来。一株已足春风意,万树才逢几朵开。当年童士贲靠这首诗在文会上拔得头筹,眼下正完完整整的在这本文集的倒数第二页……”
  龚先生倒吸一口冷气,呐呐道:“我记得那年的文会顾衡也参加了的,当时他可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那童士贲抱着丰厚花红走的时候我还特意多瞅了两眼,一时也看不出两个人有什么异样,难不成……”
  敬王缓缓点头,“这的确是个局,是个在三年前就布下的局。童士贲欺人年少,恬不知耻的把别人的诗作占为己有。顾衡忍下这口气,又知道童士贲肯定会故技重施,早就在一旁张开大网冷眼等着。果不其然大比之后,他一出手就让童士贲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童士贲昨日攀得多高今日跌得就有多惨。”
  龚先生前前后后的仔细琢磨后暗自心惊,良久才点头道:“这件事唯有如此才说得通,只是顾衡此人的心性才华和忍耐工夫简直叫人叹为观止。当年我以为他得中榜眼只是一时运气使然,并没有当回事上前建言,以致王爷错失此等良材美质。”
  做人下属的肯定要先承认错误。
  敬王的脸色果然和缓了一些,“是我自己看走眼了,觉得这人太过年轻脾性倨傲不驯,如今看来不过是使的障眼法罢了,他心思缜密可谓步步为营。你看他跟着老二如鱼得水,走到哪儿哪儿就乱做一团……”
  龚先生见时辰不早了,连忙出言提醒,“宫里的来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这件事太过晦气,敬王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吐沫,咬牙道:“自从外祖仙去之后,这些牛鬼蛇神通通都冒了出来。不过是看我的势单力孤罢了,等日后……”
  等日后怎么样却没有说完。
  龚先生耷拉着耳朵装作没有听到,恭恭敬敬的把敬王送上马车后,这才摇摇晃晃的准备回家去。刚一抬腿后面就冲出个人把他紧紧抱住,“先生……救我,这肯定是别人陷害我的,千万要帮我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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