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小院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并没有多少残雪。屋檐下悬挂着红纸糊的新灯笼, 门楣上贴着新写的春联。
“春来芳草依旧绿,时到梅花自然红”。
墨迹漆黑浓郁,笔势俊秀飘逸,委婉含蓄有如行云流水。字体遒美骨格清秀, 点划疏密相间,细看时却又法度严谨,应该是顾榜眼亲手所书。
许是听到动静, 穿了一身青缎长袄的张老太太迎了出来,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可有日子没到咱家来了,我正在想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年有什么意思, 正想让人到广济寺里去喊你呢。没想到你自个就找上门了, 一定是知道今天我家里做了好吃的。”
老太太一如既往的热忱, 絮叨了几句后迭声问灶上婆子看看炖的菜品火候怎么样了?又嫌弃那婆子的手脚太慢, 干脆站在厨房门口催菜去了。
布置稍显简陋的屋子里烧了炕,显得热烘烘的。
炕几上用矮矮的粗白瓷钵养了寻常得见的水仙,雪白纤长的花瓣族拥着鲜黄的嫩蕊,翠绿的枝叶用红布条缠成如意结。神柜上供着福橘和几品蒸糕, 天鸡耳双足炉里的如意宝线香盘散着袅袅的清烟。
李厚朴心情静下来, 坐在椅子上趁着这个空当将酒楼里的传言简单说了一遍, 末了涨红脸道:“那些人满口胡诌, 我看实在是有损你的清誉才如此出言反驳的,只是冒失间不免唐突了瑛姑妹妹……”
在酒楼里,那些话就这样自然而然不加思量地脱口而出。到了最后连李厚朴自己都感觉有些心动——要是老天眷顾中了进士,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向顾家提出亲事了,只可惜如今还要老老实实地等上三年。
下一科的春闱在三年之后,那时候的女郎就年满双十了……
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的顾瑛坐在炕沿,正在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缓缓笑道:“李五哥,你也不是外人我便不瞒着你了,那些人也不算十分胡谄。我的确已经定下亲事,明年的三月十二就要成亲了。哥哥已经把我俩的生辰八字托顾九叔带回莱州去……”
一口甘甜的橘肉正正卡在喉咙眼里,李厚朴只觉满嘴的苦涩。
他惊愕至极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愕白着一张脸道:“你们虽不是血亲,却也算同姓为婚,要知道这样不但违反律法,还势必会引起他人物议。日后你在内宅之中不听外人言也就罢了,顾衡以后是要走仕途的人……”
小儿拳头大的橙色福橘在女郎的手中缓慢旋转,白色的筋络完完整整地褪在一边。
顾瑛侧过头平静地笑了笑,“李五哥是个好人,我隐约知道你的心思,原先不说破是怕别人笑我自作多情。我实话实说,这世上除了我哥哥再无人能入我的眼,至于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论吧。原先我也怕这怕那,但回头一想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载,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还隐隐透露着一股从未显于人前的决绝之意,一如顾瑛的平日为人。
李厚朴面色苍白,略有些仓皇地无意间一歪头,就看见窗外已经黑了下来。不住摇晃的树梢在槅扇上投下淡薄的影子,只有数步之遥的小厨房已经传来热腾腾的饭菜香。
他突兀地站了起来,心头难受得只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模糊。踉跄退了一步撞在炕几角,炕榻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喃喃低语了几句,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心里却隐约明白这个头上插了细巧碧玺金簪的姑娘,离自己终究是太远了。
背后是一迭声的呼喊,李厚朴却是充耳不闻。他走得实在太过匆忙,就没有看到拐角处有一道几乎要没入黑夜的暗影。明明暗暗的灯光下,那人披了一件漳绒面的黑色斗篷,偶尔露出的石青色七品官服的衣角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鹅毛大雪眨眼间就盘旋而下,远处的灯火显得飘渺无常。轻若无物的雪片一层一层的积压,终于让秋天时就枯槁细瘦的枝桠发出断裂的嘶嘶声,然后砰地一声坠落下来。北风再次盘旋而下,纠缠间使得那些高大的树木都变得张牙舞爪。
黄铜做的羊肉锅子已经烧起来,张老太太不住在嘀咕。
“这李家的小子到底什么章程,好容易到家来一趟连顿饭都不吃就跑了。往日还叔姥姥前叔姥姥后,现在坐在一处连话都不能唠上几句了。可见分隔得久了,人也变得生分了……”
顾瑛把一腿新鲜的羊肉片倒进铜锅里,细声安慰,“祖母您先吃吧,我等哥哥回来!”
铜制汤锅里沸水上下翻滚,粉色的肉片儿很快就被氽成了白色。其实这时候肉质最嫩,但顾瑛怕祖母吃了不克化,特地等了一会儿才拿长竹筷将肉片儿夹了起来,又剥了几瓣青蒜一起推过去。
张老太太慢慢扒拉着碗里装的羊肉片,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瑛姑,我原本打算将你和衡哥的亲事办了,这辈子我就稳稳当当地交了差。即便是马上闭眼到地底下见着你的祖父,也算对得起他了!”
鲜嫩的羊肉片很快就冷却下来,在碗里卷成细细的一团,眼见就要失去原本的风味。
张老太太心绪难安根本没有胃口,干脆放下筷子,“直到看见了李家的哥儿,我才觉得这件事实在办得有些亏心,日后有些人的口舌恐怕要比刀子都要锋利。瑛姑,这世上除了衡哥,其实还有很多好男儿……”
老太太在心里委决不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舍却哪边都让人痛彻心扉。
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装作听不到的指指点点,“你向来有主见,我也不便多说些什么,但有些事的前前后后你可要千万想好了。连厚朴这样的好孩子都免不了在心中嘀咕,可想而知日后道路艰难。我别的不怕,就怕你跟衡哥过日子不能齐心……”
老人家一辈子活得极为通透,见李厚朴兴高采烈的进门,却连告辞的话都不说一句就走了,定是因为顾瑛把话彻底说透了。其实她老早就看出李厚朴对自家孙女儿有种不一样的情谊,但有些事真的不能勉强。
撇开私心来讲,这世上除了顾衡,李厚朴其实是一个极好的婚配人选。家世简单性格淳朴读书又刻苦努力,年纪轻轻已经是举子。若是没有顾衡在一边比照,这人实打实是很多人心中的乘龙快婿。
张老太太抓住顾瑛的手,终于说出压在心底的话,“祖母对不住你,知道衡哥有这番心思后不但没有阻止,还在旁边添火加柴。总觉得像你这样好的女子,与其到别人家受婆母姑嫂的刁难,还不如放在我跟前放心!”
羊肉锅子熬得练白香浓,热气一股股地往外冒。
年轻女孩儿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好年纪,穿着简简单单的家常袍子,却掩不住她的灼灼秀美和过人气度。静静地伫立在旁边,就如同水边挺直默然的芦苇。
张老太太却险些垂泪,“这世上对女子本就不公,日后这种责难只怕越来越多。像族长顾九叔和那几位老亲,眼下多半是因为有求于咱家,又碍于衡哥身上的七品官身,想将老家的田地挂在他的名下免税免赋,这才不好胡乱说些什么。“
老太太一辈子光明磊落,唯独这件事却是夹杂了私心,“等这桩婚事彻底定下来,周围人的非议只怕也要多上许多。若不能心智坚定夫妻一体,这条路真的很难……”
屋角的油灯闪烁,顾家如今虽然富裕许多,但依旧秉承勤俭持家的传统,并没有到处点上光线更为通透干净的蜡烛。
顾瑛翻手压住张老太太的胳膊,沉默半晌后慢慢道:“其实我知道很多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却是有些看不起我。觉得我寡廉鲜耻,竟然不顾体面地要嫁给自己一起长大的哥哥。”
眼角有热辣辣的泪意,顾瑛拿手背胡乱擦拭了几下,“可我也不怕羞地告诉您,这辈子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哪怕就是吃糠咽菜,哪怕就是发配边疆苦寒之地,我心底也是高兴的。我只怕这回错过,日后我会后悔一辈子……”
张老太太眼睛一亮满怀慰藉,悬着心终于放下来,先前的惶恐也渐渐消散。复叹了一口气,挟了几片肉又喝了两碗热汤,这才慢慢回屋歇息去了。
顾瑛将羊肉锅子的铜盖盖上,又用铁箸夹出几根烧得正旺的银炭放在一边。哥哥这时节还没有回来,汤都要烧干了。
远处的街巷传来更鼓声,顾瑛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她慢慢地拨动手中嵌银头的竹筷,心想其实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哥哥是名冠天下的榜眼,冷峻清雅踔绝金玉,即便是在堂堂皇皇的京城,坊间也有无数的女子思慕于他。
就像那位所谓的周侍郎之女周玉蓉,家世高贵人又生的极好,还有京中第一才女的美誉。却几次三番地找借口主动登门,不过是折服于哥哥的人品才华罢了。
顾瑛缓缓握住自己的手腕,抬头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走到这一步,早已容不得自己抽身退却。哥哥这么好这么心善,所以站在他身边的人只能是自己。先前跟祖母说的不是谎话,若是此时畏于流言抽身离去,只怕自己后半辈子日日要活于懊悔之中。
——诸天菩萨在上,请容许我这辈子自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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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夜归
夜归的顾衡推开门的时候, 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昏黄的灯光下安静而谧然, 屋子里充满了羊肉玉米饼的香气, 让饥肠辘辘的夜归人感到由衷心动,仿佛浑身的疲惫都可以尽情敞开来晾晒。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廊下, 五官被凛凛寒气刀雕斧刻,冷峻得象一尊庙里俯眼看世间的石像。
良久过去,顾衡才轻手轻脚的解下漳绒斗篷。上面落下的雪沫子一遇热气便化作雪水,在地上浸染出一滩小小的水渍。
听到动静的顾瑛睁开眼睛, 什么也未问什么也未说,微微一笑就动作麻利地开始添炭挟菜挟肉,末了装满整整一碗递过去。顾衡也不做声, 接过来就开始闷头大嚼。
屋子里只有咀嚼食物的悉索声,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契合。
顾瑛晚上一向吃得不多,就一边看顾着碳炉, 一边帮哥哥挟菜倒酒, 等人吃得大半饱才笑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可是衙门里有什么难事?我听说京城的官衙腊月二十五六起就开始封印, 怎么哥哥还这么忙?”
两碗撒着韭菜花的羊肉汤下了肚,整个人都开始暖和起来。
顾衡嚼着一块香甜爽脆的菘菜,觉得人生惬意不过如此,靠在椅子上懒懒微笑道:“如今我还算新进之人, 自然要比别人受累些, 等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倒是正逢年关, 你在铺子里只怕比以前更加忙了吧?”
辛末科共取进士三百人, 除了三鼎甲之外都要馆选。甄选过后,只有极少部分人可以成为庶吉士,或是留在翰林院,或是进入六部观政。熬过三年资历之后,才有机会获准升迁。
顾衡身上担的工部虞衡司堂主事,虽然只是七品,但却是实打实的正职官衔,更何况还是正儿八经的京官。攒够资历外放的话,兴许能谋一任偏远地区的知府。
顾瑛自然不会担心这些,听到哥哥的问话,眉眼俱是笑意地翻了一下手心,“今天我和董掌柜盘了一下帐,少说赚了这个数。他说要是晓得京城的生意这么好做,老早就撺掇他们郑东家过来开铺子了……”
顾衡手中竹筷顿了一顿,面上淡淡一笑。
“郑绩未尝没有这个心,只是那时候他没有这个胆子。即墨郑家光有银子却无子弟身上有功名,到京城里开这么大一个布庄,每天的流水和利润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无异婴孩怀抱异宝,最多能在水面上折腾几个月就不见了踪影。”
顾瑛一怔,“所以哥哥才费尽心思把端王殿下扯进来入股,就是想给荣昌布庄寻一把结实的保护伞吗?”
顾衡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了这个话题,但在自家人面前也没什么收着掖着的,就点点头道:“端王殿下虽然不受当今圣人的看重,但他这副金面用来糊弄一两个小鬼还是相当好用的。”
他端起酒杯轻嗅,里面是自己一向喜爱的浮罗春,于是心情更是好上几分,浅浅啜了一口道:“端王殿下爱惜名声想悄无声息地求份财,郑绩想借机求势光耀门楣做大做强,我是两样都想求,所以大家才能紧紧拧成一股麻绳。”
喝着浓醇羊肉汤的青年一脸的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为自己的锱铢必较和立意自私感到羞愧。与其清俊文雅的姿容半点不相匹配,偏偏顾瑛没有觉得丝毫不喜欢。
她将一盘烩三珍推过去,有些犹疑道:“董掌柜说,郑绩大哥……听说了我们定下日子之后,准备亲自进京相贺,听说还置办了一份极丰厚的礼。这人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我面前也一口一个妹子,我竟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有这么大的脸……”
顾衡微微皱眉,手掌握紧又松开,旋即不动声色地把碗里的烩三珍吃尽。
“他倒是一个有心之人,大概是常走江湖面面俱到想在我面前尽量留个好。这世上,谁都看中在微末时结交的真朋友。妹子你也不要妄自菲薄,管他什么礼你先收下,日后我想办法还了就是!”
意思是这份礼用不着顾虑推拒,送过来时尽可以坦然收下。
顾瑛在京城住了这么久,对京里迎来送往的规矩也大致了解三分。别人送了什么礼,那么日后就要还相等厚薄的礼物。还轻了人家心里会看轻,还重了人家也会惶恐难安,误会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硬要有求于人?
好在顾衡如今只是做了七品的工部堂主事,迎来送往打点上峰数额都是有限。顾瑛就莞尔一笑,“哥哥你好生当官,而且一定要当个清官。若是手头差什么或想置办什么孤本善本珍奇古董,尽管给我说一声,如今我养得起你……”
顾衡啼笑皆非,却想起先前在门外踉跄而去的身影,心底复又冷硬起来再无迟疑。
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思进取则退,不争即会输得精光。眼前之人是一定要的,为了护着日后的小家,权势银子统统都不能缺!
他定了定神带笑回道:“是啊,我知道我妹子能干,一个月挣得比我还多。不过现在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你把手头的银子拢拢,尽数办成自己的嫁妆吧。反正到了最后,都是要带到咱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