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瑛见他说话条理清晰,不禁心头大喜。
一边飞快地将被盖重新叠好,又将枕头拍松置于兄长的身后,一边回头嗔怪道:“你糊涂了,今天正好二月初二龙抬头。前几日你和西山精舍里的几个秀才一同去骑马比箭,结果却输了。听人说你一气喝下半瓮的老酒,杯子一甩就醉得连道都不能走。”
她是个手脚及其麻利的人,站在边上就没有闲的时候,把温好的汤药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喂服,“……送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把祖母都气坏了。说不准你再去学堂瞎混,这一向就拘着你在家读书。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连带着风气也一年比一年差!”
顾瑛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一抬头就见顾衡一双细长凤眸正痴痴地望过来。她一慌之下险些打破药碗,不自在地站起来讷讷问道:“哥哥怎么这副样子看我,好似认不得我一般,莫非是酒水还未醒?”
顾衡躺在用皂角浆洗的干净褥子上,脸上缓缓绽开一道笑容,柔声道:“只是忽然觉得我家瑛姑长大了,看见哥哥吃酒醉了还知道熬汤送药。这样的好妹子天下独一无二千金不换,我到底是何德何能才修得这一场大缘分呢?”
今年刚刚及笄的顾瑛听得这等混话不禁一呆,触动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桩秘事。但一抬头就看见顾衡清亮亮的眸子,连忙收敛心思告诫自己不能乱想。
顾衡知道她性情向来稳重,不敢十分逗她。就装作睡乏了样子道:“我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也不知道醉了多久,只觉身子都麻了。以后那些人若是再来邀我去顽耍,你千万要替我拦住。若是不行,就去请祖母出面训斥他们。”
为怕春寒,顾瑛正在衣柜里帮他翻捡合适的衣裳,闻言呆呆地望过来。
顾衡自小因为不为生母汪氏所喜,性子向来多疑敏感桀骜不恭。若是顺着他还好,若是逆着他的德行,肯定会给你弄出偌大的祸事来。这世上唯有沙河老宅的祖母张氏还管得了他,其余之人便是父母在眼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祖母曾经念叨过从前,说是汪氏向来信命。顾衡出生是正是七月十五,汪氏听前街的王神婆说这孩子和自己的命数有十二分的妨碍,加上恰巧遇到杂七杂八的一些不顺之事,就将由头怪罪到年纪幼小的顾衡身上。
有一回过年时节一家人吃完晚饭正在闲聊,顾衡调皮打破了神柜旁供奉的一只八仙纹的赏瓶。汪氏勃然大怒,命下人将五岁的顾衡关在后院的柴房里反省,不准吃饭不准喝水,说定要给他一回狠狠的教训。
谁知年节时事多,一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子事。
顾衡的奶娘是个老实的乡下妇人,这孩子从一落地就吃她的奶水长大,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厚。她等了整整一晚上都不见人回转,又不敢上前去求汪氏,只得冒着风雪坐了二十几里地的马车,悄悄回沙河老宅子求张老太太出面。
老太太一听这还得了,顾不得以往的心结亲自赶了一辆骡车就往大儿子家跑。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顾朝山带着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在堂屋里吃烤肉,独独小孙子却不见踪影。老太太做惯农活手上有一把子好气力,一脚踹开后院柴房。就见丁点儿大的顾衡蜷成一小团挨在黑黝黝的墙角,早就冻得人事不省了。
顾朝山见一向不待见自己的老娘亲自上门,喜得双手直搓搓。跟在后头一时还搞不清情由,陡然见了小儿子这幅模样就有些讪讪。他心里清楚,实在是汪氏这回做得太过。
张老太太拉着脸子在宅子里住了三天,顾衡的汤药饭食都一一亲自过问。又见数九寒天里这孩子床上的褥子都只是薄薄一层,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急又气之下,就直截了当地问才清醒过来的顾衡,说愿不愿意跟祖母回沙河老宅子?
顾衡虽然才五岁却不是傻子,当即就起身抱着几件换洗衣裳跟在后面。张老太太见他小小的个子,说话还是一团孩儿气,虽尽量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眼底里的那股子伤心劲却是遮掩不了的。
出门时她实在忍不住朝汪氏啐了一口,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产婆从你屋子里将这孩子抱出来,根本就不敢相信这是你亲生的。你那两个大些的儿子穿皮穿绸,怎么轮到这最小的在大冬天里反而只是一层旧夹袄?
汪氏自诩出身言情书网,实在不喜欢这位说话毫无礼数的乡下婆婆。
就上前一步勉强笑着解释一番,说顾衡虽是最小的,但在家里数他最为调皮,每每新衣上身才不过三天就弄脏弄破了。加上他是火热体质又喜动弹,稍不注意就要发汗犯风寒。这回把他关在柴房里,不过是想让他好生净净饿败败火……
张老太太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暴烈性子,见她这个档口还要信口胡说,就把顾衡手里的小包裹拽出来掷在地上。统共三五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旧袄,应该是家里两个大孩子不要的衣物,也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毕竟老大顾循今年已经十三,老二顾徔今年十一。
顾朝山一向不怎么管家里的事,见得此番情形也暗自心惊满面羞惭。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好折子来,张老太太就请了族长过来亲断此事。她虽是识不得几个字的农妇,却站在老家祠堂当中大声诉求请托分家析产。短短数天之内,就将顾朝山和汪氏在莱州县费力经营的好名声败了个干干净净。
说起来张老太太是顾朝山的亲娘,两个人闹到如此田地正是因为汪氏。
当年张老太太做主给儿子聘了临村手帕交家的姑娘,已经准备过三书六礼了,顾朝山却改了主意请一位族叔出面,悄无声息地与莱州县一位掌税课的书吏汪世德之妹合了生辰八字。
这生米煮成了熟饭,况且一个是衙门里的人一个是普通民众,汪氏这个儿媳不认也得认。
张老太太气急也没法,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棒槌打死,就腆着脸提着厚礼亲自到临村道歉。结果人还没有走到地头,就听说那位手帕交家的姑娘羞愤之下跳了河。把人捞起来后早就没了气,两个一辈子交好的老姐妹也成了至死不再往来的仇家。
张老太太一辈子要脸面,临老却被亲生儿子摆了一道。她气这当儿子的耳根子软不顶事,见利忘义不顾根本。更气汪氏这个儿媳不自重,勾搭人家已经在说亲的男人。因这个根结在,这对婆媳自然就不好相处,隔个几天就要闹上一回。
等年岁大了老人家才慢慢想通了,自己和这儿子儿媳就不是一口锅里吃饭的人。收拾了一些随身的被褥衣服,独自搬回了沙河老宅子居住。
这回看了小孙子的惨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手脚却瘦得跟细竹竿一样,顿时勾起了老太太的新仇旧恨。一口火气没地出索性把事情闹大,让汪氏和那个没良心的儿子大大丢一回脸。
顾氏族长顾九叔对于双方的过由门清,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起意当了和事老,不时往两边劝和。最后定下每月初五由顾朝山给老宅送十两银子的奉老银,幼子顾衡则交由老太太抚养,送老太太上山之后再回归本家。
因为顾衡幼时很吃了些苦头,张老太太就起劲惯着这个小孙子。
只要不把自个弄伤,上房揭瓦爬树摘果根本就不管,就纵得顾衡放开了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了学堂之后,更是调皮捣蛋日日加罚。长大之后,和西山精舍那一群半酸秀才学古人今日品酒明日赏花,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从来没有断过。
所以听到顾衡陡然改了主意,还说日后不再和那些书生胡混,顾瑛心头比谁都高兴,赶紧过来服侍他把衣服披上。却没想到这人在院子里一步一步地挪,一声不吭不说,还把半个身子都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一时间顾瑛臊得脸跟块红布一样。
她小时候喜欢极腻着这位哥哥,但是知道自己是顾家收养的弃婴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规避一些场合了。此回若不是家中人手不够,她又放心不下别人熬制的汤药,根本不会落到如此窘况。
顾衡身上是有些无力,但也不至于要人搀扶才能走路。他实实在在地碰触着顾瑛温暖的胳膊,感受着这傻丫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边,他的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才定了下来,才回归到腔子里成了囫囵个。
他看着浑身不自在的小姑娘终于善心大发,“我饿了,灶上有吃食吗?”
顾瑛如遇大赦,忙一溜烟地跑开,“我早上蒸了荠菜馅的饺子,这就过去给你端来……”
顾衡在后头哈哈大笑,见人走得不见踪影了,才眉眼低垂满含缱绻道:“怕什么,大不了以后我娶你就是!”这样一想后便觉心境疏阔万事圆满,随意躺在老槐树下的木梳背椅里慢慢地打算。
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脑子里这团纷繁杂乱的记忆不知是真是假,但那种噬心之痛却再也不愿重来。
顾衡忽地想起那日隔着黄杨木棺,顾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欢喜”,顿时心痛如同刀绞。此生无他,唯独护着这女子一生平乐安康便足矣。便是化作凶狠豺狼,与那些丧尽天良的蛇蝎虎豹周旋一辈子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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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祖母
难得春日日头好,老槐树下一张榆木小几正正摆好。因是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讲究,中间是一大钵肥美鲜嫩的荠菜馅饺子,白生生圆滚滚地几乎要掉出来,另一钵却是本地最为有名的蟹丝菜。
沙河因为近海多产梭子蟹,吃的时候将新鲜个大的蟹子煮熟,取其大腿剥开挖出嫩肉劈成丝,然后加黄瓜丝、葱姜丝、香油、米醋等佐料混合调制而成,一向是顾衡的最爱。
张老太太用面饼裹了蟹丝菜塞进顾衡的手里,一时又怜又气,骂道:“看这模样又青又白的,本来就不长肉,偏偏还喜欢跟些酸秀才胡闹。那些人考了多少年的举人,回回落第。就习成骗吃骗喝的本事,专门找你这种半大小子练手。说了多少回了,偏你不长记性!”
顾衡自小聪明,一本书翻个两三遍就记得滚瓜烂熟。学堂里的师傅说,这孩子要把玩耍的心思收敛一半,前途便不可限量。于是张老太太一门心思地认定这个小孙子是个纯良的,就是让些坏人给带歪路了。
顾衡大嚼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带了乡下口音儿的唠叨,险些落下泪来,哽着嗓门低低应了个是。
见孙子如此乖觉,张老太太又舍不得骂了,“你自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千万要自个争气,别让那边的看笑话。你十六岁那年中了秀才,我是比吃了仙丹都喜兴。等你中了举人,成了咱沙河的头一份,我即便立时死了也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翻来覆去车轱辘一般不知被张老太太念叨了多少遍,顾衡此时却是觉得亲热,捉了祖母干燥温暖布满老茧的手道:“我都记着了,还请您不要太过操劳。明年我不但要中举人,后年还要中明经科的进士,到时候向朝廷给你和瑛姑请封诰命!”
现今朝堂五品以上的官员,如果有功绩会有机会得到皇帝的封赠令,就是顾衡所说的诰命。《大同律法》中载,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为祖父母、父母及妻室请诰封。诰封用五色织锦书写,皇帝钤以印鉴,是可以传承百年的荣耀。
张老太太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语病,只觉孙子一场大醉后忽然变得懂事,一张老脸顿时舒展成菊花,“我如今一顿可以吃两碗饭,下地时可以挑一担水,身子好得很,想来再活个十年八年没甚大碍。冲着我小孙孙的这番豪言壮语,我也要活够八十!”
顾瑛却是上过三年女学的,闻听了这话羞得脸都不敢抬。从来只听说过给妻子请封诰命的,没听说过给妹子请封诰命的,哥哥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却没有胆子开口问,胡乱又吃了两个饺子后,低低道:“灶上还熬着米粥,我去看好了没有?哥哥睡了两天,荤油的东西还是不要多用的好。”
等她收拾碗筷走远之后,张老太太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学堂里有没有合适的同窗,不拘家财丰盈,只要人老实忠厚肯上进就行,我想给你妹子做门亲事。”
顾衡不动声色的抬了一下眉,“瑛姑今年不过十五,您不准备再多留她两年吗?”
张老太太皱着眉头道:“就是准备多留两年,现在也应该相看起来了,女孩子的岁数眨眼就大了。都怪你那个娘死活拦着她不准让入咱们顾家的族谱。说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弃婴,怎么敢胡乱受顾氏历代祖宗的庇佑?这话一传出去,附近十里八乡谁愿意娶你妹子?”
对于亲娘那副时时端着的官家小姐做派,顾衡不由嗤笑连连,根本就不愿提及,“顾氏一族不过是才时兴起来的乡下士绅,就装模作样学人家修什么族谱?九叔人越老越糊涂,我看他这个族长当得找不着北了!”
看见老太太要发火,顾衡忙一语点破其中的迷津,“瑛姑德良谦恭温良贤淑,能入顾家的族谱是顾家的大造化,如今乔张作致地给谁看?我爹和我娘不过是想把持瑛姑的婚事,或者干脆用这件事拿捏您,想让您给他们先低个头。”
张老太太姜桂一般的性子,闻言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顿时勃然大怒,“我反正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给他们低个头。只是想凭这个由头就想拿捏咱家瑛姑,简直是做梦。我一手带大的姑娘,才不会让他们拿出去做人情。”
顾衡见老太太已经有所警觉,就微微一笑宽慰道:“瑛姑模样生得俊俏性子又好,屋里屋外的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我学堂里的同窗没有配得上他的,等我明年秋闱中了举人之后,再来操办她的婚事不迟。”
张老太太见他几句轻描淡写,就将自己一直忧心的事情打消掉,于是看这孩子越发顺眼不过,“你娘的脑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生得多体面的后生,兴许明年后年就是举人进士了,偏偏那年你才中秀才时就给你订那样一门糟心的亲事。”
乡下人没有那般讲究,吃完饭后就是一盏粗茶。茶叶是张老太太亲手炒制的,老人家舍不得丢青叶,所以泡出来的茶水不但茶梗多还有些苦涩,顾衡却咬在舌尖慢慢品那丝苦味。
张老太太一边择去年晾晒的梅干菜,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和孙子搭话,“那江家的人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一家子的男丁都是破烂赌鬼一样的人物,偏你爹娘觉得这样的人家吃得开有脸面。”
老太太对于儿子儿媳的做派是一万个看不上,“幸好那家姑娘一场病死得早,这门婚事没有成,要不然我一定上门撕破你娘的脸。这哪里是母子,分明是前世结下的仇人。”
顾衡莞尔一笑,张老太太性子虽然急,但却是真心疼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半真半假地试探,“到时候还请祖母帮我相看合适的姑娘,入得了您的眼肯定差不离。”
张老太太让他拿话逗得眉开眼笑,旋即怅然,“这一个个的长大后嫁的嫁娶的娶,到时候又只有我一个孤老太太守在老宅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