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就和颜悦色地看过来,“听说顾寺丞任洛阳知府时政绩斐然,侦破了不少大案要案奇案。不妨说说手帕胡同这桩案子,好让同僚长一些见识。”
敬陪末位的顾衡就双手一摊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桩案子的另一位嫌疑人顾徔乃是在下未出五服的族兄,平日我们素无往来,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他来京中应考。按理来说我应该提前回避,望各位大人公正决断就是……”
大理寺卿颇为满意这人的知情识趣,“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因童士贲……身上的确有含糊之处。朝中老大人们的意思是等殿试过后再来处置,没想到他又牵涉进售卖会试考题的风波中。”
另有一位大人的子侄也参加这趟会试,听着这话后不禁有些牙疼,嘟囔道:“这厮实在是太能惹事儿了……”
顾衡面上微笑,心里却在想这回到底是谁最后出了手。不过童士贲就这般轻易惨死,也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等人差不多散去了,大理寺卿唤住顾衡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俱以知晓,说实话童士贲这种寡廉鲜耻之人竟然盗用你三年前的著作。朝中几位老大人一时不察,差点点了他为今科状元。若不是发现的及时,势必会成为我等仕林中人的百年笑柄。”
顾衡眉目不惊地站在一旁微笑。
大理寺卿一时看不出他的深浅,“这童士贲原先仗着敬王殿宠爰下上窜下跳,十足十是个小人。你那位族兄所递状纸我也看了,人证物证俱在,说不得那童士贲是惊惧之下引火自焚……”
顾衡心头好笑,这当官的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也算是一样本事。童士贲城府极深,为达到目的又愿意在别人面前伏低做小。当年在莱州时因为和叶瑶仙无媒苟合,被莱州的差役抓了个现形,他都能唾面之干当作无事一般。
这种人会因为羞愧而引火自焚,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回到巾帽胡同后,顾衡翻了一遍往来书信,拣要紧的写了回信,这才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总共不过数十页,随手一翻就是一篇脍炙人口的策论。那篇让童士贲失去状元之位的文章,赫然也位列其中……
顾衡微微一笑。
这辈子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童士贲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章,被自己提前三年公诸于世。当年这人最喜欢干的就是这种剽窃之事,如今也让他饱尝一下被剽窃的苦楚。
顾衡原本的目的就是让童士贲身败名裂,站在最高点的时候跌落下来。谁想他自己作死,竟然自己另编了一套会试考题牟取暴利,顾徔……肯定不是唯一的买家!
那这件事就极其有意思了,顾徔因为落第所以要去告状,那高中者说不定就要杀人灭口呢!
顾衡把文集重新收在抽屉的深处,这把饵料撒得实在是太是时候了,池子里大大小小的鱼竟然全都浮起来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是这条大鱼没想到身后还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了童士贲性命的人已经呼之欲出,想来……就在那张新科进士的名单里。
一进春末日头便变得慵懒惬意,书房门被乒乒乓乓的一顿乱敲。
一个穿了粉红襦裙的小姑娘凶巴巴的站在门口,叉腰道:“爹爹你回来这么久都不来看我,特意留给你的点心不给你了!”
顾衡哈哈大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上前一步把小姑娘顶在肩膀上笑道:“我的囡囡已经长大了,竟然晓得给爹爹留口好吃的。忘了告诉你,我带了虹桥老杨铺子里的红糖锅盔和羊肉馅的煎饺。等会儿我叫人送到书房里,你悄悄的吃了再回去,省得你娘看见了又要骂咱俩……”
顾瑛怕孩子乱吃东西影响牙齿发育,除了正餐之外点心是有限的。为难了家里这个小馋猫,连带顾衡这个当爹的有时候都要偷偷摸摸地把吃食带回家来。
也许是不常吃的东西格外香,顾囡囡的口水顿时流下来了,像麻花一样扭着顾衡乱亲。
父女俩躲在书房里热热闹的吃了一顿饱的,到晚饭时就有些吃不下。顾瑛一看就明白了,没好气地瞪了丈夫几眼,转头吩咐灶上帮忙熬一罐消食的山楂水。
奶娘抱着刚刚吃过奶的文哥儿进来,顾小囡顿时忘记被训时的痛苦,垫着脚尖儿看弟弟吐泡泡。
顾衡看着眼前的一片热闹,心满意足的牵着媳妇的手,满脸歉意道:“莫生气了,吃完东西时我已经让囡囡仔细细擦了牙。她总共吃了半个锅盔两个煎饺,剩下的都让我吃了。小孩子正是馋的时候,在我面前念叨好几回了。”
顾瑛因为刚刚生产三个月身子还有些丰腴,听到这番歉意满满就是绝不悔改的话,伸出指尖拧了一下道:“就是你瞎惯着,才让她这般没有规矩,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疯跑!”
被拧的胳膊根本就不痛,顾衡却假意嘶了一声,“从前在咱们在莱州乡下时,祖母也不怎么管咱们,可咱们还不是顺顺当当的长大了。我如今是四品,你手底下也有几个像模像样的布庄,比起别家来也差不到哪去。”
他喝了几口热茶,“囡囡这才丁点儿大,就让她学这样学那样。日后到了婆家又要服侍婆家的人,细细想来,竟没有一天快活日子。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对女子不公,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憋着她……”
顾瑛看着堂前用一双小短腿跑得面色绯红的女儿,又看看一脸惆怅舍不得女儿嫁到别家去的丈夫,嘴角抽搐了一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夫妻二人坐在一处闲话。
听到顾家老二顾徔状告童士贲售卖会试考题,没想到第二天晚上童士贲就死于大火,正给文哥儿喂白水的顾瑛惊了一跳。把小儿子递给一旁伺候的奶娘,不安道:“你虽然已经被过继出去,但若是闹大了难免牵连到你身上……”
顾衡格外喜欢这种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受,闻言浑不在意道:“不过是些许小事不必忧心,顾徔……与我早就形同陌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没有过来问我一句话,凭什么我要上赶着去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顾瑛这几年见识早已不同往日,皱着眉头道:“这样一来,顾徔身上的功名只怕不保,莱州老家的老爷太太只怕不会轻易放弃……”
顾衡嗤笑一声,眉眼凉薄道:“他们给顾徔银子到京城走门路时,就应该想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即便告倒童士贲,他也讨不了半点好去。如今童士贲命丧黄泉,他心头这口怨恨恐怕只能带到阴曹地府里去了。”
顾瑛叹了一口气,想着难缠蛮横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汪太太暗暗摇头。心想好好的日子让她作成这副模样,也难怪哥哥出来做官好几年都不愿回去看一眼。若不是老家还有祖母安在,哥哥只怕恨不得跟那家人永世不再相见。
夜来梦回之日,也不知汪太太会不会为往日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分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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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假期过完我要长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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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 偏殿
拨出萝卜带出泥,谁都没想到顾徔的供述虽然乱七八糟, 但依据其中的一条线索竟然顺利找到另一位售卖考题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人手里竟然有一份名单, 上头几位会试高中者赫然在目。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闻消息的顾御史没想到童士贲人死了都还不消停。听到宫里太监的宣召后他腿都吓软了,踉踉跄跄地进宫跪倒在揾藻堂的殿门前,连话也不敢申辩一句只知道砰砰地胡乱磕头。
良久, 才听到里面宣召觐见。
顾御史连头都不敢抬,脚腕子颤颤抖抖地趴在地上。耳边就听有人在上头淡淡问道:“你也是朝中伺候多年的老臣, 怎么能纵容家中子弟做出这种营私舞弊的事情?”
这时候绝对不能认, 认了就是个死字。
顾御史身上的冷汗唰地一声就淌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答道:“臣家中劣子与童士贲私下交好,常在一起切磋学问。若说有借鉴臣是相信的, 若说找人捉笔是无中生有的。前些日子童士贲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 特地上门找我父子俩相商。我鄙弃这人的人品低劣,当场就叫家奴把他轰了出去。”
皇帝轻哼了一声, “可如今童士贲死了, 死人是不会再说话的, 所以是非黑白就成了一桩悬案……”
顾御史听出这话中隐约的森寒之意,心头更是一惊,却知道在眼下这个关口根本就不能泄气。只得硬着头皮道:“臣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这副模样, 但这桩意外的确是个意外。臣可以拿全副身家性命担保, 童士贲之死与臣毫无干系!”
皇帝似乎扫过来一眼, 抖了抖手中的几张纸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 金吾卫在童士贲家中搜到几页残破的纸张, 上面有几段文字依稀是你儿子顾彾在会试时所做的文章节略,落款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顾御史大惊失色,两股战战不能言。忽听堂侧有人轻咳了一声,实在忍不住就偷瞄了一眼,见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周敏之自己的亲家,顿时如遇救星面露哀求之色。
——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敏之气不打一处来,就没见着这么无用的人。但这人是自己女儿的公爹,是女婿的亲爹,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往火坑里奔。只得上前一步道:“顾御史先前也说了,年轻人在一起互相切磋学问也是有的,顾彾偶尔留一点笔墨文章在朋友处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脸上的神情顿时有些奇怪,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右手随意挥了挥,几个朝堂重臣就知道这是皇帝乏了,恭恭敬敬的却退出了偏殿。
一旁服侍的符大监小心换了一盏热茶。
皇帝像看傻瓜一样看着那些绯衣重臣渐渐走远,摇了摇头恨恨道:“朕若是不想让天下百姓看这届春闱笑话,这几个蠢才的脑袋早就被砍下来了。童士贲也算有几分真才学的人,怎么偏偏要去抄顾衡的文章呢?”
符大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末了只得陪笑道:“多半是小顾大人那篇文章实在是太过精彩,童士贲爱不释手之下起了贪念。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总觉着别人手里的物件要金贵些。”
连日碰到许多污糟事,皇帝确实面上带笑连连点头,“所幸还有个顾衡能堪大用,在洛阳府当了三年主官总算历练出来了,他跟老二一样倒是个极务实的……”
符大监跟了皇帝二十年,只是近几年才算慢慢看清楚了皇帝的心思。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童士贲一向和敬王殿下走得近,冷不丁就这么没了,孰是孰非先撇在一边,只怕殿下心里也不好过。”
皇帝从鼻子里低哼一声,“老三看人的眼光不行,他收十个门人也抵不上顾衡一个。”
符大监一边伺候着皇帝用膳,一边在心里慢慢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良久才暗暗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局势已经越趋明朗,只是有些人还浸在美梦中不愿醒。
出了乾清殿,周尚书在一道宫墙拐角处故意停住了脚步,果然不一会儿功夫顾御史就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周尚书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听说那告状的顾徔也是你顾家的子弟,怎么如此不注重大局?童士贲死了就死了,把这些脏水臭水通通泼在他的身上,反正死人不会开口说话。那顾徔就不同了,听说他是顾衡未过继前的兄长。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要谨防这小子被人挑拨当枪使。”
顾徔的兄弟是顾衡,而顾衡后头站着的是端王……
顾御史心头一颤,忙不迭的开口解释,“那顾衡与家里势同水火,顾徔出首告发童士贲应该不是他的手笔。”
周尚书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叹道:“敬王殿下为了扶持童士贲费了多少心思,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你们父子俩……千万不要做让仇者快亲者痛的事。若是坏了敬王殿下的章程,我第一个拿你们开刀!”
顾御史险些又跪了下来。
周尚书挥手止住他,“所幸金吾卫只在童家的废墟里找出只言片语,要不然你的宝贝儿子早就下了大狱。如今虽没了确凿证据说顾彾舞弊,但圣人心中已经起了疑心,他日后的前途多半有限。现在能挽回圣意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主动请辞!”
顾御史听了个冷汗涔涔,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面上神色大变,“……何至于此?”
周尚书冷笑一声。
“你的前途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前途重要,自个好生掂量一下吧。先前在圣人面前你的应答若是有一分迟疑,等待你一家老小的就是万劫不复。即便这样这件事还是在圣人心里留了疙瘩,时日久了必定会演变成悬在你顾家头顶上的炸弹……”
顾御史面色灰败,良久才双手一拱佝偻远去。
周尚书看着他萧索的背影毫不同情,这种恼了圣意全然无用的人留下来只是累赘,还不如趁此机会甩干净。只是顾彾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只能先找个机会将他远远打发了。过个三年五载等这件事淡了下来,再寻机会把他调回京中。
只是这样一来,一向养得娇贵的女儿也免不了要跟着出京。想到这里周尚书心中懊悔不已,当初心中多少家世好相貌好的青年才俊,玉蓉干嘛非要选那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顾彾当女婿?
四月二十一日,众人期盼许久的殿试终于如期举行。虽然其间有无数波折,但知晓期间缘由的人并不多。最为引人注目的三甲终于揭晓,和往年稍稍不同的是这份名单与会试时的名次多少有些不同。有几位一跃而前,有几位竟然成了垫底的。
顾彾在榜单上搜寻了半天,才在倒数最后一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几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是同进士出身。
自古以来同进土就是一种非常尴尬的存在,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类似的还有如夫人,意思就是如同夫人,但是并不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经夫人,其实是小妾,所以同进士出身的人比较忌讳别人提起。
顾彾险些暴怒而走,落到同进士的榜单上还不如不中,落第最起码下回还有机会。同进士出身的人最多只能外派为八品小吏,不管能力再卓绝都是为他人做嫁裳的命……
永祥胡同,顾御史府。
府里一片愁云惨雾,有机灵的仆人早已把大红鞭炮和打赏的铜钱收了起来。太和殿廷试的结果一公布,立刻就有人把名单抄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