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过了最初的慌乱,顾衡反而镇定下来,眯着眼睛直指问题的核心,“从春闱到现在已经小一年过去了,想必你已经将我妹子的真正身世打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你今天冷不丁地过来捅破这件事,是要认我妹子回郭家吗?”
  郭夫人再次苦笑,“十六年前的祸事一出时,我祖父就做主把这件事隐瞒下来,说郭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一个女子的身上。没过半个月就以路途劳累引起旧疾亡故的名义,在祖祠东边的小坡上给我幼妹立下一座空坟塚……”
  顾衡神情越发冷肃,“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旧事重提,引得各方不快呢?”
  郭夫人缓缓道:“这些年我生儿育女,才逐渐理解我母亲当年的牵肠挂肚。我断定……幼妹当年遇到了什么不堪的事情,才不愿回转家乡。但她既然选择隐姓埋名地生下女儿,那就自然有她的道理。郭家碍于名声不愿意认这个女孩,我却想认下这个外甥女!”
  顾衡愣了一下,但他从来不介意与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就微笑问道:“我妹子……不过是乡间一孤女,说实在话有没有血缘之亲对于她来说,以往的十几年和今后的几十年也没什么区别。如今她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即便靠着自己也能过活。”
  郭夫人把脸上的失态收拾齐整,“我派人到你的老家打听过,你的祖母张老太太对这孩子很好,这孩子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苦处。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流落到你家去的,但平安喜乐必定是她母亲生前所愿!”
  顾衡头颈向后一靠,吞住了喉咙眼儿里的痒意,冷然道:“我妹子现在就很平安喜乐。”
  郭夫人不急不躁,举起茶壶亲自给顾衡续了一盏茶水,“这孩子……身份上总有些硬伤,日后必然影响说亲。我想和她认个干亲,咱们两家日后也好走动些。这样一来她身后有我们这些正经姻亲撑腰,京里稍体面些的人家就不敢小觑她了!”
  顾衡似笑非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么大一块肉馅儿饼当头砸下来,肯定不是白白交换的吧?”
  郭夫人面色微带黯淡,神情也变得略略勉强,“可怜天下父母心,日后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晓得我的难处了。我的女儿不甚聪明,却总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她骨子里还有一点像我的丈夫,最是清高迂腐目下无尘,偏偏遇事时又执拗无比。”
  桌上的茶水没有人动,窗外又无声无息地铺了一层菲薄细雪。那一层一层的梅香铺天盖地,却裹挟着刺骨冰霜冷冽寒心。
  郭夫人满脸的无奈苦涩,“如今她刚刚生下小世子,但是王府里早有范庶妃生下的庶长子,那孩子今年已经七八岁了。说实话,一个处置不当端王府里头就要引起内耗,到时候徒惹京中人笑话,我总想为她做点儿什么……”
  她直直凝视过来,“端王殿下器重你,将来你和我女儿互为援手,这路怎么都要走得稳当些。日后我一定视瑛姑为亲女,但凡我家水莲有的,也必定会有她一份。你若说是交换便是交换吧,其实这是双赢……”
  到了此时顾衡才真正叹服,这位郭夫人确确实实是一个明白人。
  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把自己的难处苦处全部一一道来。即便是利用,也觉得她是情可原意有可悯。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一个为了自家孩子的母亲,疯狂之下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绝不能轻举妄动。
  顾衡从屋檐那片细雪上收回目光,只觉一盆冰水从脑门儿上直浇下来,刹那间就寒到脚底心,让他从未有过的清醒和惊痛。
  他站起身低头拱手一礼,“夫人为了俞王妃未雨绸缪致此,实在是让人敬佩。但我现在只是一介七品散官,在端王殿下面前也说不起什么话。不过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夫人尽管差遣……”
  这已经是一句极重的承诺了 ,郭夫人虽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的话,却心满意足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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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的身世渐渐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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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晚归
   
  冬天的天时极短, 回到家时屋子里里里外外已是一片暗黑。
  守门的钱师傅帮着开了门, 低声禀了两三件杂事。一是顾衡的同年, 如今的上蔡县县令王希久派人送来书信,那人在不远的客栈歇了, 应该是要等到回信才肯走。二是莱州老家那边也来了人,说族长顾九叔兴许年前就要到京……
  张老太太依旧秉承在老家的节俭,所以只有灶间点着一盏油灯。顾瑛似睡非睡地拄腮靠在桌边,头一点一点的, 显得十分趣致可爱。
  年轻女郎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杏眼笑道:“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衙门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厨房狭小, 灶间的火苗闪动跳燿,将屋子映得暖暖融融的。铁锅里大概蒸着玉米饭和腊肉片,一股子甜香混合着肉食和新鲜菜蔬的香气, 就像从前一样实实在在地包裹住他疲惫倦怠的躯体。
  顾衡再次微笑起来, 这个傻丫头像大梦里的姑娘一样, 无论生死时时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转身离去, 而是牢牢地攥紧了这个傻丫头的手。
  夜晚的小厨房传来极轻的喟叹:“我的瑛姑,过完年就又长了一岁呢……”
  顾瑛的脸面一时涨得通红,伏在哥哥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本来临近年关, 这些日子大家各自忙着手头的事儿, 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用, 累得回到家时只想倒头大睡。所以一家人虽然在一处屋檐下住着, 却连个说话的空闲都没有。
  顾衡没有松开手,拉着她坐在灶前,就着明明暗暗的火光开始吃迟到的晚饭。
  自家人的吃食没那么讲究,白米饭里掺杂了少许玉米面,泛着馥腴柏木烟薰味的腊肉肥瘦相间,被切得薄薄的罗列在雪白的米饭上。暗红色的托盘上还放了一碟青豆炒咸菜丝,一碟干笋拌鸡丝,一碟萝卜丁炒鸡蛋碎……
  顾衡埋头刨了大半碗,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的肠胃好受了些。又舀了半勺米饭,把剩下的菜一股脑拌进去,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顾瑛心疼得不行,生怕他噎着,连忙倒了一盏热茶过来,“哥哥不是去西郊陪那位王爷说话,怎么人家连晚饭都没有供一顿,就这么风里雪里地赶了半天路?”
  顾衡面上带笑,看了她一眼道:“也不尽是,今天我回来的早,在外头碰见个从前认识的人,就跟人家在茶楼里说了会儿话。没想到一抬眼天就黑了。茶楼里只供应一些茶水和细茶点,我再怎么不讲理也不能让店家给我备一副席面不是!”
  顾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杏仁大眼弯成了月牙。
  “幸好我还在灶上给你留了饭,要不然你这时候回来只能饿肚子了。祖母今天还和我商量来着,要不要雇一个灶上婆子回来。说我一天忙着铺子里的生意,待在家里的时日少。你日后从衙门里上值回来,看家里冷锅冷灶的,怕心里不舒坦。”
  这大半年荣昌布庄的生意蒸蒸日上,顾瑛作为大东家当然要以身作则,每天开店前第一个到,关店后最后一个走。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店里面聘请的伙计不管老的少的没有一个敢偷懒。
  顾衡自然不愿意这个当妹子的辛苦,可谁说女人只能围着锅台灶边儿孩子尿布转?若是能大把地挣银子,女人也有底气能挺直了腰杆儿说话。没见着这些日子以来,顾瑛脸上的神色光彩照人,走路说话都添了一种干脆利落的气势。
  就连偶尔上门的郑绩都赞不绝口,说这丫头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若是就这么关进后宅里做个只能在后院盘桓的当家太太,实在是太过可惜。
  其实顾衡暗地里琢磨过这件事,如今自己只是个七品的闲散小官儿,顾瑛即便嫁进门还是可以继续掌管荣昌布庄。
  等这三年的观政期满了,自己就到吏部活动一下求一个外放的知县。那时候的荣昌布庄多半已经做大,最好每个省份都开一家店面。顾瑛这个名份上大东家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大东家,每个月带着仆从到处走走看看,顺便盘盘货审审帐……
  不知为什么顾衡用不着问出口,就知道顾瑛肯定喜欢这种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
  他挟了一块冒着油珠儿的腊肉塞进嘴里大嚼,嗡声嗡气地道:“我早就说过,这个宅子里里外外都是你做主。你要是觉得雇一个灶上婆子比较好,那自然就是好。再说现如今你挣的银子肯定比我多……”
  顾瑛心中涌起浓浓暖意,大着胆子挨过来道:“哥哥,日后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银子,你只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看中了什么孤本珍本,喜欢什么古琴古董,用不着跟祖母说,悄悄知会我一声就成!”
  虽然已经是夜深人静,顾衡却还是心花怒放大笑出声,慌得顾瑛一把捂住他的嘴。
  纤长的手掌迥异于寻常闺秀,掌心粗砺干燥,指尖有细细的薄茧。那是因为在莱州时常年做绣活操持家务所制,后来又跟着张老太太潜心学针灸,这双手便再也没有细腻过。
  顾衡鬼使神差一般,在女郎的掌心处忽地落下一吻。本来气定神闲的顾瑛便像被烫着一样,慌乱地站起来,神情有些局促难安,一时间羞的连眼睛都不敢抬。
  顾衡心满意足的望着,那黯淡油灯下的人儿仿佛自会发着光。
  因为是布庄的大东家常见外客,女郎一头乌鸦黑发梳了个半翻髻,头上插了一对嵌珍珠粒的银簪子,并两小朵拇指大小的绢花。上着木兰青双绣缎袄,下着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整个装扮又雅洁又别致,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爽利。
  顾瑛见坐在对面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就是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头便像漫了一层糖蜜,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瑛姑,” 顾衡看着年轻女郎温声道,“我跟祖母商量了一下,准备来年三月就把咱们的亲事办了。咱们到京城这么久了你的生身父母都没什么音讯,我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中士这么大,成亲以后只有慢慢找寻。”
  这大半年里,顾瑛刻意改变自己往日略有些腼腆的性子,但猛然听到这句话还是羞红了脸,声音也变得细不可闻,“……我怎么没听祖母念叨过?”
  顾衡连眼睛都不眨,坦坦荡荡地说着谎话,“这件事在莱州老家时就商量好了,你是新嫁娘,他老人家怎么好跟你商量这些事。莫怕,到时候我只请一些极相熟的人家过来吃酒。也许……免不了有一些杂音,你装作听不见就是了。”
  顾瑛低头想了想,坚定摇头道:“我不怕,这辈子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
  顾衡就眉眼弯弯地往前凑了凑,“这可怎么好,你唤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日后若是正径成了亲,还是改不了嘴怎么办?”
  顾瑛被突然凑近的脑袋唬了一跳,终于忍不住羞恼跺了跺脚,“你又故意捉弄人,今晚罚你洗碗……”
  看着女郎飞快消逝的衣角,顾衡认命地把自己刚刚用的几个碗洗涮干净,一边洗一边却忍不住翘起嘴角。这个傻丫头这么晚都还等在灶间,一是想让晚归的自己吃口热饭,二则是想让自己看看她新上身的衣裙。
  女为悦己者容,且为一人容,千幸万幸这份深情自己终于没有错过。
  摸着黑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烛台后,顾衡在书案上找到了钱师傅送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王希久的亲笔,简单寒暄后直截了当地说要借三百两银子,且偿期不定。
  仅仅作为同科同年,王希久的这个口开得可不小。但顾衡知道他的为人忠厚规矩,若不是遇到什么天大难处,以其禀性绝不会如此贸然。
  顾衡坐在一边细细想了半会儿,觉得这个忙应该帮。好在如今的境况不比往日,借出去三百两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这会儿反正没什么睡意,就干脆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信封里夹了三张日昇昌见票即对的百两银票。
  另一封信中所述之事却有些棘手。
  前些日子,莱州顾氏族长顾九爷收到来信,说京城顾氏愿与莱州顾氏联宗。若是以前,顾九爷怕是立刻就要喜疯了。但老头儿高兴之余还保持两分清醒,知道京城顾氏这是看在顾衡这个新科榜眼的面子上,这才悄悄改了主意……
  顾衡天性薄凉,这辈子除了祖母和顾瑛是要紧的人外,对这些宗族祠庙之类的事物根本就没什么概念。好在记得当年顾九爷的援手之恩,就草草写了一封回信,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这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等顾瑛出门之后,顾衡就把昨天与郭夫人相见的事儿原原本本的给张老太太说了一遍。
  张老太太一时糊里糊涂地还没听出究竟,拍着大腿喜道:“我就说这么久了怎么就是没什么音信,原来瑛姑的外祖父在滇南当官呀,那她的亲娘就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喽!”
  顾衡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您没听出来吗,那位郭夫人的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瑛姑的身世,一个字都不能往外吐露。她母亲当年遇到过海匪,侥幸苟活下来只怕极为不易……”
  张老太太顿时反应过来,一张老脸也阴沉如水——一个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落在虎狼一般残暴凶狠的海盗窝子里,其境遇艰难可想而知!
  张老太太向来是个护短的人,良久重重点头,“是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郭夫人这门亲咱们也不能认。好在咱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穷讲究,等我找个良辰吉日请一个官媒来,把三书六礼走走过场。明年开春三月,不冷不热的时候正好就把你俩的婚事办了。”
  顾衡眉眼都放出亮光来,只要一家子上下齐心,任是牛鬼蛇神乱舞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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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是自私的,男主此生只想护住能护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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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荷包
   
  涌金门什锦胡同, 端王府。
  总管太监魏大智下了马, 立刻有机伶可意的青衣小厮一路小跑过来服侍, 还殷勤嘘寒问暖地问要不要先来一碗热汤面。说今天厨房里新送来一批野鸡,切碎加葱蒜爆香用作浇头, 吃下去又开胃又醒精神。
  魏大智笑着踢了他一脚。
  小厮没有闪躲,趁着玩笑时凑过来低低道:“这两天都有人往府里递消息,有一拨人看着是西郊别庄那边的熟脸儿,另一拨生脸的是天桥胡同的。我派的人一过去就跟丢了, 但据我所知,敬王府的二管事就住在那块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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