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了个酒壶顺势坐在一旁继续道:“太仆寺卿蒋家的姑娘刚才下马车的时候,我躲在后头悄悄瞄了一眼。果然生的天姿国色,难得还有一份宠辱不惊的气度。难怪私底下在传,这蒋姑娘也许就是皇家已经内定的太子妃。”
太子已经成年,但他的婚事却迟迟没有着落。好多有心的朝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因而几个年纪相当的热门人选明争暗斗。连京城的赌坊堂口都下了彩注,就是不知最后花落谁家。
蒋宜珍从及笄起就声名远播,不知是多少京城好儿郎的心头的云间月。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儿的,李苏抬眼就见马诚的脸上掠过一丝惆怅,就回敬了一杯酒低笑道:“蒋家姑娘和太子同岁,若是今年婚事还不能定下来多半就要另选。马兄还是有希望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顿了一顿又劝道,“若是太子有意于她,你就趁早歇了这份心思。见弃于皇家是自寻死路,和太子争女人无异是自讨苦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是出身有底蕴的世家公子,被揭破心思的马诚笑着摇头,“太子殿下一日不选妃,咱们这些年纪差不多的人就只能干等着。我倒是有胆子想到蒋家去求亲,可明摆着人家想攀高枝根本不会答应。”
李苏想起了自己的心事,顾家姑娘今年才十四岁,等她及笄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若是能央得顾大人松口,两家私底下悄悄提前缔结婚约,也许明年的这时候自己就能早早的抱得美人归了。
马诚的性格稍稍有些豪放,挨过来悄悄问道:“刚刚在门口时,我瞧见你老在暗处悄悄地瞄顾家姑娘。是不是对别人有些意思,可那姑娘好像岁数还小呢?”
京城世家的圈子只有这么大,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大家都会知晓一二。李苏听出马诚话里浓浓的调侃之意,勉强压住脸上的异色道:“胡说八道什么,小心话头传出去影响人家姑娘的清誉。只是我妹子跟顾家姑娘交好,怎么就传出这样乱七八糟的话?”
马诚看着一向镇定自许的人突然变得有些羞恼,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哼了一声道:“咱们都是难兄难弟,没想到成了一根藤上的苦瓜……”
李苏没有明白马诚话里的潜在之意,瞪着眼睛怒道:“谁跟你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马诚有些惊异这人的消息闭塞,左右望了一眼正准备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阵喧闹。有顾家的仆从进来禀报说,是太子殿下过来探望顾侍郎。得知今天是顾姑娘的芳辰,还特地留下了一份礼物。因为不想惊动众人,和顾侍郎在书房里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李苏还在心里感叹太子殿下为人忠厚,就听马诚在旁边啧啧叹了一声,“不知太子殿下来探望顾侍郎是真,还是给顾姑娘送生辰贺礼是真?”
李苏怎么听这话都有一股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味道,他强压下心头那股不安,“太子殿下从小就师从顾大人,就是给顾姑娘送一份生日贺礼也是光明正大的吧。”
马诚笑着回看了他一眼,干脆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吗,这顾姑娘除了岁数小了一点,人品相貌家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更何况太子殿下年少的时候还在顾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若他想顾姑娘当太子妃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
李苏一下子跳了起来,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上。好在这边稍稍偏僻些,并未引得众人侧目。
他神情木讷手脚僵硬,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半响之后才喃喃,“朝中早有律法,凡亲王妃必从四品以下官吏当中甄选,顾大人已经是二品大吏,仅这一条就可以剔除……”
马诚满脸同情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亲王妃,没说太子妃也要如此甄选。先前炒得沸沸扬扬的那几个太子妃热门人选,哪一个是四品以下官吏出身?”
李苏心乱如麻,知道自己的理由不堪一击。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顾芫芷时,也是这么一个喧喧闹闹的上午。一群女孩子在草地上打马球,其中一个蓝衣蓝裙,像是烈日下最耀眼的一道光,就这么直戳戳地劈进了他的心底里。
顾芫芷为人大方爽朗,但这份大方爽朗并不咄咄逼人。京城的女孩子们小聚,她的才艺也不算十分出类拔萃。但不管是出身高贵的,还是性情高傲的,到最后都和顾芫芷相处的不错。
那时候他不错眼盯着那个姑娘,在茂密的树后看着那个姑娘毫无顾忌的喝水、大笑、与人交谈,根本就舍不得眨一下眼,觉得自己像一个猥琐的猥琐的登徒子。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顾芫芷身上有一种别的姑娘没有的……真。
因为经常接送参加小聚会的妹妹,李苏在顾芫芷面前混了个脸熟。知道这姑娘心善,每个月都要去京郊的慈幼局悄悄的帮几天忙。那是真正的帮忙,给肮脏的农妇换洗伤口,给虚弱的孩子喂服汤药,在闷热的灶间熬煮滚烫的稀饭。
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也不吝向众人表现自己的慈悲心,往往是在自家大门口搭建一个粥棚,穿着精致的衣裳在仆妇们的簇拥下,用长长的铁勺给那些流离失所的民众布施。不过三两天,这家姑娘就名声大噪,引来无数求亲人。
那份被矫饰太过的慈悲心是京城名媛身上最好的首饰,但是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顾芫芷做得比任何人都多,李苏也是因缘聚会才知道这个秘密。
当时他出外游玩正巧路过慈幼局,站在高高的阶梯上看着那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姑娘使劲儿抱着一个羸弱的孩子在院子里溜达,身后还跟着一溜串儿小萝卜头大呼小叫的喊“小芫姐姐”,从此心头就放了这么一个人。
马诚见他面色阴沉如水,一时不敢胡乱开口了。
李苏在心里估摸着自己和太子对上到底有几分胜算,然后抿了一口酒重新镇定下来,“皇室向来不好相予,俞皇后早早的就去逝,杜王妃也死于非命。顾大人要是真的疼惜顾姑娘,就决不愿自己的亲生女儿去趟这趟浑水。”
马诚新奇地看他一眼,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心想这人刚才还在劝自己不要沉缅儿女情长和太子爷争女人,怎么这么快就自打嘴巴自毁长城?
到了下午顾家的小宴才结束,李苏把妹妹接到马车上迫不及待地开始询问,“顾姑娘喜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李华惊讶的看着哥哥,张了张嘴舔舔嘴唇低声道:“大家的兴致都挺高,闹腾着让顾家姐姐当众拆礼物。她收到每样礼物都很开心,还吩咐丫头专门把那些礼物一样样的记录下来,说担心时日久了忘记大家的盛情厚意。看到哥哥送的马鞭,还特地拿起来挂在墙上。”
李苏轻轻吐了口闷气,他就说顾芫芷绝不会是见识浅薄的姑娘。
李华简直不忍心往下细说,但总不能看着亲哥哥越陷越深,“太子殿下……也给顾姐姐送了一份礼物,用几口大箱子送进来,是一整份配套齐全的马具。”
送礼物送重了不要紧,要紧的是礼物摆在一起立刻就分出高下。哥哥送的那只马鞭华丽异常,拿在手里也威风无比。
但是太子殿下送的每样东西显然都用了心思,其中的马鞭是用一种专门用白根香木制作鞭杆儿,经过打磨、掏孔、穿环、雕刻成形。白根香木做鞭杆儿很有讲究,不仅好看材质本身还是药材。里边作为核心部分的生硬的牛皮芯儿坚硬直挺,外边环绕的狗皮编织松紧适度柔软合宜。
马具当中的那副马镫子小巧而细腻,为了越发轻盈底部全郚打孔,整副马镫是用铁镶嵌银做成的。周边有交织镂空卷草纹的图案,双方还用银丝勾勒出水纹做装饰。还有打磨细致的马鞍子,看起来又气派又实用,一下子把所有人送的东西都比下去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来就敏感,从这幅费尽心思的礼物当中立刻揣摩出了什么。太仆寺卿蒋家的姑娘本来一派安然,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着院子里的芍药花。太子殿下的礼物一送进来,蒋姑娘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挂不住了。
李华尽力掩饰自己的懊恼无奈,干巴巴的劝慰,“太子殿下富可敌国,他要是存心讨好人任谁也比不上。”
李苏抬手揉了揉眉心,胸中一片苦涩茫然。只怕现在大家都知晓,太子殿下给顾家姑娘送芳辰贺礼是真,探望老师才是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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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一下女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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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七章 威慑
太子殿下引起的这番骚动很快就在有心人的刻意打压下平复了下去, 服侍的仆妇把前前后后细细禀报完,这才退在一边束手站着。
顾瑛凝神听完, 半晌后才烦恼的叹了口气。对着寒露低声道:“原本我就想把囡囡的亲事早早打算好,偏偏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反对。眼下宫里的那位闹了这么一出,一下子就把咱家支到了这个地步上, 以后出门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寒露早就成了顾瑛的左膀右臂,笑着安慰道:“有什么可怕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太子殿下若是真心实意,咱家囡囡也喜欢他, 那这么亲事也不是不成。若是咱家囡囡只把他当做哥哥, 那咱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儿。”
顾瑛脸上露出笑意,“那丫头表面上看着能干, 其实骨子里还跟小孩儿一样。说实话我只是嘴巴着急, 心里根本舍不得她这么早嫁人,女人一辈子只有这么几年松快些。以后年纪大了再经历些油盐酱醋事儿,心境就没有这般开阔了。”
寒露由衷笑了起来。
这就是顾家与别人不同的地方。若是知道自家女儿得到了太子殿下的青睐, 一家人恐怕巴不得把女儿双手奉上。偏偏顾家人愁的不行, 总觉得这是个推不掉拿不稳的烫手山芋。
主仆二人正笑着说话,顾衡一掀帘子走了进来,气呼呼的坐在榻上道:“我原先以为那是个好的,巴心巴肺地扶持着。谁曾想他不惦记着我肚子里这点学问,反而开始惦记我的女儿。这皇家的人果然都是属貔貅的, 天下的好处要占尽!”
顾衡的脾气一向内敛, 就是怒急也不会轻易上脸, 可见这回是真的气着了。
顾瑛接过寒露递过的茶杯塞到丈夫的手里,企图大事化小,“不过是孩子之间相互赠送的礼物,不过是一套稍稍精致些的马具罢了,我们淡然处之囡囡就能淡然处之。你要是把它当成天大的事,那让囡囡的脸面往哪边搁?”
顾衡接过茶盏,一连喝了好几口,“太子要是顾及囡囡的脸面,就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给囡囡顺道备了一份礼物。他手一挥,几个尺高的大箱子齐齐整整的摆在我面前,还敢大言不惭的说是顺道,当我这个做人家老子的是睁眼瞎?”
可以想见太子当众送礼,就是不想让顾家人拒绝。皇宫的确是最磨练人的地方,当年那么纯善如同白子的孩子,如今也会在亲长面前耍心机了。
顾瑛本来就是个豁达的性子,惆怅了一会儿后就劝道:“太子也没明说,皇上总不会眼睁睁看他胡闹。再说咱家囡囡的岁数还小,到时总能把言语推脱过去。”
夫妻二人一条心,就是不想自家女儿嫁到复杂的皇家去。顾衡又喝了一盏茶,心头的气急败坏总算压了下去许多,“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毕竟两人差着岁数,囡囡还那么小……”
顾衡依稀还记得像雪团儿一样的女儿摇摇摆摆地跟在自己身后,怎么一转眼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他心目当中,总觉得这个女儿还是自己捧在手心里,需要细心呵护的幼雏。
他每每想起太子气定神闲的让人把箱子搬进来的时候,胸口就挠心挠肺的疼。那小子就是笃定自己不敢当众翻脸,才能把这些东西堂而皇之地送进顾家后院。
顾衡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亲传弟子正大光明地算计。且这份算计堂堂皇皇地向众人宣告——顾家囡囡用不着再被别人惦记了。
顾瑛让寒露退下,“囡囡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万不会在此时做出让咱家丢丑的事儿。太子殿下想借此事造成事实,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皇上看似开明,恐怕也不见得会答应后族势大……”
顾衡如今在一干朝中新贵当中,隐隐算得上是领军人物。加上他为人狠绝手段高深,多的是想攀附过来的人。虽然因为资历尚浅未进内阁,但明眼人都知道内阁日后必有他一席之地。
皇帝将来要大用顾衡,所以绝不会答应这样的人成为他百年之后的后族。
顾衡眼中流露几点寒意,他心里何尝不是明白这一点。但让他更恼怒的是,太子殿下显然更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在今天当众给顾囡囡送贺礼,就是想这件事从今往后摆在明面儿上,就是想让京城诸儿郎莫再打自家女儿的主意。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顾衡回想了一下额角青筋直跳,“送个一件两件便也罢了,那些东西林林总总差点儿把偏厅占完。我就是怕以后别人说嘴,才让人把箱子全部打开。结果那些东西虽不贵重,但件件都是用心了的,落在别人的眼里算什么事?”
顾瑛虽然笃定皇帝不会看着太子任性妄为,但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你说诩哥是什么时候对咱家囡囡起了心思,往日我看他们相处也没什么异样,会不会……咱们猜错了?”
顾衡难得不满的瞪着媳妇儿一眼,“太子的心思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你是没看见,当时偏厅那些在场的小年轻脸上的神色可以说是五味杂陈。本来我还看好几个小子,结果太子这么插一杠子,以后谁还敢吱声?”
若不是自己的女儿是当事人,顾瑛还真会为诩哥感到高兴。小时候看着敏感怯懦的孩子,终于长成有机心的人。
顾衡坐了半天余怒未消,“你说那臭小子是怎么想的,你差点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了,结果他还有脸打咱家闺女的主意。”
顾瑛却是想得长远些,“撇开这些不谈,皇家的确不是个好去处。即便咱家囡囡对诩哥有意,可以后他三宫六院地纳进门,到时候让咱们囡囡怎么受得了,我想去就头疼。实在是可惜,诩哥倒是个极好的孩子。”
站在门外的顾芫芷手里端着一碟刚出来的热点心,静静听完父母的对话。什么也没说,蹑手蹑脚的转身避到墙角对着寒露道:“如果顾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太子殿下会不会另外寻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