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贡院的号舍相当狭小,有些运气不好的就会直接挨着茅厕。这时候就可以将带的油纸悬挂在号舍的门栏上。不但可以遮风避雨,还可以遮挡周围的怪味儿。
  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多带几张油纸。有些号舍潮湿阴暗,还可以把油纸垫在被褥下面去些湿气。
  顾衡听得津津有味,他自忖满腹经纶,但是从来没有正式经历过科考的艰辛,这是他身份上的硬伤。就好比一把钢刀,却没有经过最后的开刃一般,用起来总有些不顺手。
  在那场大梦当中,他虽然因缘际会成为王府的长史,但因为是杂途出身,一直被那些正经的两榜进士看不起。后来也是费了相当大的精力,才把那些自视甚高的人收服。
  这辈子他再不会上同样的当,再不会走同样的弯路。
  高秀才和涂秀才见顾衡听得两眼放光,一时间好笑不已。觉得这真是个小毛孩儿,多半是过来走走过场长长见识的。
  顾衡今年满打满算才二十出头,又是第一次应考,在这些人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所以都对他毫不设防,还颇有些卖弄地将自己的一些实战经验告知。虽然有些并无甚大用处,但顾衡还是郑重道谢。
  就这样几个人在客栈里相处颇为愉快,有时候你送我几块点心,有时候我回赠你一篮青枣。虽然不值什么钱,但这样你来我往的,顾衡在这些人当中的印象也变得越来越好。
  八月十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有考生排着队陆续进考场。
  因为是联名俱保,必须要名册上的五个人同时进场,所以顾衡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顾徔。两个现任堂兄弟极为礼貌地打招呼,甚至有些客套太过。最起码在周围人的眼中,看不出他们之间存在丝毫芥蒂。
  话还没多说上几句,一派闲适的顾徔就敏感地察觉了与往日有些不同。
  最为心高气傲的涂秀才笑眯眯地拍着顾衡的肩膀热情道:“小老弟,这九天七夜可有的熬。进去后先不忙急着写卷子,要紧的是把带进去的家伙事儿布置好。要不然等天一黑,晚上歇息时可要受大罪了。”
  冉秀才一贯的厚道,也站在一边细细叮嘱。
  “从成药铺买的那些提神醒脑的丸剂莫要一下子用多,当心气味太过浓重引来巡检官的呵斥。杂役每天下午酉时会过来收拾便桶,这东西用完后要记得盖盖子,要不然那个味道会把自己熏晕的。”
  顾衡面目谦和地一一称谢,倒让顾徔这个正牌兄长手脚无措地愣在当场。
  按照规定,应考时不能夹带有字之片纸进场。考箱考篮考袋被当值的士兵一一搜查,就连长衫的褴边都被小刀隔开细看。
  顾衡的这几套衣裳是顾瑛亲手所做,故意都只缝了一条细而又细的褴边,根本就不能夹带什么东西,所以很顺利地就通过了检查。
  这处贡院是前任布政使在二十年前亲自督建,所以看起来还有五成新,并没有想象当中的破烂不堪。
  顾衡将薄薄的被褥铺好,当然记得把油纸提前垫在下面。前面的这块板子晚上充当床板,白天翻过来就是写字的案板。虽然狭小~逼仄,但比自己预想的已经好上太多。
  看看天色还早,顾衡就坐在号舍里左右观望。所幸这里离茅厕不远不近,虽然看得到但是气味并不怎么浓烈。可是想见今晚住在旁边的那位仁兄,必定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名册上联保的五个人一进场就被打乱了顺序,这时候不知道被分到哪个旮旯地。济南府的这所贡院据称有号舍八百零五十间,顾衡周围俱是不认识的人,想送个笑脸出去都没人有空暇欣赏。
  略略一耽误就到了中午,两人一组的杂役们由身着锁子甲的士兵看护,顺着甲乙丙丁的顺序开始分发热汤。
  说是热汤不如说是混了一点油沫子的热开水,浅浅的浮着几粒葱花,叫人看了就没甚胃口。顾衡毫不介意的舀了一大碗,和着两个椒盐炊饼吃了个半饱。
  子时开始只听铜锣一声敲响,由身着蓝袍的掌试卷官们分发考卷。这些人也是两两一组,左右也各跟着一个面目冷肃的士兵。这是国之抡才大典,根本就不容人小觑。
  合衣小睡片刻后的顾衡睁开眼时见天色尚好,抬眼望见对门号舍里的人早已开始奋笔疾书。心想总共九天七夜呢,这些人着什么急?
  本朝开国之初,曾将总共九天的乡试分成三场来考。但因徇私舞弊的人太多且防不胜防,太~祖一怒之下就规定三场合并成一场,大比进行时派重兵把守,考生的吃喝拉撒都在号舍里进行。这样虽然最大限度防范了作弊,但同时也让考生苦不堪言。
  不过考卷还是按照惯例分为三部分。
  头场是《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每道答案规定在二百字以上,这一场主要是考考生对四书五经以及各家注疏的基本掌握情况。
  第二场的内容是论一道,书写诏、诰、表,这一场主要检验考生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条件。第三场则考经、史、时务、策五道,这场才是重中之重 ,可视为考生对安~邦定国的个人见解。
  考生答卷有几条规则:一考卷一律必须用墨书写,谓之墨卷。二,卷首先写考生姓名、年龄、籍贯及三代名讳,以及考生在校所习本经。
  顾衡顿了一下,才在卷首处籍贯处细细写下山东省济南府莱州县,父顾朝中,母顾丁氏。祖父顾元泰,祖母顾张氏……
  这一世的一切终于有所不同。
  顾衡面带微笑地想,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一步一步地筹谋,终于挣脱了命运即定的桎梏。顾朝山和汪氏偶露的亲情,曾经是自己做梦都在期许的奢求。却如同朝雾一般虚无缥缈,一遇着烈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天七夜的照明除了外面的天光之外,就是自带的小油灯,另外还有三支掌长的白烛。这三支白烛至关重要,烛尽后不管是否答完均须离开考场,所以轻易不能点燃。
  兴许是心境开阔,顾衡并没觉得九天有怎么难熬。看见有人起身离场后,他也慢腾腾地将早已书写好的墨卷整理好,恭恭敬敬地呈交给堂上的受卷官。
  那人见卷子上一笔令人赏心悦目的端正颜体,且字字力透纸背,这没有十年的苦工是决计不行的,便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顾衡。
  却见这人年纪如此之轻,笔端却如此浑厚有力,心里就大吃一惊。虽不敢细瞧考卷内容,但粗看每张都布满簪花小字,便悄悄记下了他的名字。
  墨卷转由弥封官将姓名糊上,誊录官立刻督人将墨卷誊录成朱卷并编上序号,经对读官校对后,墨卷交掌试卷官封存。朱卷送主考、同考官审评,最后由主考官决定名次。
  顾衡亲见自己的卷子被妥善装入尺高的竹匣当中,这才大踏步走出贡院的黑漆大门。他想,我从这里跌倒的,终究还是要从这里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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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桂子
   
  顾衡虽没象别人那样累散了架, 但也毫不轻松。
  由钱师傅搀扶着回了和丰楼后, 简单梳洗一下倒头就睡。掌柜的是做惯这门生意的, 不等吩咐就在厨房炉灶前熬好了入口即化的稠粥。
  顾衡半夜果然饿醒,就着钱师傅的手先喝了半盏热茶, 又用了整整一海碗熬得香浓的青肉瘦菜粥,翻个身又自睡去。如此断断续续睡了两天一夜,钱师傅急得几乎要去请大夫时,他才终于悠悠醒转。
  正正经经用了一顿丰盛饱饭之后, 顾衡才知道冉、高几位秀才早就醒了,相约到大明湖千佛山游玩。说是这些日子太过疲累正好松松乏,如果玩得高兴了还要到附近转转。到时候就各自回乡, 用不着特意等候。
  顾衡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所有能做的全部做了,此时此刻只能听天命了。
  揣着钱袋子把济南府好生转了一遍, 收罗了许多可心的东西。吩咐钱师傅把行李收拾好, 当心别把什么东西落下, 这才用了自家的马车慢慢地往回走。
  也许是归心似箭, 回程竟比来程快上许多。不过七八日就到了莱州境内,刚到村口就遇到了翘首企盼的顾瑛。
  不过一个月未见,顾衡真心觉得顾瑛好似生得又漂亮许多。
  人瘦了高了,往日在家时随意扎起的辫子也换成了年青姑娘常梳的桃心髻, 发上斜插了一枝嵌珊瑚珠子的银簪子, 耳朵眼儿上也有一对同色的银丁香。
  因为是秋季, 浓密的阳光隔着树荫洐射下来。顾瑛穿了一件米黄底织缠枝纹的新夹衣, 系了一条将将及脚面的青色挑线裙子,腰上系着墨绿色的系带。远远望过去,清丽明媚得象一株玉兰树,大大的杏眼里蕴含着不容错认的欣悦。
  顾衡这才恍恍惚惚地想到,过了这个中秋这丫头就已经满十六岁了。
  在那场大梦里,自己逢遇人生最底谷,可说是万念俱灰,根本就不想看见任何相熟的人。又自忖给不起这丫头幸福,几番思虑后就为刚刚这个岁数的顾瑛选了夫婿。
  彼时的童士贲刚刚中了举人,在莱州城里可谓是意气风发炙手可热……
  再在后来,顾瑛与自己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匆匆忙忙,看不出来好与不好。但是整个人却时常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哪里像此时此刻耀眼夺目。因为有发自内心的愉悦,整个人像蒙上了一层珠光。
  女人若是心生欢喜,眼睛里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
  顾衡心头便像长了草一样,一时间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细匣,大红锦缎上是一对做工极为精巧的挑心。
  明明是随随常常的一件事,这时候拿在手心儿里却仿佛烫手一般。
  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涨红了脸递过去,“临走时你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还有剩余,我就到济南府最大的金银铺子挑了这支首饰,觉着你带了肯定好看。”
  因为世道平稳,加之中土天灾有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股子奢华之风渐起,就连济南府的铺子里售卖的东西也极尽能事。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无不挖空心思装扮。
  顾衡曾经看见过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赤金做的葫芦手柄,南海珠子做的双耳弹丸,核桃木做的鼓梆上镶嵌了无数的珠玉。
  至于衣裳首饰更是大热,金的玉的只是普通。朝廷规定百姓不得僭越穿戴,但很多人直接无视,市面上一件嵌金银丝的妇人衣裳就值数十两白银。
  这对金嵌宝祥云菊花挑心是时下非常流行的金蜂采蜜,簪首中心为银质多瓣花朵,周围用赤金打制成两重细密花瓣,花蕊缀有金蜜蜂一只。想来工匠格外手巧,那金蜜蜂的翅膀竟然可以随风微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拨动了琴弦,连空气都开始变得燥热。
  向来镇定自若的顾衡耳根子通红,面上却故作淡然道:“家里没谁教你梳妆打扮,祖母也不爱操持这些。如今你年纪大了,有时候也该妆扮起来。我看济南府的那些小娘子都喜欢戴这些东西,就随意买了些带回来。
  他怕顾瑛不会使这些物件,特特嘱咐,“这个簪脚垂直朝下可插入髻顶,将簪脚上部弯曲一点弧度后插在髻侧边,仍可使簪首处于髻顶中心,你千万不要戴错了。”
  顾瑛摸着挑心上的金蜜蜂,却没有想象当中的高兴。
  垂了头似笑非笑道:“如今哥哥高兴了给我首饰,不高兴了也给我首饰,我屋子里的桌子几乎都摆不下了。可知我惯常干活,最多带个镯子带个坠子,真要带上这个只怕头都不敢乱动。”
  这话倒是提醒了顾衡。
  他摸着下巴道:“要不然我找几个木匠师傅进来,给你打几样得用的箱笼,女孩子总有几样贴身的体己需要存放。还有济南府的那些女孩子穿的衣裳花样很多,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一样带了些绸缎回来。”
  阳光这么和暖,秋风这么适意,顾衡干脆站在门口无话找话,“……你自个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就拿出去当礼物送。这都是济南府才时兴起来的,总归会有人喜欢。”
  顾瑛看他像八脚蟹一样瞎忙,就是不肯往屋子里踏一步,终于无奈叹了口气,“哥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还是赶紧进去吧。在祖母面前多说些好话,若是她想捶你,你也莫躲着承受就是了!”
  顾衡立刻垮了肩膀,垂头丧气地进了屋子。
  张老太太正虎着脸坐在窗下,看见人进来眼睛就是一亮。随即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骂道:“当日幸得你跑得快,若不是看在你要去应考的份上,我肯定把你打得脑袋开花。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拿自个的性命去赌!”
  这却是开始清算旧账了,老太太这口气想来憋得够久够狠,一时骂得唾沫直飞,让人脸头都不敢抬。
  “你这么能干,觉得事事尽掌握在手心,怎么不绑个窜天猴干脆上天得了?明明知道那汪氏不怀好意,竟然还把她递过来的酒水一口闷下。知不知道,当你接过酒杯时我心头立时就咯噔了一下。谁料想……”
  老太太越说越伤心,拍着大腿抹眼泪。
  “我就不说那个歹毒妇人了,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当时我肝疼得恨不得立刻摘掉,后头静下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头。你从小就不喜欢甘草,老说那里头有股子怪味儿,怎么会平白无故一大早地喝什么甘草绿豆汤?”
  顾衡悄悄望向一边看热闹的顾瑛,结果女郎只是一脸不忍地侧过头,还悄悄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张老太太眼圈都红了,连哭带骂地捶了顾衡好几下犹不解恨。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那甘草绿豆汤虽能解百毒,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顶用。那酒里的川乌头若是剂量再大些,你这条小命只怕就要交待到阎王爷的手里!”
  祖母下手真狠,半点情面都不留。
  顾衡顾不得头上被打出了包,忙跪在地上解释道:“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躲得过这回躲不过下回,只有想出这么一了百了的手段。所幸后来事情的发展没有走样……”
  张老太太又心疼又难过,捂着脸呜呜地狠哭了一会儿。
  良久之后才无奈叹了一口气,摸着顾衡乌黑的头发伤心道:“祖母的年岁虽然大了,但我听到瑛姑说你那天早上特特喝了一钵甘草绿豆汤时,就立时明白了你的心思。你这孩子从小的心眼就多,多半是早就料到她要下狠手,这才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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