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章说“这是我做的”时,霍宴突然停下来,卫章只顾着念叨差点往她后背撞上去,他刹住了脚,霍宴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往前走。
卫章最后也只能把油纸包和剩下一块馅饼留在了台面上。
卫章走后,霍宴一直没动,她盯着那块酥饼,仿佛那是一块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的酥饼,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半夜那只烤鸡的滋味,过了好一会,抬手拿起那块酥饼皱着眉咬了一口。
眉峰因为讶然松了开来,卫章那句大家都说挺好吃说的还真是足够谦虚了。
一口下去能看到酥皮那层层分明的无数层次,酥到入口即化,馅料也并不甜腻,一块饼吃完,霍宴伸手往油纸里摸,摸了个空。
霍宴回到卧房内,踢了旁边床上正在打盹午睡的人一脚。
“哪个找死的踢你奶奶…啊不是,奶奶您随便踢我。”晁远看清了人,立马改了口,坐起身问道,“霍少怎么是你?”
“你去食堂。”
晁远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个点去食堂?”
“中午那个酥饼,还有多少都给我拿来。”
虽然搞不清状况,但晁远还是跑了一趟,结果两手空空回来告诉霍宴,“没有了,都被搜刮吃光了,不过不是我说,今天大厨这个点心手艺真的是开光了…”
霍宴的脸色沉了下来,没听晁远继续说下去,转身便走了,不过她向来喜怒无常,晁远也没觉得奇怪。
卫章并不知道他离开器物房后发生了什么。几天后的旬假日,一大早就有个郑家的小侍跑到书院山门外来找卫章。卫章出来一看,发现是在郑家跟着卫念的小侍,“我…哥找我?”
小侍点头,“卫侍夫请小卫公子今日上午到郑家去一趟。”
卫章上书院前去和卫念说了自己凑够了束脩要去念书的事,后来书院的旬假日他一直没去安阳县城,有阵子没见过卫念了,这会问那小侍也不知道卫念找他有什么事,他和那小侍一起下了山,到了山脚下发现卫念居然还准备了辆驴车。
这显然是嫌走过去太慢要让他坐驴车过去,卫章爬上驴车坐下念叨了句“这么急?”,他不太放心地问那小侍,“他没生病吧?”
小侍摇头说没有,卫侍夫身体一切安好,卫章放心了,坐着驴车一路来到县城。驴车停在了郑家大门外,放下卫章和那小侍后那赶车的妇人径自驾车走了,卫章从边巷走进去,到了侧门外对那小侍道,“你去喊他。”
不多时卫念来到门边,对卫章道,“来帮我做桃酥。”
卫章愣了下神,“你火急火燎找我就为这事?”
卫念道,“晁县丞有从京都来的贵客,中午在郑家设宴,郑冲点名要那桃馅酥饼来做冷盘点心招待贵客。”
安阳县丞晁显是郑冲的弟妻,晁显有时候有一些贵客来安阳县要招待便会借郑家的地设宴,一来郑家家富,饮宴厅堂比晁显府上更气派,二来也是给郑冲引见人脉。
卫章嘀咕了声,“郑冲要酥饼做冷盘关我什么事?”
卫念皱眉,“卫章。”
卫章还在道,“郑冲她算什么…”
“卫虎头。”
虎头是卫章小时候的诨名,一来因为他属虎,二来因为他从小力大无比,做什么事都带着股虎气。长大后卫章嫌这个诨名不好听,不让卫念这么叫,卫念只有生气时才会这般叫他。
卫念口气有些重,卫章梗着脖子道,“你现在又不是我爹了,我干嘛要听你的。”
卫念气得关了侧门,卫章踢了脚门槛,转身低着头从边巷往外走,没走几步一个抬头,就看见那巷口抱臂站着一个人,脸上挂着看好戏的闲凉神情,语带促狭,“卫虎头?”
卫章被她吓了一跳,舌头打结道,“霍、霍…”
霍宴打断了他,“我可不叫霍霍。”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点事。”霍宴没细说,“只是走过这边就听到有个人的大嗓门。”
“我嗓门才不大。”卫章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觉得这诨名被霍宴听了去准没好事,果然他才起了这个念头就听见霍宴又喊了一遍,“卫虎头。”
她说,“这名儿挺配你。”
“不过我倒是有点奇怪,什么叫‘你现在又不是我爹’?难不成,以前是?”
第12章 往事
卫念原本不叫卫念,他本姓章,单名一个悦字,他也不是卫章的兄长,而是卫章的亲生父亲。
卫章母亲离世那一年,章悦大病了一场,大夫说他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坎,后来病好后说他以后都需要好生将养,不能干重活不能劳累,吃食也要精细。
小卫章刚没了娘,特别怕爹也一起没了,趴在他爹床头说,“爹你别再干活了,以后都我养你,我去哪都带着你,养你一辈子。”
章悦骂他,“那你这辈子还嫁得出去吗?”
卫章不说话,但是自己生得是个什么倔强玩意章悦自己清楚,那场病大好后他便带着卫章背井离乡,最后来到了安阳县,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他对卫章说,“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哥,我姓卫名…念。”
卫章一开始哪里肯改口,他一喊爹就被打,卫章力气再大也不敢还他爹的手,被打了就抱着卫念的大腿哭,“你明明就是我爹,凭什么我要叫你哥。”
也不知道被打了多少回,卫章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喊出了那声哥。
卫念生卫章生得早,那时也才二十六七岁,他的面相不显年纪,说是二十出头没人会怀疑。后来,卫念瞒下年龄,瞒下真名身世,瞒下自己成过亲生过孩子的事实,只当是一个因为照顾幼弟耽误了嫁杏之期的未婚男人,又生了一张足够好看的脸,来了安阳县没多久,他就把自己嫁给了郑冲做侍夫。
生产过的男人大多腹上会有娠纹,腹沟一条线颜色会变深,但并非所有男人都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卫章生下来时个头小份量轻,卫念腹上就一点纹都没长,腹沟也没有颜色加深,光洁如初完全不像是生过孩子的样。洞房夜再动一些手脚瞒个女人不在话下,只要不是让有经验的大夫或是接产公专门来检查,都不会发现异样。
卫念想得清楚,若非犯事,不会有人去揪根刨底地查他的户籍出身,他只要在郑家太君主夫面前都安分守己不要惹了谁的眼,不要再生产,就不会被人发现真相。
就算卫章有时候会喊漏嘴,他也只说他和卫章幼年丧母丧父,相依为命,卫章幼年想念父亲老是这么喊自己喊顺口了。
卫章无数次问过他为什么。
“我喜欢郑冲。”卫念说,“我这下辈子从此有了依靠,你该替我高兴。”
卫章仍然记得小时候,聚少离多的母亲每次回到家,哪怕不是春花开的季节,卫念也会拿出罐底酿好的桃花馅,给她做桃花酥饼吃,他曾对卫章说,“桃花是这世间最多情的花,章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也做这桃花酥饼与她吃。”
后来卫念在郑家做这酥饼,卫章还为此发了通脾气被卫念打了一顿,最后卫念在做第二炉酥饼,他含着眼泪鼻涕泡泡一个人坐在旁边小板凳上抱着酥饼啃,边吃边对卫念道,“这个馅不一样。”
卫念说,“桃肉馅更好吃。”
卫章没什么多的想法,他一边吃一边觉得好像确实是桃肉馅的酥饼更好吃。
这会突然被霍宴说破,卫章愣了一下的功夫,就听见霍宴道,“郑冲一定想不到,她还有这么大一个便宜儿子,你说,我要不要去和她聊一聊?”
卫章的双眼猛然瞪圆,“不是,那是我哥,亲哥。”
霍宴啧了一声,“随便找个有点经验的大夫来,你觉得你们还瞒得住?”
卫章这会脑中全是卫念那句曾让他气得牙痒的‘我喜欢郑冲’,他实在没法想象郑冲如果知道真相卫念该怎么办,伸手一把拽住了霍宴的衣摆,“不要。”
霍宴看了眼他因为用力绷紧而显出了青筋的手背,本来还想吓唬他的话在嘴里绕了个弯,还是咽了回去,“不说也行。”
霍宴微微低头凑近了一些,招数是威胁的路子,口吻是威胁的味道,就是威胁的内容有点不伦不类,“乖乖去做酥饼,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卫章大概是从未经历过这般温柔的威胁,不太确定地问霍宴,“就…这样?”
“那我还是去和郑冲聊一聊她喜得便宜儿子的事。”
卫章拽着霍宴衣摆的手本来就没松开,这会他忙说了声“我做”,手上不免更用力拽了一下,只听呲一声,一截衣摆就此和霍宴那身衣服分道扬镳了。
今天是旬假日,霍宴没穿书生服,卫章捧着那截像是锦缎的布料送到霍宴眼前,特别抱歉,“对不起,回书院我帮你缝起来吧。”
霍宴没好气地拿着那截缎子往他右侧脑门上啪得拍了下,“老虎爪子挺锋利啊你。”
霍宴走后,卫章敲响了侧门,他进了郑家门,找到卫念和他说,“我来做桃酥。”
郑冲将今日宴上的冷盘都交给了卫念准备操办,卫章做好酥饼,便有传菜的小侍送到宴厅。
宴厅内,晁显正在介绍一个中年女人和郑冲互相认识,“这位就是秦郁秦大人,这是郑家当家郑冲,郑家算得上是我们安阳县首富之家,在整个平州府也能排的上号。”
郑冲口中说着哪里哪里,久仰久仰,迎着秦郁往主位坐,下手还有其他几个郑家人作陪,秦郁嘴上客套道,“今日叨扰晁大人和郑当家了。”
“秦大人能赏脸来我这府上,我可是蓬荜生辉了。”
几人互相说了几句违心的恭维话,秦郁却没往主位落座,而是将主位空着留了出来。
“不瞒几位说,我这次来安阳县其实是受霍宰执所托,专程来了解霍大人府上小辈在书院的课业情况。”
晁显惊讶不已,“霍宰执府上竟有小辈在眠山书院?”
秦郁对晁显的反应也有些奇怪,“晁大人不知?看来霍少来安阳县后不曾报过自己的出身。”
“秦大人口中的霍少难道是…”
“正是霍宰执膝下嫡长女,单名一个宴字,我一到安阳县便已着下人去书院邀她赴今日之席,想来也该快到了。”
郑冲因为一些缘故其实认得霍宴,但并不清楚她的出身,此刻连忙吩咐了下人去门口候着。晁显看着秦郁让出来的主位,在心里暗自骂了她姐姐晁昱和侄女晁远一顿。谢光文人清正,不外传书院学生的出身还能理解,但晁远就在书院,对这件事不可能没数,肯定是故意瞒着自己,就怕自己仗着地利攀上了当朝宰执霍中廷这颗如日中天的大树,威胁到晁昱的府台之位。
晁显心里还在想着事,就听见秦郁喊了声霍少,一抬眼见到小侍迎着一个面色并不和善的年轻女人进了宴厅,席上几人起身招呼,霍宴并不搭理人,看着乖张阴郁难相处极了。
霍宴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桌上还未起热菜,霍宴的视线落在那道冷盘点心上,执起筷子精准地夹起了一个酥饼。
郑冲吩咐下人起菜,席上开始推杯换盏,霍宴只是埋头吃饼,秦郁对她道,“霍大人十分挂心你的课业,时时忧思,特地吩咐我来了解一下你在书院的情况。”
霍宴讥诮道,“她是知道我去年的操行评定居然不是下等,心急坐不住了吧。”
秦郁面露尴尬,“霍少说笑了。”
说话间霍宴已经解决了两个酥饼,今日此席,若非有这道桃酥点心,可真是全然令人厌恶,要不是为了探一探霍中廷到底派了哪个走狗过来,她还真懒得走这一趟。
但这个酥掉渣的滋味卷过唇齿下了肚,霍宴倒是有心情接了郑冲和晁显敬的酒,还对秦郁道,“看来霍大人也是没想到这位身清气正与她素来不对付的谢大儒会对我如此手下留情。”
秦郁嘴上说着霍宴惯会说笑,移了话题说起了安阳风土,夸了路上来时见到的桃林景致,晁显几人也附和她,席上谈话渐渐变成了风花雪月之事。
一顿饭算上饭后饮茶的时间用了足有两个时辰,结束时已是下午,霍宴自顾自一个人离开了,秦郁知道她的脾气也没凑上去。
冷盘上完,卫章便跟着卫念回了他院中,他刚在厨房做酥饼时蹭饱了肚子,这会一直在想但也想不明白霍宴让他做酥饼的缘由,难道和那位京都来的贵客有关?
他问卫念,“京都来的贵客是什么人?”
“我哪知道。”
后来前头传来消息说宴厅席散了,贵客和晁县丞都走了,卫章便也从侧门离开,想着顺便能看一眼究竟,结果贵客没见着,只见到了霍宴。
霍宴见他探头探脑,“看什么呢?”
“你怎么会从正门出来?你认得那贵客?”
霍宴冷笑,“一个惯会溜须拍马的走狗罢了。”
卫章心想着这看来不光是认识,还有仇,就听霍宴道,“你操这闲心做什么,过几天,她会摔断腿横着被抬回去。”
卫章奇怪道,“你怎么知道过几天的事?”
霍宴敛了一下眼皮,眼梢带出让人胆寒的狠戾,“我说会,便会。”
霍宴抬步就走,卫章跟了上去,回书院的路上会经过县城市集,这会午市已歇晚市又尚未开始,市集上的摊贩和人潮看着都不多,卫章刚才从卫念那里拿了点碎钱,此刻身上有几十文钱,他顺手买了根糖葫芦,拿在手里先舔了两口。
霍宴突然道,“你就只买你自己的?”
卫章嘴里叼着一颗裹了糖的山楂含糊不清道,“啊?你不是说你不吃甜食的吗?”
霍宴哼了一声,卫章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一个小摊,对霍宴道,“你等我一下。”
霍宴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看着他拍拍屁股跑远了,还真的在这市集之地等他。她一边跟自己说,走了,等他作甚,一边脚却和在地上扎了根一样,愣是一步没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