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大雨倾盆时只听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兄长,我心里很欢喜……”
  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山坡上有今年新生的小树挺着细弱的枝干,在风雨肆意蹂~躏过后只剩寥落的几片树叶。顾衡左右摇晃跪倒在黄杨棺木前,他赤着一双手刨了整整一夜,却没有将沉重的棺盖挪动一分。
  他狼狈坐在泥泞湿地上,只觉人生无望滑稽可笑莫过于此。
  天渐渐亮了,有昨日帮忙的村民顶着蓑衣扛着锄头过来查看。
  看棺木已然合好,村民就以为是那位出手丰厚的女客见大雨突至,忍受不了亲人遭受风吹雨淋就自己动的手。几个乡人倒也朴实忠厚,虽然没看见人,但觉得拿了主家的钱财势必要将事情办好。
  简单商量之后,就拿了七寸阴阳钉开始钉棺盖。
  对于这道不可或缺的程序,民间的老手艺人称之为镇钉。一般要用七根钉子,俗称子孙钉,据说这样能够使后代子孙兴旺发达。铁钉按照前三后四的顺序扎到棺材盖上,而后就要用斧头大力砸铁钉了。
  哐当——哐当——哐哐当——
  顾衡几乎是发疯一样徒劳地拦着那些又尖又利的子孙钉,这个东西钉下去,那丫头还有活路吗?
  他跳着脚问候这些愚蠢村民的十八代祖宗,怎么没见着人都不知道四处寻寻,或把棺盖掀开查看一番也好呀?那个傻丫头给了那么多钱,这些村民就这般草草了事?
  还有在棺材盖上钉这么多的钉子干什么?什么狗屁的子孙钉,他和顾瑛都没有亲生子嗣,哪里能使后代子孙兴旺发达?多半是这些愚民道听途说,生怕死去的人有未了心愿,半夜起来找活人算账吧!
  村民里有特意请来会木匠活的,把六两绍的木锁心下到棺材盖上预先做好的锁窟里,而后很小心地用小凿子把两片儿锁心拔开,再把木锁楔插进去用斧头砸紧,这把锁就算安装好了,前后左右四把锁都要这样安装。
  这就代表生死两界人,阳间人不能再伺候阴间的人了。
  主家不在,大家伙依旧干得热火朝天。但让人非常奇怪的是眼下虽然是白昼,却黑得像用墨汁涂过。山沟沟里有昨夜积存的雨水哗哗地向下游流淌,不一会就在山脚成了一个小小的堰塞塘。
  乍眼一看,就像是无底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
  有村民摸了一下发凉的后颈项,嘟囔道:“今年的秋天怎么这么邪性,好似一眨眼就冷得受不了!”世人对于神鬼之事本就惶恐,闻言皆是心头一颤加紧了手里的动作。
  刚把一块红绸拉成七条分串到七根七寸子孙钉上,余人就噼里啪啦地往黄杨棺木上铲土掩埋。毕竟人多,一会就将事物办得妥妥当当。有村民扶起一旁的石碑,忽然大惊失色地发现上面竟然一片空白。
  如今世道还算清平,就是乡间贫苦无依的老妇故去了,邻人也会想办法找块石头刻个姓氏和生卒。哪里会像这样,碑面上一个字都没有刻。众人面面相觑立觉得背脊发寒,越想越觉得诡异,草草完事之后一溜烟都跑远了。
  顾衡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木然地看着面前突兀矗立的小坟包。
  因为匆忙,坟包培得极为松散。也许过个一年半载,一阵大风大雨之后就会湮灭于周围的景致里,和这些杂乱无章的草木再无二致。那块无字石碑也会化为彻底的畿粉,再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埋葬了谁!
  他不怨这些村民,他们是拿钱办事的人。他不怨连累自己落入秋后斩的敬王,因为同样是身不由己。也不怨童士贲,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书上都如此震耳发聩地一再重申,又怨得了谁?
  他悔青了肠子,最怨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学那些假道学,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竟活活逼死了顾瑛。让她这样的傻念头,一时想不开生生跟自己殉葬。明明她的所求只有卑微的一点,而自己一直装腔作势故作懵懂不知。
  看她一次次地在失望中落寞,看她最后认命地穿上大红嫁衣远赴他方。看她寂然孤苦,看她掀开棺椁决意相随……
  生不能同衾,死但求同穴!
  曾经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却是建筑在一片流沙之上,除却华美表象后只能轰然坍塌。心似油煎的顾衡枯坐在坟包前,痴痴傻傻地望着远处的日升日落雾聚雾散。
  心中的虚芜,渐成刻入骨髓的执念……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为什么不赶紧过来拘拿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引颈一刀就成了游移阴阳两界的离魂,而顾瑛却生死不见?
  顾衡不惧阳光和白昼,除了不被人看见,不能拿取有份量的实物,不能说话发声,其余就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感受远处吹来的寒风冷冽,可以感受夜半霜冻时的刺骨冰寒。
  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没有找寻到那个痴女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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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是数旬过后,顾衡无所依只得四处游荡。
  他曾到久负盛名的天心阁遍览群书,在一本《杂病源流》中翻到一段记载。说人有三魂七魄,得离魂症的人有两魂六魄游离于体外。夜晚行事和普通人没有两样,但是白天自己做过的事,连自己都不知道。
  五脏中的肝藏魂,如因肝虚邪袭,神魂离散则可诱发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
  顾衡想,也许自己就是患了离魂症的野鬼,是奈何桥上被孟婆漏掉的生魂。
  漫长的日子里,他去过煊赫威严的皇宫。看见了那位所谓的新皇隆安帝,样子看起来比实际的岁数要少兴一些。那人大多数的时候都在炕榻旁批阅各地呈报上来的折子,少有真正开怀大笑的模样。看来当皇帝,也并非寻常人眼中极为安逸的一件好差事。
  有一日隆安帝在御书房里听政,身形巍然端坐于书案之后。眉眼低垂是一派威严肃穆,嘴角却难得噙了一抹笑意。明黄底织五彩云蝠龙袍下,泥青色的翻毛皮靴踩着一颗六叶桃儿的蹴鞠。
  蹴鞠边酣睡着一个身着大红缭绫夹袄的垂髫小儿。
  也许是察觉到了动静,那孩子突然就睁开了水凌凌的杏仁眼,尾端微微上挑,竟依稀与顾瑛有三分相似。忽然间就朝顾衡展颜一笑,还将蹴鞠用小手拨弄了过来。
  顾衡漠然,看着那只六叶桃儿的蹴鞠扑楞着撞在墙上。
  群臣散了之后,有人恭敬送上来一叠厚厚纸张装订成的册子。坐在楠木雕花槅扇下的顾衡依稀觉得有些眼熟,这好似是自己在大理寺地牢里呆了数月后留下的笔墨。
  那呈送之人大礼参拜后抬起头来,竟然颇有些眼熟。一向散乱的花白头发捆扎得一丝不苟,竟是负责给自己送水送饭的牢头。顾衡哑然,什么时候这样地位卑微的人竟可以直接朝见天子了?
  隆安帝笑骂,“你这个老杂碎怎么舍得从狗窝子里挪出来了?”
  大理寺地牢里的牢头恭敬回禀,“老奴自知杀戮太重,本想在那处养老的。但是一来久未见面,想向主子爷请个安。二来实在舍不得让这本书埋没于尘世,就寻了法子进宫一趟。”
  隆安帝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牢头垂着眼只做未见,“老奴知道有些人宁枉勿纵,杀了也就杀了不当事。可是若有人抹杀了死人的名头,妄想贪天之功向主子爷搏取富贵,老奴就看不过眼了!”
  隆安帝的脾气本就易怒刚硬,这些年无事时就休习佛经用以修身养性。见状虽起了几分兴趣,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把册子拿在手里,又漫不经心翻看。
  越往后越是心惊,良久之后木着脸冷笑,“这么说朕竟然当了整整一年的傻子,这有关整顿文官吏治完善军备,修建水利清查赋役的新政十八条,竟然是这个顾衡率先提出来的。这条条款款详实无比,若是全部实施下去,中土繁华昌平也许就指日可待。”
  隆安帝生平最恨被人欺弄瞒骗,饶是忍了又忍,还是气得眼角直跳,“礼部侍郎童士贲和他的老师建章殿大学士温铨道貌岸然,不过是掐准了时机摘了人家刚刚结成的桃子,真是竖子可憎!”
  牢头有些不习惯地扭了扭身上新裁的衣裳,低眉顺眼地回道:“圣人一天到晚日理万机,哪里会面面俱到,便是受些小人蒙蔽也是在所难免。有些人当面忠厚老实,背后却是把别人死命地往下踩。老奴在大理寺死牢里呆着,这种人瞧得多了。”
  许是多年君臣相宜,牢头说话大胆而直接,“更何况这个顾衡以杂途出身,被先前废黜的……逆王破格擢升为王府长史,纵然有些才干也属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之流。但即便如此,也比那些欺世盗名的小人来得要强!”
  这话稳稳戳中隆安帝的心事,他以国士礼待之的栋梁之材,竟是一群欺世盗名之辈。若是传扬出去,不免让世人贻笑大方。
  他将手中颜色苍翠近墨的十八子翡翠佛珠捻了又捻,才轻轻一招手吩咐道:“难怪在那之后这些人再无一回像样的东西呈上来,这偷来的东西竟然硬实不好消化呢。着人免去礼部员侍郎童士贲身上担的官职,关进大理寺让他好好地反省!”
  一旁侍候的秉笔太监恭敬领命,悄无声息地却退而去。
  隆安帝不惧官吏耍手段,不惧上下勾结谋取利益,平生却最恨被欺瞒。他本是率性刚直之人,隐怒之下一句话就摘了童士贲头顶的乌纱!
  他爱惜地抚着厚厚的书册,全无刚才半点喜怒无常的模样,“可惜了,这等不世出的人才竟然投到那等性喜沽名钓誉之人的麾下。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杀了。看在这件东西的份上,你回去好好安排一下他的身后事……”
  百无聊赖的顾衡事不关己地站起,一错眼就看到那个穿了大红缭绫夹袄的孩子为找寻滚到角落里的蹴鞠,竟然悄悄摸到了黑漆洒螺钿博古架的下方。
  屋子里的人各自忙着,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些微动静。小儿人虽幼,手上的力气却颇大,将博古架摇动了几下,眼看一只五彩开光花鸟纹凤尾樽就要从上头滚落下来。
  顾衡见状急急冲过去拂动了一下衣袖,屋子里就卷起了一股细末的微风。那只瓷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与小儿头颅所在之处险而又险地只相差几厘。
  殿里的人顿时被惊动了,隆安帝大步而至,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儿上下打量。见他浑身安好并无外伤,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这是他膝下唯一的嫡子,万万不能有丝毫差错。
  顾衡往外走时,就看见那个躲在隆安帝怀里的小人儿瞪着圆溜溜的杏仁大眼,笑得一脸兴味盎然。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孩子的一双眼睛长得真好看!
  奉了皇帝御旨的秉笔太监带着一干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到了安福胡同的童府,寥寥几句口谕之后,礼部侍郎童士贲就抖如筛糠地跪倒在地。
  一片混乱之时,从里间冲出来一个插金戴银面容姣好的柔媚妇人,抱着秉笔太监的大腿痛哭,“烦请公公回去禀报圣人,这些治国之策的的确确是我家大人亲手所思所想,万万没有冒名顶替。他为此不知费了多少精神,点了多少灯油,求圣人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我们委实冤枉啊!”
  秉笔太监是来办差的,一时不察却被个妇人抱得死紧,恼怒之下顿时提高嗓门让人将这妇人拉开。
  妇人依旧拿着锦帕嚎哭,委屈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童士贲却无半句辩驳,木愣愣的看着那个妇人哭得肝肠寸断。相反的,他反而有些释然,因为日夜悬心许久的事情终于被人发现了。
  他以为那人被午门斩首之后,这个秘密就只有坟墓里的人知道,却还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脱不掉。他忽然醒过神来扯着门框大喊道:“瑶仙,才明媒正娶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就天不幸遇上这般祸事,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报答你!“
  两人款款情真意切令人侧目,那女人也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表哥”,哀哀叫得人心生烦乱。
  挨墙靠着的顾衡本是平静无波地看热闹,见此情景却是再一次瞠目。
  他隐约知道童士贲在外头悄悄养了一个外室,听说最早是其在淮安知县任上认识的一个小寡妇。因没有生养不被婆家所容,丈夫亡故后更是被逼苛责几近欲死。
  童士贲心生怜惜,这才将这个女子以表妹的名义养在别处。至于二人何时发生了苟且,那就只有老天爷和他自己才心知肚明了。反正等顾家人知晓时,两人膝下的孩子都能跑会跳了。
  出人意料的是,妹妹顾瑛作为童士贲的原配对于此事没有说什么话,顾衡这个娘家哥哥又怎么好随意置喙?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什么也没听说。时人见怪不怪,更何况顾瑛嫁入童家近十年没有生育。若是胡乱争不平,只怕反倒会议论她这个当嫡妻的善妒。
  但是这个所谓的外室,顾衡却是认得的。不但认得,还熟络得很。
  只怕在场无人晓得,在很多年前这叫叶瑶仙的女人曾是顾衡未过门的未婚妻,只是在顾叶两家下细贴走六礼前,不幸落水早早亡故了。为此刚刚二十岁的顾衡还背上一个刑剋的恶名。
  原来,这个一脸柔弱无依的叶瑶仙竟然就是童士贲豢养的外室。如今不但好端端地活着,现在还登堂入室取代顾瑛成了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顾衡若不是一时兴之所至跟了来,这个秘密也许永远无人知晓。
  真是让人感叹命运的兜兜转转,尤其荒唐怪诞!
  顾衡忽然失笑摇头,枉费他向来自诩智计百出,却被童士贲这等无良小人蒙蔽双眼,被其屡次玩弄于股掌之间。跌宕坎坷的半辈子,原来最初的情由不过是有人想隐瞒一段不可见人的私情,进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和顾瑛死得真真是何其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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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豺狼
  初春时节,东南沿海莱州县境内名为沙河的小村庄已经有了绿意。清风一撩,土坡上就长满了青翠的艾草和荠菜。
  鸡犬相闻白炊环绕,村妇们悠闲地在塘边洗衣淘菜,一派白墙黛瓦好似鱼米之乡的江南之地。村尾一间屋子内悬挂了蓝色粗葛布蚊帐的架子床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正在安睡。却突然间坐了起来,一双黑眸陡然大张,半撑着身子惊惧地盯着正前方。
  正端了药碗进门的小姑娘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见了此等形状更是心慌,忙扑过来为他顺气掐人中,嘴里也不住地念叨:“这到底是怎么了,祖母说过昨日就该醒过来的,怎么现在还糊里糊涂的?”
  顾衡几疑梦中,往大腿上狠掐了好几记才一把抹掉头上的冷汗。看着将将豆蔻年华的顾瑛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只觉一阵胸闷气短不敢置信。连咳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问道:“今天几时了,我怎么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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