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宁…”
“干嘛。”
“我觉得。”
“嗯?”
江问顿住,没有说下去,“没什么,我走了。”
逢宁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转身离开。她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少爷,假期记得好好学习啊。”
江问没回头,傲娇地抬了抬手。
我觉得。
比起一个人当一名。
有你的第二名,更让我开心。
*
暑假过去,高二开学,又是一大批新生入学。逢宁作为1X级优秀学生代表,在小礼堂上,给新生做演讲。
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她依旧气定神闲,拉了拉话筒,一如当初在升旗台那样,“老师同学们下午好,先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是来自高二[9]班的逢宁,我是在场一半人的同学,另一半人的学姐。在我今天这场发言之后,也有可能成为你们所有人的榜样。”
这番大言不惭的开场让底下传来一阵哄笑。
双瑶在底下用手机给她录像。
郗高原跟着别人鼓了鼓掌,对赵濒临说,“逢宁还真是一点都没变,狂得很。”
“她真是我遇到过最奇葩的人。”
听到别人对逢宁的评价,江问在心底笑了笑。
“在老师给我布置这次演讲任务之前,特地嘱咐我不能乱来。她要我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从小事细节出发,讲讲学校各方面的优点、特色,字里行间一定要体会对学校的归属感。”
“中国人讲究含蓄,老师还交代,让我写发言稿的时候一定要委婉。先表面夸夸自己,但是主旨一定要回到夸学校。我知道,你们不吃这套,因为我也不吃这套。”
铁娘子的脸被气绿了。
这次场下传来的不仅是掌声,还有口哨和欢呼。逢宁将今天的开学典礼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她就是有这样的感染力。
能让人专心听她说话的感染力。
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情况,原本心不在焉的观众,笑完之后,不自觉地都竖起耳朵,等着她的下文。
等待掌声平息,逢宁继续说:“《乌合之众》里面说,当人处于群体中时,思维会变得很简单,很容易受到口号的感染。但是这都是虚假的,是敷衍的,毫无意义的。”
“我举个例子。一年前,有个人跟我站在同样的位置,作为新生代表演讲,他说了什么呢?”
逢宁学了一遍,“人的一生就是奋斗的一生,从这一刻起,让我们本着坚持的精神,共同谱写启德美好的明天。”
这回换江问脸绿了。
――他就是当初的新生代表
“你看,这段话,非常正能量对不对,非常励志对不对,但是除了我,估计没人记住了。”
大部分的人又开始哄笑。
逢宁正了正神色,“他说人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而我想说,人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包括我,我们都活在悲剧里。”
“我遇到过很多糟糕的事情,我曾经在低谷徘徊,甚至为了这个操蛋的生活感到绝望。但是我依旧努力活着,对,我是一个努力活着的人。就算遇到什么事,我都会努力活着。”
越是简单的话语,越富有穿透力。下面鸦雀无声。江问也不再恼怒了,他和别人一样,开始崇拜的,专心的,听她演讲。
赵濒临就坐在旁边,他不小心瞥到江问,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回忆了一下江问的眼神和表情。
赵濒临想,他为什么会从里面看到了一点…痴迷。
痴迷?
“尼采有句话――我要你从一个遥远的距离之外来观察你自己。”
逢宁一字一顿,低沉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播到小礼堂各个角落,“一种广阔的视野,总是会冲淡悲剧。如果我们爬地够高,我们会达到一个高度,悲剧在那儿看来就不再悲惨。”
“当你睁开眼,发现了生活的悲剧,意识到了它的糟糕――这就是你成功的起点。”
“我希望,我今天站在这里讲的话,能够成为你们十六岁的一份礼物。”
这段话说完之后,至少十秒,全场安静。
然后掌声轰然响起,经久不息。
逢宁还没结束。
她双手撑在演讲台两侧,悠闲地继续:“最后,我想回到这场演讲的本身。本身是什么呢,本身就是老师交代我的主旨――启德远比你们想象中的优秀,博大,包容。”
“为什么呢?”
逢宁笑了笑,收尾,“因为它教出了、并且容忍了我这种学生。”
在最热烈的掌声里,她说:
“――欢迎大家来到启德高中。”
逢宁的演讲,后来成了启德新生代表发言中最经典的一场,无人再能超越。甚至到很久很久以后,江湖还有她的传说。
又是一个夏天的结束。
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
*
一个普通的,风和日丽的下午,逢宁回到家。
“老妈,我回来了――”
屋里很安静,静到逢宁一下子就定在了原地。
叔本华在书里写,命运总是告诉人们这样一个真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必然发生,是不可避免的。
化疗七次以后,还是骨转移了,齐兰晕倒在了家里。
齐兰一直瞒着逢宁。所以她不知道,齐兰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
救护车来了,停在雨江巷口。把人送到医院,医生告诉逢宁,可能要准备面对最坏的结果。
看着插着呼吸机的母亲,她有点崩溃,质问道:“她这么严重,那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我?”
“你妈妈说,你还在读书。”
“读书怎么了?我是我妈妈的家属,你们为什么要帮着病人隐瞒家属?”
医生:“其实你的妈妈并不是很配合治疗,我们很多治疗方案都被她拒绝了。”
“为什么呢?”
“病人的原话是,她不想躺在医院浪费钱,掏空家底。”医生淡淡的,“你的妈妈想给你留点钱,走的时候能够安心点,我们没权利干涉她的决定。”
“那…”逢宁维持着最后的平静。她说一个字都很费劲,缓了很久,问,“如果现在好好治,最长还能活多久?”
“半年到一年。”
医生走了。
双瑶心疼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逢宁,她走过去,“宁宁…”
逢宁有点发抖,抱着膝盖,把脸埋着,“别安慰我,不用,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
逢宁是什么人?
她是个坚强的人。在齐兰第二次复发的时候,逢宁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所以,她对齐兰的死亡并不是恐惧。
不是恐惧。
只是害怕,
害怕浪费了好多时间,
害怕还没有陪够她。
*
逢宁拿齐证件,去启德办了休学。
她一个人来,走的时候也一个人。
没有跟任何人道别。
走出了校门口,逢宁又回首望了望。
蔚蓝的天,洁白的云,秋高气爽。下课铃响了,学校里还是那么热闹,少男在课间的走廊上追逐打闹,少女红着脸,挽手讲着心事。
一切都很美好。
没人注意到少了一个人,也没有人在意少了一个人。
或许…还是有人在意的。
逢宁了想到江问。
她笑了笑,拦上出租车离开。
*
医院里,孟瀚漠递给了她一张卡,“这里面有二十万,你好好读书,不要操心钱的事情。”
齐兰要治疗,不能没有钱,所以逢宁没有拒绝,她说:“哥,我以后会还你的。”
孟瀚漠拧了拧眉,“什么时候再去上学。”
逢宁还是那句话:“我要陪着我老妈。”
“都快高三了,你这时候休学,不后悔?”
“不后悔。”
在深夜的医院走廊,她的声音很清晰:“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后,你让我选择,我还是会做跟现在完全一样的事情。”
或许是逢宁太贪心了。
还想着,要再借几年,让齐兰看着她平安长大。
但她不能陪妈妈走多久了。所以现在,即使是一分一秒,她都要好好珍惜。
就算是以后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
第41章
第二天下午齐兰才醒。
她插着管子,勉力睁开眼。
逢宁一直在病床前守着。她握着齐兰冰凉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妈,你都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齐兰精神很差,凝视着女儿的脸,说不出话来。双瑶妈心里一阵酸,背过身,眼圈也红了。
齐兰的病情有点反复,身体一直没多大起色,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
又过了一个星期,她才知道逢宁休学的事,气急了:“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过两天等好点了,我带你去学校,跟老师说清楚,你继续上学。”逢宁梗着脖子:“我不上学,我要陪着你。”
齐兰略略提高了声音,“你就算是陪着我,你也不能不上学。”
病床前,逢宁忙抱着她,“妈,你别生气。我只是休学,我会去读书的,等你好了,我就去读书,我考最好的大学,我答应你的。”
齐兰心底微微触动,沉默下来。
好几分钟之后,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死犟脾气,跟你爸一模一样。”
逢宁顺着她的话:“我就是死犟脾气,我就是死犟。”她把脸挨到齐兰的掌心里,“老妈,你一定要好好治病,别留我一个人,我没有爸爸了,我不想一个人。”
*
下了几天雨,温度一下子跌下去。
逢宁买完菜回家,拐到巷子口,脚步突然顿了顿,一眼瞧见马路对面的人。
坐在公交车的站牌下面的长凳,浅色的运动外套,拉链敞开,里面一件黑色卫衣,深蓝牛仔裤,白色板鞋。
不愧是校草,翘课也穿的这么潮。
她靠在树干上看了几分钟。
川流不息的车流经过,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头上有一片树荫,脚下铺了薄薄一片秋天开始泛黄的树叶尖。
这个点,附近的幼儿园和小学生都放学了。几个小孩儿背着花花绿绿的小书包,举着刚买的糖葫芦,嬉笑着从路边跑过。
察觉到旁边有人坐下,江问陡然回神。
逢宁油腔滑调地,“哪里来的帅哥,怎么在我家门口迷路了。”
江问打量着她。
逢宁往后一靠,侧头和他对视,“找谁问的地址。”
江问坐着没动,迟疑一下,给出答案:“双瑶。”
“还学聪明了,知道旁敲侧击。”逢宁鼓着腮帮子。
“为什么不去上学。”
“怎么?”
“你家里…”“嗯。”逢宁看着攀爬到小腿的夕阳,是橘色的。阳光把影子拉的很长,她扭扭脚腕,不大在意地说:“我妈妈生病了,我要照顾她。”
“不能请护工吗?”
逢宁莞尔,装没听见。
江问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很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
“谢谢你啊。”逢宁作沉思状,“我太感动了。你帮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你?”她逗他,“以身相许怎么样。”
江问知道她开玩笑,一时没声。他面无表情,在心里默默回答。
好啊。
他说:“我是认真的。”
她扑哧一笑,“知道你是认真的。”
逢宁肩膀瘦弱,头低着,头发遮住侧脸。江问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你…还上学吗?”
“暂时不了吧,以后应该会上的。”逢宁踩碎一片叶子,“不上学难道高中肄业去当打工妹吗?虽然以我的本事挣钱也不难,但是我答应了我妈妈,我以后可是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光耀咱们老逢家的门楣。”
他安静了。
逢宁突然发现江问的腿很长。他微微曲着腿,而她把腿伸长了,也够不到那个位置。
逢宁两脚晃荡着,笑:“我不在,上课的时候是不是和谐多了。”
他总算开口,嗯了一声。
“那还挺好的,铁娘子偷着乐吧,终于没人破坏课堂纪律了。”
她还是一如既往,话特别的多,一说就叽里呱啦地停不下来,“不过肯定还是有人想我的,小孟换了新同桌,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想我想到掉眼泪呢。没我教她写作业,她太不习惯了。”
他看着她说个不停的嘴,突然问:“你接她的电话,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逢宁一下卡壳,“啊?我没回吗。”
“没有。”
逢宁一时无从接话,摸摸鼻子。
江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也不习惯。”
逢宁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反应一下,似乎诧异。
逢宁没来上课的前两个星期。
他发出去的短信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谁都联系不到她。
江问总有轻微的错觉,耳边只要有女生笑,他就神经质地以为是逢宁回来了。
可每当习惯性地转头去看,那位子上已经人去桌空。
还未能细想,喉咙就阵阵发紧。心里有点疼,那种疼就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不是难以忍受,却绵长到无法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