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在火里熏瞎的,自家爷爷亦是在灼人的火里葬送的,她实难不惧热灼之感。
站定着缓了良久,林烟复又取下罐把子上的软布,擦拭了木碗周身,端起前去送药。
*
詹瑎上次饮食还是行军路上,吃得干粮饮下的冰水,距此时估摸着算也有两日了。
盯着那碗子泛着暖黄色的红薯粥瞧了半晌,静静瞪着眼儿,他有些怨恨起家里的母亲来。
将军府二公子生性浪荡好玩,京都阳城谁人不知,偏生有个不信邪的母亲,非逼着他入营两年。承了长兄信威将军的名号,詹瑎在军中过得也算不错,还颇为逍遥……可惜好景不长,西北战事忽起,他顶着信威将军的虚名,赶鸭子上架般一路随来了西北。
他当时就该同营里的兄弟换身衣甲,半道儿上溜了便是。
怎么也不至于盯着一碗“狗食”咽口水罢……
外头脚步慢传来,詹瑎挪了屁股顿时躺正了身子。待到林烟放下药碗,他才有觉,偏头一思,也不知自己如此听话作甚。
啧。
于是还是懊恼的。
林烟自顾着于桌案上摆弄了一会子,原是抿唇,后低声问了他,“还不愿意喝么?会饿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个小狼狗呀。女鹅乖巧的不像话,啧。感谢在2020-01-12 23:38:43~2020-01-15 00:1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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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倒也不过就是瞎子女人的两句话,这会子便是平地惊雷,自詹瑎心头激起万千惊浪。
这时,她最少也该是恼羞成怒而后进来同他理论的才对。如此好声好气的同他讲话,这又算是个什么样子?
言语在口都似无力的,詹瑎得了一个下坡的台阶,却是踌躇着不太愿意顺势下去了。
“嗯?”林烟偏头,又问了一句,“这碗凉了,炉子上温着的还有一些,可要?”
咬牙忍着疼,詹瑎挣这坐起了,脑袋瓜子半靠在床头,余光见林烟未加阻拦,快快捂着腹部的伤处坐的正了,“你,你方才干嘛去了。”
林烟倒是没料到这位会问自己这话,愣了片刻,答道:“熬药。”
……
屋子里还是静默,外间阳光洒进来屋子里却也依旧是寒凉的。詹瑎拥着不算厚实的被褥,单露了一双手在外头都觉着冷的。在多留了些心思,瞧清楚了昨儿个夜半没有瞧见的东西。
她那双手冻得红肿,拇指指节处皲裂开来,在手部的皮肤之上是一条颇深的裂缝。
詹瑎瞧得薄唇紧抿。视线向上再看林烟那张脸儿,顿感那双手与她是极其不匹配的,如此的一张脸,堪配纤手藕臂,该与京都哪些个大小姐一般细细养着好好护着才是。
竟糟蹋成这般模样了……
他怜这双手,却不可算作怜着这乡野的小瞎子,于是再别过了脸,傲傲的鼻中哼出几字;“在下詹瑎。”
林烟抚碗的手一缩,“哦…好。”
“那你叫什么名字?小瞎子?”
面前一碗粥紧着递了过来,詹瑎下意识的接过,捧在手中。继而狐疑着抬眸,听着林烟道:“你想怎么叫便怎么叫吧,自己喝粥吃药。”
这便所谓温着的粥食也不给换了,拄着杖抬起步子就走了。
詹瑎一撇嘴,瞧着她背影渐远,长舒一口气,囫囵将冰冷的红薯粥吞咽了下去……
*
忙了一个日夜,林烟都快忘了自己这肚子还是扁扁塌塌的。前头还会叫上一叫,这会儿许是饿过了头,现下这肚子都无有什么动静了。
灶上温着的红薯粥,她前头的那些日子自己都没舍得吃。
因着是个眼盲的,出入多是不便,是以存粮的习惯早早就养成了。外间的道路难行,每每上山采药时是为最难。
往日吃的稻米小米都是同镇子上的乡亲们置换药材、看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症换来的。可即便有存粮的习惯,也耐不住坐吃山空。如今家中的大米小米所剩无几,最后这一两回可食的都已为里头那位熬下了。
自己吃惯了山源道的红薯,烤的、蒸的、煮的哪一样不是都试过了几十遍的。
伤者与她自己总是不同,身体需要恢复,少不了要吃好一些。他们黎国的军士是来为乡亲们讨公道的,一天天人命都得由他们去讨回来,旁的东西林烟拿不出手,这仅剩的大米总还给得起。
只是那詹瑎,说话太过于难听了些,将人的心伤之处挂在口上,也不知道“小瞎子”三个字有何值得说道的。
还是只为着让她不痛快罢了。
林烟跨出房门,扯了嘴角笑了笑,自顾着转去了药房填肚子去。
……
距离叔伯们离开已有数日。那几日林烟窝在家中虽辩不出黑夜白日,也还是知晓大致的。
用过粥食后,该思忖着后几日的生计。
药庐一侧,山檐之下形似勾伞,其下底部处有窑洞。山塬道此地冬日有俗,家家户户皆有一处吞粮的小窖。
林烟家余下的红薯便全储藏在小窖里。自行去小窖中查看存食,亦发觉与自己思量的相差无二,下一顿便就不够了。蹲在小窖前,林烟也失了力气。
就这般情形,说是弹尽粮绝也是不为过的。
外头乱成那样,屈子国的军士还不知在那处等着他们黎国的人一个个跳进去送死,镇上的乡亲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如今还去哪里寻果腹的吃食。
遑论现在除了她自己,还有一个伤患需得照料,再怎样也得吃东西不是?
……上山一趟实在免不了了。
林烟一时之间也是无措,身子疲惫的紧,心力也是交瘁。上山一趟太过不容易了,这几日天气又是严寒,山间石缝溪水常有,天气一寒便容易冻结成冰,稍有不慎也不知会摔成个什么样子。且山间冬日枯枝怪草横生,很是霸道,是毒是常也不知晓。前不见路的人,进去容易出来可就不易了。
蹲在山岩下,她正是想着可否过往常的小路进山时,詹瑎在里头几声的大吼传来。
分辨了几回,林烟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詹瑎在里头扯着嗓子喊道:“小瞎子!小瞎子!我要小解,快来扶我!小瞎子来扶我……”
林烟:“……”
*
男人着实有些无耻赖皮了,林烟起身咬牙想着,脸色极不好看。
黎国不似屈子国,游牧之国民风开放,女子与男子堪为一任。黎国的男女大多内敛内收,像“小解”这私密的事情总是不可大声嚎叫出来的。
林烟面儿上微红,即便无人也生怕他再出声嚎叫起来。
这是几多羞人的事儿嘛!
手忙脚乱拾起木杖子,林烟快步便朝里间走去,半点迟疑也不带着。行至房门,又闻詹瑎轻佻的言语道:“小瞎子是你真瞎么?来得这般快啊。”
她这便微不可见的咬了自个儿的下唇,默默然将头低下了些,“你…你方才再喊些什么?”
他笑得气声连连,至到伤处被笑扯得疼痛不止,这才歇了笑,呵呵道:“你这耳朵也不好了么,嗯?”
林烟羞怯,被他一口一句堵得应不了声。
是不知詹瑎脸上是否挂着嘲讽轻佻,可也能想象到一些。忍了许久,她支吾问道:“你,你还要不要扶……”
男人一笑,自然是要的。
这小瞎子格外的傻气,和京都阳城那些个官家小姐是大不相同的,有意思多了,脸皮还薄,不消几句话脸便红了。与夜里朦朦胧胧瞧见的果决的,仿佛不是一人。
腹部的两个大窟窿捅得颇深,出血也大,缝合还不过一日。
林烟自然也是害怕伤口再度裂开,后续还得重新缝合。倒不是她嫌弃缝合麻烦,只是穿好的针线已经用完了,让她一个瞎子再穿线,怕他真是十条命都不够用的。
詹瑎许是也怕设想中的那般事情发生,为着自己的身子使了前头的计策将人唤了进来。有她搀扶着,詹瑎的动作放慢许多,下床几处伤口时虽还是刺痛,却可知并未撕裂。
屋子左侧,穿过小堂,便至茅房。
两人走到茅房前,林烟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一步。
“这处很近了,你可以…你可以自己过去,小心些就是。”她没有陪着男人去茅厕的癖好,更想听着男人小解,单是一想那个样子,禁不住满面的陀红快快从脖子根随了上来。
“你这小瞎子脸皮当真这样薄。”好在詹瑎也还没有要让女子陪着上茅厕的习惯,实在怪不自在的。口中笑了林烟,捂着腹部伤处挪动着步子,他死不要命的继续调笑道:“不若进来嘛,左右你也瞧不见不是?”
直至男人阖上了茅厕的门,发出“吱嘎”一声响动,林烟面上的那坨红色还没能消下去。
心中酸胀更甚。那男人轻佻无比的字字句句都是戳着她的心头说的,压得她说不出半句话来。
性格使然,不由又是去想:大约军士的将士都是这般的罢……守着黎国的疆土,每每顶着寒风大雪守在关隘,又有哪个是容易的。都说军中都是兵痞子,如今看来这话不错了。
一个差点为了镇上的乡亲们丢了性命的男人,容忍一些又能怎样呢。
……
午饭还是灶上温着的红薯粥,量是不足的,灶下埋了沙灰另焖熟了两根红薯出来。
午间的饭食便是一根红薯配上一碗子上一顿的红薯粥。林烟依旧是在粥里加了水,重新煮过,里头的米粒儿没有之前那样多,多的是汤水。
多煮过一回的粥颜色难看,詹瑎拥着被子瞧着两碗东西几番暗讽。忽得又忆起之前自个儿的“狗食”之论,口头心头十足的不快。
还真就是话说的太满,得一回回吃这样的东西么。
再怎样说在将军府里,最算大哥去后母亲再嫌弃他不争气,关柴房进军营,哪里受过这样的吃食。
“这位瞎子姑娘啊,也不知你自己晓不晓得,你做的这东西当真难吃的紧。碗里那样子你怕是瞧不见,这也怪不了你,可这真是像极了街道上施舍给野狗的狗食!”
“非我要求太过,你这下次能不能别带着我一起吃你这狗食了?”
自小骄奢纵出来的少爷性子使出来,几句话而已,林烟呜咽着摸了一袖子的泪,转身便要走。
走了几步,半途顿足,只因想着一事。林烟捂了口鼻,气声嘤嘤,轻道:“我若明日晨间还没回,你喝完了炉子上的药,便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狗儿子:我把自己火葬场的坑挖的大一些,到时候好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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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声音里颤声连连,詹瑎回过神来,大吼:“小瞎子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去哪里!”
小解都得林烟搀扶着前去的男人,这会时候叫唤的再如何大声也是无用,掀了被褥下榻而后追上去是万万不能的。詹瑎虽是疑惑,听了那话心里也是焦急不安,可瞧了瞧下腹还是更为惜命一些。
可真无需为了连姓名都不肯告知的小瞎子,置自己于危险。
想来她那走时的话,大致也就是说上一说罢。总不至于因为害怕他说道几句,就真舍弃了自家药庐,这么跑了。
如此,倒也随她去罢。
詹瑎随后抬手端了桌案上的药碗囫囵饮下,再略微安稳了正正躺下睡过去。
……
山源道的山间是与别处不大相同的,山间的田地比山脚下的农田肥沃许多,镇民们多是以山脚处的农田种些个白菜葱苗之类的蔬菜,粮食之类事关收成与温饱的粮食便都是种在山田里的。
山田于山坡和山坳处皆有,山坳处居多些。镇子刚刚被屠那时,叔伯们多是在山坡出就近便挖了红薯过来,十几日过去山坡那处的红薯该是早早就被挖完了。
林烟这回要去的地方,便是山坳。
平日里采一些平常的草药,山坡之上也便有之,无需进那山坳中去。便单单是在山的斜坡林里取药就已是对她来说十分艰难的事。山坳那边,还是自家爷爷健在时,自己眼睛完好时常去的地方。
时隔多年,她连去那里的路都记不大清了。
背上采药用的竹筐小锄,林烟自屋子里出来,一摸脸上的泪心思久久难平,拄着杖子转而便向后头山间而去。
医者仁心,多为他人思虑。自家爷爷教授于她的第一课就是如此。
山里的路难行的紧,枯枝混败叶,湿土罩冰棱。鞋子踩在颇为陡峭的山岩上,上有薄冰,每每迈出一步直升机,便是一声清脆的咔吱声,薄冰被她一脚踩碎。
这样的声响林烟听在耳中,心颤不已。她实际惧怕极了冬日里上山,半年前那次周家大娘的儿子便是冬日里上山取捕兽夹生生摔死的;还有钟叔前头几年也曾在山上跌断过腿,来药庐看时,一条腿全是湿漉的,糊满了血。
那些眼睛可以视物的乡亲都在山上吃过这样多的苦头,她一个瞎子上去了,回不回得来哪里知道呢。
让家里那男人过段时间自己喝完药走掉,也不算耽误了人家。
从军的人总还应该有些本事的,他眼睛看得见,四肢健全,总能自己寻得出路。
她一介乡医能做到的也只有如此了。惟愿日后,黎国的主君黎国的军队可以报了一镇子乡亲们的血仇,还边镇一个太平。
……
即便再如何防范,眼瞎之人在这山间,瞧不见路亦瞧不见旁的东西,跌上十几次也是平常不过的事。
林烟连着摔了几回,掌心破出几道口子。分明是流血甚多满目疮痍的一双手,冬日里温度却是让她感觉不到什么痛意,冻得麻木。
距离上次进山坳的时间太长,她记不清那处的位置了,只得一路摸索就地寻了寻有无红薯之类的吃食。每棵可倚靠的大树上都用短刀刻上了三横,用以辨别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