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瓢泼大雨便落了下来,随着这场雷阵雨落下,接下来几日都是阵雨天气。书院建在山间,有些地面未铺青砖,直接就是泥地,夏日雨大,浸泡了雨水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都铺上了蓑草编的草席来防滑。
而且这雨下得断断续续,急来急停,也没个征兆,学生们有时候从讲堂出来就发现外头突然下起了雨。从讲堂到住处或是食堂也有不算太短的一段路,所以去上课还得带着把油纸伞,有时风大雨斜油纸伞遮挡不住还容易被刮歪,不少人都选择了穿戴斗笠蓑衣来遮雨。
这天上午天气放晴,小课过后卫章去了趟养性阁。
程楠教了几堂课的衰分术,发现除了第一次接触时略有艰涩,后面掌握了方法后卫章每次都能很快算出她给的算题,程楠见他似乎对此很有兴趣,便对他道,“你可以自己去养性阁借阅《九章算术》之类的算术书,我课上所教有限,只是择取了其中比较简单的一些。”
卫章记得叶晗曾说过从养性阁往外借阅藏书是需要得到山长同意的,他一般见不到谢光便去问叶晗,叶晗告诉他,若是没有特殊情况,白日里书院那几位夫子会按各自没有课程的时点轮流在养性阁巡查并整理藏书,有几个时点谢光通常会在养性阁,所以卫章凑着时间过来了。
卫章找到谢光,说了自己想借阅《九章算术》的想法,谢光答应了,还替他指了算字科相关藏书的位置。
那日晚上来不曾注意,这会白昼敞亮卫章才发现书架上都按着天干地支编了号,他照着谢光所说找到那排丙子编号的书架,每排书架内的每一层每个隔断又用数字编号,但谢光说的丙子十一在最高那层,有点超出了卫章探手能取到的范围。
卫章踮着脚去摸摞在架板上的书,手指尖能碰到,但是拿不下来,卫章摸得专心,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走到了两排书架中间,停在他侧后方,抬手把他正在努力够的书拿了下来。
卫章转过身,一册蓝封书就递了过来,差点戳他眼睛上。卫章把书抓在手里,看见霍宴转身就要走另一只手急忙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摆,那天情境演练后他都没机会碰到霍宴,想问的话憋了几天了哪里这么容易让她走掉。
霍宴低头看了眼他拽着衣摆的手,“又想废我件衣服?”
“不是。”卫章松了手,“就是、就是你那天说徇私,是什么意思?”
“包庇你偷鸡蛋的意思,不用太感谢我。”
卫章心说那明明是谢山长给的身份,又不是我。说话间霍宴已经从书架间走了出去,卫章也放弃了从她嘴里撬出更多话来的打算,他见到最里头的几排案几那里坐着不少女学生,谢光又在,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她们在养性阁集体看藏书,没多做停留,带着书出了养性阁大门。
一出去才发现来的时候还晴空万里,这一会日头没完全被遮住,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卫章没带雨具,怕淋湿了书,站着屋檐下把书塞进怀里按了按衣服藏好,正犹豫着要不要等等看雨会不会变小,一只斗笠从他头上盖了下来,按得太往前倾把卫章视线都给挡了,只觉得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卫章扶稳斗笠,不是特别意外地扭头看见霍宴没好气地把蓑衣也扔了过来。
卫章接过蓑衣,问她,“那你怎么回去?”
霍宴看起来很不耐烦,“我一个女人还怕淋点雨?”她轰人一样朝卫章挥手,“走走走。”
等卫章回到息夜轩,放好了书,打着伞把斗笠蓑衣送回养性阁,发现霍宴已经离开了。
霍宴湿透了全身回到住处,晁远正裹着被子靠在床上,一会一个喷嚏,手里抓着块帕子时不时醒下鼻子,“霍少,我感染风寒了。”
霍宴送了她两字,“弱鸡。”
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霍宴发现她鼻塞喉痛,出口的声音都变得哑了。
晁远对霍宴道,“霍少,谢谢你屈尊降贵来陪我,一会一起去找钟太夫抓把药吧。”
“抓个屁的……阿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区里据说确诊了1例,人心惶惶。
希望逆行者平安归来,希望大家都平安度过。
第15章 探病
眠山书院的坐诊大夫叫做钟楹,这钟大夫虽然常年在书院替夫子学生们看个头痛脑热,她的月钱却不需要书院负担,属于吃官粮的大夫。
大梁官制,京都太医院之下,州府设济安院,县内有济安坊,私人医馆药坊也能开,不过如官办书院这样的地方,坐诊大夫是由县内济安坊直接派了人过来的。
书院医庐位于先贤祠后的一个小坡上,一早霍宴和晁远到了医庐,钟楹替她二人看完诊便道,“没什么大问题,年轻力壮的,不用吃药,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晁远狐疑道,“你不是懒得替我们下山去抓药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书院医庐不比山下,整个书院就这么多人,药材备多了纯属浪费,时间长了不是虫咬霉变就是弱了疗效,这季节也就解暑气的药材会备多一些,其他情况用药通常都得钟楹自己下山去济安坊抓。
晁远觉得她这头晕乏力咽喉肿痛的状态,怎么也不像是不吃药就会自己好的样子,“医者仁心啊钟大夫,我不吃药病重出来怎么办?”
钟楹劝她道,“别这么胆小,你看霍宴说什么了?”
晁远连打了几个喷嚏,吸了下鼻子,才道,“你不懂了吧,我们霍少是在嫌自己这会说出口的声音带着鼻音粘粘糊糊毫无威慑力,特别掉她脸,所以一个字都不肯说。”
霍宴懒得理她二人,她早上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有些昏沉沉的,晁远还在同钟楹说话,霍宴走过几步,占了窗边那张看起来最舒适的竹榻就躺了下来。
为了安抚晁姓学生紧张的心情,钟楹最后还是下山去抓药了,她让霍宴和晁远在医庐休息,暂时不要去讲堂,她走的时候替两人去和山长告了假。
上午授课前叶晗特地提醒了男孩们一声要当心身体,“这些日子都是阵雨天气,记得随时带好雨具。还有,山上昼夜温差大,不要因为暑热就贪凉,淋了雨一定要及时换上干衣服,喝上一碗姜汤。”
叶晗又道,“那些女学生里就有不止一个染了风寒,你们也要注意。”
卫章没把叶晗的提醒联想到霍宴身上,直到中午在食堂用饭时,他才知道那不止一个染了风寒的人就是霍宴和她的同屋。
昨天才把斗笠蓑衣给了他用,今天就染了风寒,卫章撇着嘴心想着早知道昨天还不如他自己淋着雨跑回去,转头就去了医庐。
卫章自来了书院还没来过这里,这医庐占地不大,前后两进的平房掩在茂密林木间,此时正门紧闭,倒是侧面的窗户虚掩留了些缝隙。
卫章来到窗边往里一看就看到了竹榻上合着眼的霍宴,他脑门不小心顶了窗户棱一下,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动静,但霍宴只是闭眼休息并未睡熟,听到响动睁开双眼就看到了窗缝间那个脑袋,她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
卫章没多想霍宴怎么突然坐起来又站了起来,他看霍宴也没在睡觉,挪到了正门要推开门进去。
结果他才推了一下,刚开出一条缝那门就被里面一股力道一下给阖上了,卫章没太用力地上手推了一推,门背后大概还被人压住了,推不动。
卫章不解道,“你干嘛压着门?”
门背后没人说话,卫章于是手上用力,手掌贴门一推,门连着门背后的人一起被推了开去。
门推了半开,卫章停了下来,因为霍宴正站在那半开的门边黑着脸低头看他,面无表情眼神瘆人。
卫章试图想迈一条腿进去,但他没能在霍宴和门框之间找到能挤进去落脚的地方,只能站在门外仰着头对着霍宴一股脑问道,“你还好吗?我把你的雨具带来了,你别再淋雨了。我看你中午都没去吃饭,饿了吗?要给你去弄点吃的吗?你想吃什么?”
霍宴一边摇头一边对他做了个挥手赶他走的手势,但卫章不仅没走还大惊道,“你嗓子都哑到不能说话了这么严重?大夫怎么说?”
霍宴的脸更黑了,她按着卫章的肩膀,上手把他扭转了身体,让他变成背对着自己,又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卫章一开始没提防被霍宴往外推了出去几步,但很快霍宴就发现眼前这家伙的脚就像是坠有千斤重,自己根本推不动。
霍宴拿手按住了额头,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其实晁远猜的不差,按霍宴的脾气,是万不会愿意在人前示弱的。不管是此刻略显糟糕的脸色还是那听来沙哑瓮重的声音,都不是霍宴愿意被卫章看见的一面,偏他还在一个劲追问,“你怎么了?”
霍宴放下手,就看到卫章又站回了她跟前,触及视线那一刻,霍宴看到了他眼神中那显而易见的紧张,这种冲着她而来的紧张,与惧怕无关,那如有实质的关切,让霍宴觉得很新鲜。
她顶着霍中廷嫡长女这个身份在霍家过了二十年,当了二十年靶子,明枪暗箭,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哪一次不是自己一个人扛下来的,第一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紧张,居然是因为一次无关痛痒的风寒。
霍宴突然不是很想轰他走了,她不自觉地微微放低身子凑近了一些,想把他脸上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看到卫章皱了皱眉,发现他皱眉的时候,眉峰弓起,鼻梁那里会皱出几条褶子,霍宴的视线落在那里,觉得那几道皱出来的褶子隐隐约约像是挤出了一个“王”字,就像是老虎头上的那个……
卫章还没弄明白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听见霍宴发出了一声笑。
她的声音已经哑了,音量也大不起来,低哑中带着瓮瓮的鼻音,闷声闷气的,这会离得又近,沙哑的低笑落在耳边,卫章觉得自己有点腿软耳朵痒。
“霍、霍宴,”卫章空咽了一下,“你…”
霍宴打断了他,“我饿了。”
卫章觉得他腿更软了,强撑着问道,“你、你想吃什么?”
“随便。”
卫章连着应了两声,然后转头从来路脚步不太稳地跑走了。
卫章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中,霍宴回到医庐内带上了门,她回身时,两进深的医庐内外连通那道门的门帘被人掀了开来。
霍宴占了外间唯一那张竹榻,晁远便去里头另外找了地方休息,她粗手粗脚边掀门帘走出来边道,“什么动静?钟大夫回来了?”
晁远人还没走出来就先看到了霍宴脸上还未收敛的笑意,她平日里见到霍宴笑要不是嘲讽讥诮的皮笑肉不笑,就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但晁远觉得所有那些通通都不如眼前这一笑来的可怕,霍宴那双眼还是带着戾气睥睨看人更让人习惯,这种眼角飞扬的表情实在是太惊悚了。
于是这一眼就惊得晁远手一放,门帘那些竹片落下来劈劈啪啪砸了一脸,其中鼻梁上那一下更是砸得眼泪鼻涕全都控制不住了。
霍宴不知道晁远是被她的笑吓成这样,她用看蠢货的眼神看着晁远捂着脸又缩了回去。
卫章来到食堂后厨,找到些中午剩下来的饭和玉米,他切了一小段腊肠剁成细丁,抓着玉米从上往下一撸,整根玉米的玉米粒扑落落全都进了碗里,再生好火在锅底化了一勺猪油,打了两个蛋,和剩饭、玉米、腊肠丁一起炒了一锅简单的炒饭。
后厨有食盒,卫章记得中午听到那些女学生提到的是霍宴和她的同屋都病了在医庐,于是装了两碗,怕时间久了饭凉下来,他一路都是跑着过去的。
这次医庐内没有人压着门不让他进去,卫章放下食盒,揭开盖在碗上的碟子,把碗和筷子一起拿给霍宴,“我就想这个做起来快一点,你饿了。”
霍宴没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碗,吃了没几口,卫章就听到侧面门帘挡着的地方传来了脚步声。
晁远从里头走了出来,这次她小心翼翼掀了门帘,出来后视线在卫章身上落了一下最后停在了打开的食盒内另一碗炒饭上,“我说哪来的饭香。”
晁远边说话手已经摸上了饭碗,霍宴提起食盒盖子扔过来,要不是晁远手缩回得快,直接就得被打在手背上,“不是,霍少,你也吃不下两碗吧?”
猪油炒出来的饭香让本来没什么胃口的人都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晁远咽了口口水,还是卫章替她打开被霍宴扔上的食盒盖拿出了另一碗饭,晁远用眼角看了霍宴一眼,发现这次霍宴头也没抬,她便接过来扒了一大口,还问卫章,“这是食堂给我们准备的病号饭?炒饭手艺不错嘛,比平日里的厨艺长进不少。”
卫章没否认,他等两人吃完就收了碗筷提着食盒走了,晁远等他带上门走远后道,“这位卫章小同窗居然敢来给我们送病号饭,霍少,你说是谁让他来的?”
晁远也没指望霍宴会回答她,不过一扭头正对上霍宴意味不明的眼神,不解道,“怎么了,霍少?”
霍宴眯了眯眼,“你知道他的名字?”
晁远不以为然道,“我当然知道,嘿,我们书院里新收这些男学生,歪瓜裂枣不少,但也有那么几颗好果子,这不就是一颗特别水灵的,你说这要是好好打扮收拾一下…诶,霍少,霍少,有话好好说啊…”
霍宴一拳把晁远逼到靠墙两指横压在了她喉间,霍宴是真的很会找下手地方,那地方被稍稍一按,都不用多大力气晁远就喘不上气来了,霍宴的脸上也终于变成了她十分熟悉的那种阴鹜表情,晁远掰着霍宴的手使劲想挣脱,突然门被推开,“哟哟哟,干嘛呢?病了不好好歇着还干起架来了?”
是钟楹抓药回来了,霍宴松开了手,钟楹也没问她们打架的事,径自给她们熬药去了。
钟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面,晁远双手挡在身前,霍宴看着她冷声道,“收起你那些龌龊念头。”
“这是书院啊,谢山长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敢有什么龌龊念头,真没有。”
霍宴没再动手,晁远松了口气,突觉自己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晁远以己度人,觉得霍宴怎么看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种女人,霍宴心血来潮想在书院里找点乐子,卫章可能就是她看上的猎物,她向霍宴保证道,“你放心,霍少,这事肯定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嘴多紧呢,你看你的身份我一个人都没说过吧,就我姨,你见过的,安阳县县丞,我都没告诉她。”
霍宴心说你知道个屁,但眼下这嗓音她本来就不想多开口,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是躺回竹榻一合上眼,脑海中就全是先前卫章满眼紧张望着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