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假日这天,天还没亮,卫章就睡不着了,他在床上来回翻了几个身,干脆爬了起来。
霍宴来到山门口的时候,就见卫章已经望眼欲穿地等在那里,看见她时双眸被募然点亮的表情太明显,霍宴从他身边走过,顺手一样在他脑袋上一带而过地拍了一下,就这么脚下不停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
卫章忙跟了上去。
眠山上的许多林木陆续开始落叶,山路上铺着一层落叶,踩上去会发出索索的声响,到了山脚若是回头远眺,就会看见山上林木的颜色由绿转黄、转红,深浅不一,层林尽染,已是满满的秋意。
不过霍宴和卫章都没注意回头去看山林的色彩变化,卫章正在问霍宴,“你觉得山长会不会发现我还回去的书不是原来那本?”
霍宴还没说什么,他又担心道,“万一那书坊没有《九章算术》这本书售卖怎么办?”
“我手抄一本能表明我知错就改的诚恳态度吗?”
霍宴终于在卫章连珠炮一样的问题中找到空隙回答了他,“诚不诚恳我不知道,但你亲手抄的话,谢光一定会看到眼瞎,放过她吧。”
卫章扁了扁嘴,心说喊你狗头这件事果然就不怪我。
不多时到了县城,霍宴带着卫章来到了她所说的书坊,这书坊的门招上写的是清蒙书斋,占了两个门面,缩在沿街的不少铺子中,并不起眼。
这一带的路卫章都还挺熟悉,往西拐个弯有一个市口,那是他从郑家往书院去的必经之路,到了中午和傍晚就会有商贩推着货车,铺席摆摊,或是用叫卖或是用奇货来吸引人驻足,霍宴和他都买过的面人就是在这市集上买的。
卫章觉得这地方明明就一点都不难找,他进了那书坊,靠门有一张长案,看着像是掌柜的中年女人正点着一个客人刚拿来的几本书给她结账,里面放书的搁架和书院养性阁内有一些像,但要矮一些,只有三层搁板,线装的书册一摞摞摆放在上面。
卫章往前面的搁架上看了看,都是些烟粉、传奇话本,他转头看霍宴,霍宴便问那掌柜,掌柜的忙着结账没空领她们去,只是道,“有,有,往里走,最里头那搁架上,第二层。”
这两个门面的书坊最里头的搁架一排上也不止一个,卫章直冲冲就往角落里去了,最角落里那搁架看着倒是比其他还要窄一些,每一摞只有两三本,摞着的书也不是其他那种线装书,外面居然还包着一层缎面,显得格外讲究。
卫章已经看见了第二层搁架上那缎面书的名字,和科考没什么关系,叫《白玉案》,看着也是外头那种说故事的话本,卫章从未见过这种锦缎封面的书,一个好奇便随手翻开了一本。
“…李益喂那玉公子吃了一盅酒,笑道,‘心肝,说好的连战三场,这才刚第二战,你可不能鸣金收兵。’说罢便捏着那玉公子一只玉足往他腰下垫了一个软枕…”卫章扫到随手翻开那页当中几行字,啪得合上了那缎面书。
霍宴走的慢慢吞吞,到旁边时正看到卫章合书的动作,这些书坊都喜欢这么陈设摆放,进门是最受欢迎的各类话本,角落里藏着卖高价的香艳□□,就卫章这会那小表情,她都不用问,也知道这是翻到了什么内容。
但知道并不代表她就会放过这个逗弄卫章的机会,她走到卫章旁边停下来,状似随意问道,“看什么呢?”
卫章本来就在那角落里的搁架前,旁边就是墙,霍宴往他旁边这么一站,就把卫章困在了墙面和前后搁架之间。
卫章抓了抓有些发烫的耳朵,脑子里晃过刚才看见那连战三场,鸣金收兵的字眼,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兵书。”
霍宴啧了一声,“好看吗?”
卫章义正严辞,“不好看。”
霍宴看着他头顶的发旋,俯身放低了声音问他,“这兵书讲的是哪里的战事?”不等卫章说什么,她便在离他耳朵不过一两寸的地方用更低的声音道,“床上吗?”
卫章差点一头往后撞墙上去,这次不止耳朵,脸也快烧起来了。霍宴看他快跳脚了,见好就收不再逗他,退了开来,走到最后一排另一个搁架前看了眼,示意卫章过来,“这里。”
卫章找到了他想买的《九章算术》,找掌柜去付了钱,出了书坊。
他这会有点不敢看霍宴,又不太舍得就这么回去,摸了摸身上买完书还剩不多的铜板,小声道,“我请你去吃馄饨吧,市集口的绉纱小馄饨,很好吃。”
第24章 面具
卫章把书揣在怀里,和霍宴一前一后走着,来到了市集口。
这会午市刚刚开始,人还不算多,卫章怕霍宴吃不饱,给她要了两份小馄饨的量装在一个汤碗里,馄饨送上来后霍宴尝了一口,卫章问她,“好吃吗?”
霍宴生平头一次坐在这种小摊上吃东西,这小馄饨摊上只有两张八仙桌和桌旁的窄凳,霍宴身高腿长的坐下来后双腿有些无处安放,总有种挤得慌的感觉。
不过馄饨味道不错,薄如纸的馄饨皮口感尤其爽滑,肉骨头熬了一夜的高汤自带鲜香,霍宴咽下嘴里的馄饨,听见卫章问她随口回道,“还行。”
卫章琢磨着还行两个字在霍宴这里大概已经是很不错的意思了,他吃着馄饨的时候觑眼看霍宴,书坊里她说话时呼吸吐在耳边的温热气息仿佛还缭绕在那里,像是有小火苗一下一下在心头燎,把他的心绪燎成一团乱麻,问了句好吃吗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再开口说话,只顾闷头吃馄饨。
霍宴吃完的时候卫章还在喝碗里的汤,霍宴看他一副要把汤也喝干净的模样,便道,“怎么,比你自己做的还好吃不成?”
“我试着自己做过,不过我总是做不好绉纱皮。”卫章吃完馄饨又喝了光了汤,放下汤碗,这会已经从刚才的脸热中缓了过来,边比划边道,“我每次擀馄饨皮,想着再擀薄一点,就会把皮擀破。”
卫章说话的功夫里,一个摊贩推着一辆货车从霍宴背后经过,货车上挂着许多彩绘的面具,有一根绳可以系在脑后把面具戴在脸上。
这卖面具的货车往常不怎么出现在午市上,霍宴见卫章的视线一直往她背后落,便回头去看,看了一眼转回头来问卫章,“想要?”
卫章小声道,“吃馄饨把钱都用完了。”
霍宴哼笑了一声,她从那挤脚的桌边站起来,卫章起身跟了上去,正好那卖面具的货车找好地方停了下来,霍宴站定在那货车前对卫章道,“拿吧,礼尚往来。”
卫章探手取了一个青面獠牙特别狰狞的,霍宴看着对他的审美观感到很无奈,“你就非得挑一个最丑的?”
卫章用手指戳了戳那面具,“这面具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卫章微微一抬眼就和霍宴四目相对,他以前总觉得霍宴和这最是烟火气的地方格格不入,但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吃饱喝足,她那些寒凉带刺的棱角暂时还沉睡着,整个人都变得像是可以抬手触摸了一样。
卫章原本并没有想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说出了口,“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戴着一个这样的面具。”
霍宴一愣,好半晌才道,“你来书院前…见过我?”
“见过。”卫章将那青面獠牙的面具戴在脸上,回身看向霍宴,举起的一只手伸手指了指自己从面具的眼洞中露出来的一双眼,“就这样见过。”
在卫章小时候,他娘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他爹没空管他的时候,他经常跑去家附近的茶肆听一个老妇说各种从话本里剥出来的故事。
那老妇总爱讲一些寒门女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不是得了灵怪报恩,就是得了贵人指引,结局不是平步青云成就了一方霸业,就是得了灵怪化身的美男子枕侧添香,女孩特别喜欢听,有一次卫章和几个男孩问她能不能说一个主角是男孩的故事。
老妇便依他们的要求说了一个主角是男孩的故事,故事里的男孩每次遇到麻烦时,都会有一个神仙姐姐踩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救他免于危险。
老妇纯粹是为了哄孩子信口胡诌,但这个不着调的故事却给卫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他娘死了,他爹重病卧床,那段时间,他不得不扛起了家里所有的事,替他娘收殓,替他爹看病,有一个晚上他爹高烧昏迷,他用自己不过堪堪十岁出头的肩膀扛着他爹跑遍了城中所有医馆。
他身上带着手头所有能攒到的钱,料峭初春深夜的路上,遇上了几个游手好闲的下流混混,盯上了他身上的救命钱,还盯上了他和父亲的身体。
其中一个混混对另一个看着卫章垂涎三尺的混混道,“小的那个给你,我对幼|齿的不感兴趣,我就想尝尝昏迷不醒的病美人是个什么滋味。”
卫章将他爹放下来靠在路边的草垛上,握紧了拳头,在那个色|欲熏心的混混靠近时一拳揍晕了她。
卫章从小就知道自己力气大,但从未试过极限到底在哪里,这几个混混终于让他知道他原来还可以更厉害,他对自己说,老天给了他这天生的神力就是在告诉他,不会有什么神仙姐姐来救你,你能靠的,只有你自己。
后来,卫章和改名换姓的卫念一起来到安阳县,在卫念嫁给郑冲后一起住在了郑家,他这几年颠沛惯了,对寄人篱下本也没有太大的排斥,但他在郑家遇到了一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
那人叫郑淳,是郑冲的庶妹,郑淳皮相生得不差,乍眼一看文质彬彬,内里却不比那夜遇到的混混来的干净多少。
郑冲当家后和她几个庶姐妹全都分了家,她把持了九成的家业,分了些地和不怎么挣钱的铺子出去,郑淳原本也在书院念过书,但实在不是那块料,谢山长抓课业抓操行评定抓得厉害,她受不了就离开了书院。
郑淳和郑冲关系还行,分家后也有来往,郑淳离了书院后一直央着郑冲在生意上提携她,时不时就往郑家来,有一次来时见到了卫章,见色起意动了心思。
郑淳想要睡什么人向来不管什么你情我愿,卫章顾忌着卫念要在郑家过下去,没告诉卫念这件事,也没一上来就把郑淳打趴下,以至于没让郑淳充分认识到他的拳头到底有多硬,郑淳只当他比一般男子稍微多会了点拳脚功夫,反倒勾起了更强烈的征服欲。
郑冲一直不太看得上郑淳的纨绔行径,郑淳有求于她,在郑家时还算收敛,后来卫章离开了郑家,她变本加厉,堵在路上威胁他,“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我还能许你个侍夫的位置。”
“别以为你会点拳脚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若是再不识抬举,我就带几个打手来把你五花大绑抬回去,到时候,等我睡爽了,就卖你花街柳巷去。”
卫章用看残废的眼神目送她离开,一个转身便去买回来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戴上后揽了铜镜自照,确定现在别说是郑淳连卫念都认不出他来,自言自语道,“看我这次不揍你个半身不遂。”
卫章决定主动攻击,他怕影响卫念,不敢让郑淳认出他,戴着那面具掩在郑家附近,在郑淳离开郑家后尾随着她,看她进了一家酒肆。郑淳进去了也不找地方坐下,就在离柜台不远的地方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女人交头接耳。
酒肆饭庄人多嘈杂,三教九流皆有,卫章戴着面具进去也没人管,他便在离郑淳不远处假意看挂在墙上的竹牌,竹牌上写着一些酒名菜名。
郑淳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多避忌,都没压低,她问那瘦女人,“弄到没?”
“当然。”那瘦女人从袖管里掏出一个纸包来,给郑淳展示里面白色的粉末。
郑淳又问,“多少钱?”
“十两银子。”
郑淳道,“这么贵?”
“好货当然贵,你只要让他吸进去一点点,再贞烈的男人都会变成荡|夫。”
“行。”郑淳拿银子换回了那一包粉末,脸上露出了一丝淫|邪笑意。
卫章气得拳头痒,他还没来及有什么动作,一个原本要走出去的人影经过郑淳身后,正好听到瘦女人的话,停下脚步从背后搭上了郑淳的肩膀,郑淳回头见她,似乎惊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人穿着眠山书院的书生服,但比起旁边的衣冠禽兽郑淳,她看着反而更不像是一个书生,整个人自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狠戾气场,让靠近的人不自觉地生出一丝悚然惧怕来,她此刻没有温度的视线落在郑淳手上,“你还真是比我想的更加下三滥。”
郑淳看起来有些怕她,色厉内荏强撑道,“你少多管闲事,霍宴,回书院念你的书,别来…”
郑淳还没说完,手腕就被霍宴扣住一扭,她卡着脉门郑淳使不上力来,被她折了腕关节,郑淳嗷嗷惨叫,手里的那包粉末散落在地,霍宴一脚就踩散了那些粉末。
郑淳提着脱臼发抖的手腕,喘着粗气道,“霍宴,你别以为我怕了你,你等着,看我不找人来收拾了你。”
霍宴提起一脚把郑淳踢了出去,郑淳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酒肆里从原来的嘈杂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霍宴拍了拍书生服下摆沾到的灰,神情散漫,语调嘲弄,根本就没把郑淳放的狠话放在眼里,“行啊,我随时恭候。”
卫章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狂跳的心脏根本就停不下来,面具后,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他所期待的就不该是什么神仙姐姐,而是以暴制暴的恶魔姐姐。
一棵树将树根扎进地底深处要数年数十年,情根在心头扎下去,却只要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卫章:帅到腿软
第25章 一首诗
郑淳离开眠山书院那会,霍宴刚来了书院没多少时日,郑淳认得她也大概了解她为人脾气,但还是了解得不够透彻。
郑淳养了两个多月伤,没好透就迫不及待联系了书院里原来同她关系还不错的两人,想要找霍宴算账。
结果郑淳才刚提了一嘴,那两人便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要自寻死路,“晁远都不敢惹她,快成她跟班了,你有晁远的后台硬?”
郑淳欺软怕硬,听她两人说了半天确实有些怂了,但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她想了个损招,她跑去找谢光告黑状。
郑淳当然没说前因后果,反正口说无凭如果霍宴把药粉的事捅出来她就抵死不认,倒是当众动手这种事很像是霍宴的行为,本想着谢光会落了霍宴的操行评定让她考不得常科试,只是郑淳没料到一来霍宴根本不把操行评定放在眼里,她连解释都不耐烦,二来谢山长这人脑回路清奇,她出面在县城内找了家酒楼订了一席,想要让郑淳和霍宴两人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