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卫章便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玩意往霍宴手里一递,“虽然没给你买糖葫芦但我给你买了这个!”
霍宴低头看了眼手里捏着的东西,细竹签上是一个插旗穿戏袍的黑脸小人,“这是什么?”
卫章惊讶道,“你居然不知道面人?”
霍宴问,“面粉捏的?”
卫章点头,“对,什么生肖,动物,神话里的人物,戏本上的人物,都能捏。”
霍宴提起那面人眯着眼看了会,“你怎么不给我捏只老虎回来。”
“你想要老虎的?”卫章刚才也没挑,一眼见着那小摊上插着这么个黑脸将军,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只是觉得这凶巴巴黑着脸的模样像霍宴,就直接拿了这个现成的。
霍宴没回他,说了声,“走了。”
她大步离开了这市集之地,日头正在一点点往西倒,在地上拉出了歪斜的影子,卫章追上去走在她身后离她半肩的距离,一下下踩着她的影子。
到眠山脚下去往书院的山道时已是傍晚,卫章突然问霍宴,“你真的会去告诉郑冲吗?我是说,如果我惹你生气了,如果我没照你说的话做…”
霍宴打断了他,“不会。”
卫章的心情一下子就飞了起来,他停在原地好一会都没有动,霍宴走出去了一大段路没听到他跟上的脚步声,她回过了身,卫章便看着她。
霍宴还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散漫模样,但卫章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穿过夏日傍晚的薄雾,停留在他身上,他有种感觉,觉得霍宴想要对他说什么,他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直击耳畔。
“卫虎头。”霍宴喊他,“你还不走,是想错过宵禁被关在山门外头吗?”
作者有话要说: 霍.气氛终结者.宴
第13章 徇私
卫章快步跑到了霍宴身边,逐渐升起的月色在山道上拉出了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仿佛挨在了一起。
书院的山门就在眼前,霍宴突然道,“那天两筐桃,是你摘的吧。”
霍宴没用问句,卫章也没反驳,霍宴停下脚步侧过身,卫章也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她。
霍宴的手落在他的头顶,拍小狗一样拍了两下,“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来招惹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来招,嫌自己命太硬吗?”
卫章道,“你是霍宴啊。”
霍宴收回了手,她摇了下头,卫章听见她发出了一声低到像是气音一样的笑,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书院山门。
过了小暑便入了盛夏,天气炎热,眠山书院坐落在眠山的山林之间,山上的气温比起县城其他地方要阴凉一些,但正午前后日头当空的时候还是热,书院开始歇夏,倒不是完全放假了,只不过午时前后一天里头最热那几个时辰都休憩,早上和傍晚天凉快些的时候才有课。
入了夜,越发互相熟悉起来的男孩们会在锁起了门的小院里听着山林间蛙声蝉鸣纳凉聊天,就是山上多虫蚁,房间里的床榻上都挂起了纱帐,但这小院里避不开,虽然燃了艾草熏赶,还是时不时会被叮咬。
宋小小生得个高,看着粗手粗脚,却十分心灵手巧,针线活尤其好,卫章那放算筹的布袋也是央了他缝制的,这些天歇了夏午后无事,他便做了许多香囊,里头放上藿香、紫苏、薄荷、香茅一类驱赶蚊虫的药材,送给小院里的其他男孩。
这些香囊只是普通的三角香包,主要是用来驱蚊,宋小小又一下子做了这么多,上头自然没有绣什么漂亮的花样,但很实用,男孩们大多都乐呵呵地收下并挂了起来,就卫章没收,因为他天生不招蚊子,大家在一起蚊子就是围着其他人叮不叮他,拿了没用所以让出来给其他人用。
然而这天宋小小去茅房,却在秽物中发现了一只香囊的一角。
虽然已经脏污,但仍然能辨认出香囊原本的颜色。宋小小做这些香囊大多是花花绿绿大红大紫的颜色,就一只是很浅的素色,宋小小觉得温宁向来喜静,不爱与其他人凑在一起,特地把这一只素色香囊给了他。
宋小小从茅房走出来时看着心情有些低落,正好被也要来上茅房的唐玥看到,便问他怎么了,宋小小说温宁把他送的香囊扔了。
唐玥素来心大,无所谓道,“丢便丢了,你垮着脸做什么,你那天给卫章他不也不要,也没见你难过。”
宋小小低声道,“那不一样。”
但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宋小小不善言辞表达不出来,让他仔细分辨的话,大概就是卫章是没有收,而且他不要只是因为香囊对他没用,而温宁却是收下了又看不上,随手丢弃了。
大家本来都是同窗,真要论出身,谢云瓷是大儒山长之子,不是更高,但他也素来与大家同吃同住待人没有半分不同,温宁却除了谢云瓷之外不愿多与其他人相处交谈,总有一种看不上他们其他人的优越感。
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心意被人如此糟践,换了谁都不会好受,宋小小心思敏感,有一次还无意听见温宁用乡下人指代他们,免不得多想。
宋小小的感觉其实并不是他胡思乱想,温宁往日在京都也是惯常能见到达官贵女,在到温司兰身边伺候替他按摩缓解头痛前,他存的都是攀上高枝夫凭女贵的心气儿。温家是京都官门大户,温司兰虽然丧了妻主,但仍然有温家嫡子的身份在,妻家也不敢轻待,哪怕只是在温司兰跟前伺候的下人,他对书院里这些平民男孩,也确实带着一分高高在上的轻慢。
时间长了,如唐玥那般心大的,或是卫章那般心思都放到别处去的察觉不出来,像谢云瓷和宋小小这般心细的总会发现一些端倪。
谢云瓷有次对温宁说,“在书院,不兴人伺候,也不兴门户高下之见,我等均为同窗,先贤圣人有言,有教无类,一视同仁。”温宁只当谢云瓷是在回应自己之前对他说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的话,却没意识到谢云瓷其实是在委婉提醒他对其他男孩的态度。
谢云瓷提醒了两次见温宁无动于衷,便也随他去了。
卫章对小院里的暗流全然不知,他正在和他的算筹较劲,程楠教完方田术准备接下来教他们衰分术。程楠给女学生们上算字科,考虑到常科试的偏向,算题更多与赋税、徭役等内容相关,给男学生们的算题就要生活化多了。
这回,张三终于不种红薯了,她开始养牲口了。
程楠给他们留了题,说梁人张三养有一牛一马一驴,每日喂粮十四斗,若驴食半马,马食半牛,问,牛、马、驴每日各食粮多少?
题还没算出来,这天上午的小课后,叶晗把他还有谢云瓷、温宁、唐玥几人叫了过去,叶晗看起来心情很好,“你们谢山长,居然低头来问我借人了。”
算算时候,差不多又该进行这一季的情境演练了,上一次是骑射对抗,这一次谢光一直在想用是什么形式来考查,前阵子她同另一董派书院的山长修书往来,听了对方最近用的形式,觉得不错,打算借鉴一二。
这形式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弄一个假公堂,让这些女学生轮流当断案官,来处理谢光事先安排好的案子。有案子自然要有苦主,有犯事的人,若是让女学生自己来扮就怕她们互通有无,失了演练意义,于是谢光这天突然想到了叶晗那边的男学生。
叶晗带着人去见了谢光,卫章几人对这种演练感到十分新奇,对他们来说,就是扮好谢光给他们安排的身份,背好谢光给的与身份有关的内容,以应对演练时女学生的问话。
案子共有三个,谢云瓷是第一个,他扮了一个隐瞒家中人口的农户,这一案需要用到算字科和法字科的内容,算出这户人家这些年隐瞒人口而少缴的税赋,再根据律疏判罚。
常科试是一科一科分开考试,考试时互相之间并无关联,传统书院也都是分而习之,也就只有董派书院才会出现这种将多个科目结合起来的考查。
卫章和温宁则是第三个案子,分别是两个互相指摘的邻人,一人养鸡一人养牛,养牛的每天从鸡窝顺走一枚蛋,养鸡的每天从牛圈偷偷挤走一碗奶。
叶晗听完这三个案子,问谢光,“头两个我大概知道如何来断,但这第三个邻里纠纷,可大可小,你看如何断算是对?”
谢光道,“无所谓对错,只要说出理来都可,我正好想看看她们每个人的行事风格。”
几天后,书院的女学生们开始一个个依次进行这一季的情境演练,谢光在旁观看全程,卫章也一次次以他所扮的身份被带上“公堂”。
这第三个案子,如谢光所说,断法不一,有说远亲不如近邻还是以和为贵让两人握手言和的,有问了两人顺手牵羊的日子按鸡蛋和奶的市价算了价值,低价一方赔偿另一方的,也有不少人,包括顾允书,是不偏不倚将两人都判罚了的。总之,都能说出个理来。
直到卫章再一次被带上“公堂”,遇到霍宴。
霍宴听完两人陈述,不由分说,“养鸡的打二十个板子,养牛的…无罪开释。”
养牛的卫章抬起头,看见果然连旁边的谢光都震惊了,完全不明白霍宴这算是个什么操作?
谢光问霍宴,“如何解释?”
霍宴回了她两字,“徇私。”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光:这令人头秃的操作。
快过年放假了,我要进入7*24小时无缝隙带娃模式,提前请个假,更新会进入不定期不定时不定量模式(主要看她给我留多少血条),假期结束恢复。
第14章 阵雨
谢光被霍宴给噎住了,愣是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好一会才让卫章和温宁先行下去,人走后对霍宴道,“你该清楚,情境演练于我董派书院而言并非儿戏,你如此公然藐视律疏的回答,我会在你今年操行评定时记上一笔。”
霍宴反问道,“山长觉得我是在乎操行评定的人?”
霍宴看着漫不经心,唇边掀起一抹嘲讽,又敛了下去,“我为何会千里迢迢来这里,表面上说是慕你谢大儒名声,但京都弘文、崇文书院哪个没有大儒坐镇,更是宫城脚下、权力中心,旁人看不穿,难道通透如谢大儒也会看不懂其中关窍?”
谢光叹了口气,“你或许有各种身不由己,只是前程是你自己的,人总要为了自己而活。”
“我知道山长一直对我手下留情,心领了,但大可不必。”
谢光半生清正,后又长居书院,从未染指过那些不可言说的阴暗龌龊,霍宴不欲再细说什么,背对着谢光,缓步往外走去,“山长不必多想,虽然我向来不在乎自己的操行评定,但这次,确实没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顺应心意…想徇私而已。”
情境演练过后,叶晗又听见谢光在念叨,“霍宴啊霍宴。”
叶晗一直都不太喜欢霍宴,倒不光光是因为当时木剑陪练的事,主要是霍宴脾气臭性子差,如果让叶晗用给儿子挑妻主的眼光来看书院所有这些女学生,不管她出身如何,第一个出局的绝对是霍宴。所以叶晗不明白地问谢光,“你怎么又在念叨霍宴了?”
“有些可惜。”谢光道,“我总觉得,她自入了书院就在故意作贱自己的操行评定,下等操行三年不得参加常科试,你说,霍家这算是个什么路数?着实让人看不懂。”
谢光只当霍宴在情境演练时的行为又是她作贱操行评定的手段,毕竟她是惯犯,根本没把她口中的徇私往当时在“公堂”上扮事主的男孩身上联想。
叶晗不以为然,“你想也知道,正常的人家会养出霍宴这种厌世脾性吗?”
叶晗没法感同身受谢光对霍宴的惋惜,说了几句他便出去找温司兰,想同温司兰商量关于授课内容的事。
因为天热的原因,击剑术已经停了一阵,除了另上小课的几个男孩,其他男孩目前只是在上午练字,习蒙学,叶晗觉得他们能在书院呆的时日想来毕竟有限,指不定家里什么时候就会让回去嫁人,总想在有限的时日内多教一些,又怕自己太心急反而事倍功半,害得他们什么也没学好,他打不定主意,找温司兰一起来商量。
说了几句,叶晗看温司兰精神不是太好,问他怎么了。
“头痛病有点犯。”温司兰摆了摆手,“没什么事,一会让温宁来帮我按一按。不过这两日的天气总让人觉得有些闷。”
“估计是要下雨了,夏日里的雷阵雨,说来就来,来前总是格外闷热。”叶晗看他不自觉皱眉,也不再继续和他商量事了,往外边走边道,“我帮你去喊人过来。”
温宁很快过来,在房间里点上了宁神的熏香,站在温司兰身后替他按头。温宁伺候了这么久对温司兰的头痛老毛病也算十分了解,知道按压什么穴位能让他缓解,温宁按了一会,力道适中手法娴熟,温司兰舒了口气,面容放松下来,便与温宁聊了几句。
温宁在温司兰面前一向乖巧,温司兰也当小辈一样疼他,不然也不会让他一起去念书,“谢山长让你们在情境演练上扮人物,可有意思?”
“挺有意思,听那些女学生断案也能学到不少,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我和卫章扮的那个案子,明明两人都有过错,有个学生却不问缘由说要打我二十板子,却把卫章无罪开释,我可多冤啊。”
温司兰笑道,“什么人这么不讲道理?”
温宁道,“就是那个大家私底下都说她是院霸的霍宴。”
“霍宴啊。”
温宁听温司兰的口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不像只是单纯知道或是听过这个名字,便道,“主子认得她?”
“听叶晗提过,这霍宴也是京都人士,官门姊娣,京都姓霍的官宦人家,你想想是哪个?”
“霍…”温宁一怔,面色震惊,温司兰继续道,“除了霍宴,还有顾允书,也是京都来的官家女,京都的顾姓官宦人家也就那一家。”
若只是家中出了一个小官吏显然还不足以被称为官宦人家,那起码也得是手握权柄的重臣,或是家中几代为官,温司兰随意闲聊,却不知道这些消息在温宁心里掀起了如何的波浪,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小县城的书院里,还会有这样身份的女学生。
温宁惊愕之下,手里一时顿住没用上力,不过温司兰这会也没注意,外头响起了阵阵雷鸣,天际还能见到一闪而过的电光,温司兰望着窗外道,“看来真就要下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