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挽没有回话,而是眨了眨眼睛,明明心中甚么都明白,看起来很却像一只懵懂的小鹿。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床帘之中待了半晌,谁也没有动。
四周静得不似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李佑鸿主动打破沉默,开口带着三分哽咽,“你在宫外等我……两年,如果两年之后,宫中还没有传出完颜身死的消息,你和你兄长,就出京回南蛮疆罢。”
无论是他在南蛮亲乱会的监视下,筹谋着掌握一些重要的权利,还是等温远洲,在清乱会中因为李佑鸿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都需要时间。
这一别,便不再能轻易相见。
“你我就一两年为期。”李佑鸿的手紧张地握紧了被褥,“可好?”
“多与少……我都不希望。”
何挽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淡淡道:“我离宫之后,是要回到我兄长身边的。以后的日子,殿下也一定会用得到我兄长。”
“殿下,你在想办法给我兄长托信的时候,别忘了也带一两句话给我。”
闻言,李佑鸿一愣,他本来还想与何挽说一些,若他没有成功,这些年便是白白耽误与辜负了何家,他会等到下辈子偿还……经过何挽这一提醒,他倒也不必着急现在说了。
日后在信中,免去面对面的羞愧,他写下来的话,想来比说出的更无所顾忌、掏心掏肺一些。
李佑鸿微笑道:“好。”
见他笑了,何挽便也笑了笑,双臂撑起,直起上半身。
她主动抱住了李佑鸿。
手掌在他后背上拍了拍,何挽温柔地道:“殿下,马到成功。”
她给李佑鸿的拥抱,没有半分缠绵缱绻的意思,只是再用这种方式,鼓励将要身赴险境的盟友。
被抱住的李佑鸿深呼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双臂,将何挽环在了怀里,回抱住了她。
他微微侧过头,下巴蹭在何挽的脖颈上,因为深呼气而过于灼热的气息扑在何挽的耳朵上,环住何挽腰的手臂逐渐收紧。
他的拥抱与何挽的截然相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带着那样浓重的爱意,温热的身体却并没有贴紧。
小心翼翼地、颤抖地、克制而不舍地保持着一点点距离。
“一马平川”,埋在河挽脖颈处的李佑鸿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第81章 捌拾叁
捌拾叁
离宫
群星暗淡, 月黑风高。
大康国都在浓稠的黑夜之中显得尤其静谧。
天子脚下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在此时也静悄悄的,唯有一家卖佛像的小店中传来隐隐的梵音。
数十个长相有些奇异的人, 跪在暗门内的大厅之中,正前方摆着一尊金像。那金像雕刻的却不像是佛祖菩萨,高鼻,大眼, 五官十分深邃, 且很是苗条,双手举起,掌中间捧着一朵五瓣花。
正是南蛮的巫药神。
跪在那些金像下方的人们, 双手合十, 紧闭着双眸,看起来十分虔诚, 嘴中呢喃着蛮语,带着某种奇异的调子, 好像在唱歌一般。
金像前的香焚尽了,跪着的信徒们才安静了下来,纷纷睁开双眼, 推开暗门, 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这个房间。
完颜派来的近侍已经在走廊中等了他们许久。
小厮模样的人,对着头一个走出房间的男人行了一个南蛮的礼数,尊称了一声,“使者!”
他双手捧上一封用清乱会密语写的信,谦卑道:“使者, 这封信上写的是太子妃何挽祈福的时间和路径,身边跟随的侍卫数量等等,完颜长老嘱咐了,请您务必仔细查看。”
那名使者拿过信,面无表情,高高的眉骨之下是一双麻木的眼睛,“长老的意思是......除掉这个女人吗?”
那小厮道:“这次的任务有所不同……完颜长老需要你们伪装成训练有素的亲兵,先在太子的侍卫面前,将那太子妃何挽掳走。”
听到这话,使者才垂眸看了那小厮一眼,墨绿色的眼中有几分冷烈和不满。
那小厮忙笑了笑,道:“完颜长老知道你们没有做过留活口的任务。所以,将那何挽掳走后……你们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使者这才点了点头,道:“那这信我收下了,你回去与完颜长老说,我一定会将此事办得非常好,让他放心。”
小厮笑得谄媚,“那便静候使者佳音了。”
与此同时,盘龙殿之中。
屏风外守夜的太监已经睡着了,龙榻上的太元帝也在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只有李佑鸿一人端坐在桌案之前,看着堆叠如山的奏折,颤抖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他微微侧着头,看向屏风外,又确定了一次殿中没有其他醒着的人,才将手放在中间那叠奏折上,一个一个地拿下来,轻轻打开却又根本不看上面的文字,便又匆匆合上。
中间那叠奏章慢慢减少,李佑鸿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他紧张地额头上冒满了冷汗,呼吸也因剧烈的心跳而急促了起来。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直到他打开倒数第三个奏折,才看到一封写满南蛮密语的信,静静地被夹在里面。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抚摸上自己的胸膛,感受了一下自己极快的心跳。
过了半晌,他才彻底平静下来,悠悠地拿出一个方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拿起那封夹在奏折中的信,他狭长的双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但心中轻蔑地哼了一声,想道:南蛮清乱会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还以为他们会有什么万全的法子呢。
他用双手将那封信揉碎,然后,扔到了一旁的火盆中。
真正的南蛮密信在火光之中变成了一堆烟。
*
翌日,清晨。
四殿下李佑希拿着翻译好的医书,叩响了完颜王子的房门。
开门的正是昨日去佛像小店中送信的小厮,向四殿下行了大礼,说的一嘴蹩脚的中原话,“四殿下,您又来了。”
李佑希呆呆地笑了笑,道:“是。昨日我送来的那版翻译实在粗陋,有很多错处,是我未能如约完成翻译,羞愧难当之下,匆匆写出的玩意儿。”
说完这话,他将手中的另一版翻译拿着出来,笑道:“昨日回去,我寤寐难安,想明白了,做这种事情只图快是不行的。故而又连夜改了一版,重新给王子送来。”
小厮将翻译接了过来,道:“殿下,您太客气了。不过此时我家主子还在安寝呢……这真是太不巧了,昨日您来送翻译的时候,我们家主子就不在,只有我一人来照顾您,让您在店中白白等了一个时辰,今日还是不能即刻相见。”
“不打紧不打紧,”李佑希笑道,“等完颜王子醒来,劳烦你告诉王子一声,实在是近几日太子殿下给了我许多政务要忙,才没能如约将翻译交给你们,请他谅解。”
小厮点头,“这是自然。”
“那我便先走了,太子那边对我催的也紧。他忙着照顾父皇,实在□□乏术,我得去帮帮我三哥。”
李佑文冲那小厮微微笑了笑,然后便转身向盘龙殿走去。
清晨的阳光很是刺眼,周围偏偏又冷得紧,李佑希便加快脚步,进正殿时,正好与太子李佑鸿打了一个照面。
“你来了。”李佑鸿冲着四殿下点了点头,手指向旁边的书房,道:“去吧,今日还和昨日一样,你来处理左半边和中间那两叠奏章。”
李佑希拱手,“到多谢三哥信任。”
李佑鸿上前两步,拍了拍他四弟的肩膀,回答道:“那也是因为四弟你值得信任。”
……
有四殿下李佑文在书房中埋头帮着“做苦力”,李佑鸿轻松了不少。
故而何挽出宫祈福那天,他一直守在盘龙殿,龙榻之前。
太元帝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双眼,躺在龙榻上,艰难地呼吸着。李佑鸿近乎冷漠地看着床榻上的老人,手指下意识地抓着被褥,心跳如鼓。
李佑鸿知道,南蛮清乱会一定会对何挽动手。虽然何庚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确保何挽不会落在南蛮手中,但他心中还是十分紧张。
若是有什么万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若心中没有了对何挽的盼头,他还有没有动力去与南蛮青乱会相斗。
李佑鸿心中明明知道,他已与何庚做了万全的准备,这种意外是不会发生的,却也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在他无比紧张焦灼之下,时间过得很慢,一个时辰对他来说比一整天都要漫长。
直到温远州来送药的时间快到了,李佑鸿才强迫自己回神。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温远洲面前露出一点马脚。
温远洲将熬好的药送到盘龙殿,按照李佑鸿的吩咐,跪在龙榻前给太元帝喂药。
李佑鸿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两样。
而温远洲是知道南蛮清乱会的计划的,有意拖延时间,想在盘龙殿等李佑鸿知道何挽出事的消息后,亲眼看看她的反应。
故而他喂完药之后,将要药碗轻轻放到托盘上,站起身来,对李佑鸿微微一笑,问道:“殿下近来身子可还好?”
李佑鸿微微扬起下巴,举手投足傲慢十足,回答道:“本太子不再吃你的药,身子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听到这种话,温远洲却也不恼,仍旧是笑得温润,“草民的药从来都不是害人用的,殿下这话真是折煞我了。”
“更何况身体好坏,也不只受外力所影响……草民只是瞧着殿下近日心情不好,烦闷难安,担心会影响到您的身体,所以才问问的。”
李佑鸿蹙眉,语气很冲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太子心情不好了?”
“本太子入主东宫,自然意气风发,怎会烦闷难安?你在说甚么狗屁?!”
他说完这话,看到温远洲低垂下去的头、周围的奴仆一瞬间变得有些难堪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太元帝卧病在榻,病入膏肓,他身为皇子怎能说自己意气风发,毫不烦闷呢?
岂不是太过不孝了?
这温远洲是在故意激李佑鸿说错话。
太子李佑鸿咬了咬牙,拿起托盘上的药碗,就朝温远洲砸了过去,尚未来得及叫骂,便有一侍卫匆匆跑了进来。
“殿、殿下!”
李佑鸿马上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慌乱,问道:“你不是去护送太子妃祈福了吗?怎么回来了?”
那侍卫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太子殿下,出事了!娘娘她……她……”
温远洲站在李佑鸿旁边,紧紧盯着他的表情,观察着他的神色。
只见李佑鸿瞳孔巨震,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向后踉跄了一步,再开口,声音小而颤抖,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出事了?”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他急促地呼了几口气,“出什么事了?可是路途颠簸,太子妃她受伤了?”
那跪在地上的侍卫还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娘娘她、她......”
李佑鸿不耐烦了,上前两步,扯起那侍卫的衣领,脸几乎贴在那侍卫的脸上,怒道:“你会不会说话啊!太子妃她究竟怎么了?”
那侍卫害怕地浑身颤抖,终究还是将噩耗完整地说了出来,“娘娘……娘娘她……被掳走了。”
说完这句,那侍卫怕自己的小命即刻不保,忙补了句,“但是我们的人已经在追了!一定能、一定能把娘娘追回来的。”
抓着他衣领的李佑鸿一瞬间僵硬在了原处,嘴唇颤抖着,久久没有说话,似乎是根本没有理解侍卫口中“被掳走”的意思是甚么。
李佑鸿脱了力,双手松开,直起身子之后退到了床榻之前,皱了皱眉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的双手摁上自己的太阳穴,就像刚才真的没有听清那侍卫说了甚么一样,脸上的表情掺杂着疑惑与烦躁,“你刚才说,太子妃怎么了?”
“太子殿下,我们护送娘娘去护国寺祈福,走到京郊的树林之中时,竟有一只队伍早早埋伏在了那里!”
“他们训练有素,似乎是当过兵的,事发突然,我们疏于防备,竟叫他们直接将娘娘掳走了!”
温远洲人站在一边,只见那李佑鸿被气地浑身发抖,似乎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那些侍卫的过错了,痴傻了一般呢喃着:“被掳走了,不见了……”
温远洲见状,轻轻唤了李佑鸿一声,在他下意识转头与自己对视之际,淡淡地道:“听这位侍卫所言......“训练有素,好像当过兵”,我想着,太子妃娘娘也不一定是被掳走了。”
被这样提醒了的李佑鸿,一瞬间睁大了双眼,脸登时便被气红了,“你是说......何庚带着他的亲兵回来了?把我的挽挽抢走了?”
温远洲微笑着,继续火上添油,道:“想来是,那何庚将军听信了国都中的那些谣言,以为太子妃娘娘在殿下身边过得并不好,这才出此下策,将娘娘带走。殿下也不必动这样的大怒。”
他眼中的李佑鸿,身体后仰,呼吸急促而短,似乎被气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温远洲不紧不慢地添上了最后一把火,故作疑惑,道:“不过何庚将军的亲兵,从南疆长途跋涉而来、舟车劳顿、人数又少,怎能比得上太子殿下您的侍卫呢?”
“......想来是太子妃娘娘,配合了他的兄长,不然的话,他们不会走得如此顺利。”
李佑鸿僵硬地转过头去,自言自语道:“对,你说的有道理,如果她不配合,谁也不能带她走。”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龙榻,“我待她还不够好吗?她为甚么这么想离开我?为甚么?我明明将我拥有的一切都给她了,但她还是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