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是宫中亲卫,也不会不知这宫中有位不常露面,真容未知的小殿下。宫中有话传为,宁惹妖帝,可有三分活路;误惹响秋殿,过节可得三炷香。
这话说得“响秋殿”,指的便是那位了。
亲卫眉心一跳,哪知这事还可让响秋殿那位起了兴趣,“嬷嬷里边儿请。里头情形有些骇人,带上这个罢。”
言罢,递出几张蒙面绢布予了她们。
尚嬷嬷颔首,“多谢小哥。”
......
蒙面而进,幸微站于尚嬷嬷身后,还是骇得一个猫跳窜的老高老高。撞上了房梁底下的位置,霎时间脑袋肿起大大一个包。
幸微这般大的动作,都没让尚嬷嬷转过身子瞧她。
尚嬷嬷凝得似冬日冰壶,刷白的一片。
入眼之处,地下一大片的血迹,堪堪流了满地,蜿蜒流淌自桌角边缘。红木方桌上带了白色尘土的绣鞋印子,十足的醒目。
目光再往上,便是幸微撞着脑袋的那处房梁,其上挂了一大拇指粗细的麻绳,最下头那地方,一如地面,满是已然凝固的血迹。
尔冬尸/体已让妖王宫亲卫运走勘验,她们未有见到。
幸微也是浑身哆嗦了,“这,这也太惨了些。嬷嬷当真相信,她是自缢而亡么?”
尚嬷嬷似神思还在混游,发呆了半晌,也不应话。
许久,尚嬷嬷道:“尔冬不是。她断不会容许自己这般没有脸面的去死。”
活着那时,尔冬其人多在意自家身份和自个儿颜面的一个人。多说她几句不好都不成,怎会容许......且她未有修习过术法,若是/被自缢/的,也一样无法反抗。
场面这般的血腥,怎知不是有人下手太重,导致她血流如注呢。
“幸微,回去报小殿下,此事有异。”
......
是夜,三更已过,妖帝方回寝殿安置。
黑礁榻上落了座,他亦深觉疲累,不自觉便抬了手掐了掐两眼之间。本就重要关头,堪逢多事之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太过累人了。
外间乐谙端着一盅汤,一碗子面,掀了帘子进来。
“阿修,回来了。过来喝汤罢。”这一遭,她可是费了些心思,费了些功夫的。
扶修见了她,柔柔的变了个脸色,起身过去。
她这回献宝的心思多放在脸上,“快,尝尝好不好吃。”
除去那一盅补汤,可还有一碗的长寿面儿,上头铺放着一整个流黄的荷包蛋蛋,再撒了葱花蒜末辣椒面儿,瞧着是十足的诱人可口。
扶修低头瞧了一眼,“这?”
小丫头踮了脚尖儿,非得趴上他的肩,复又转头在他颊边儿印了一吻。
小脸微微红了,她天生便是个面皮薄的。后头的言语再自然不过,“阿修,六百零二岁生辰快乐。”
她听着鲁嬷嬷说过几回,她来这妖王宫的第一日,就是妖帝陛下的生辰。如今一算,那真是时间跑得比马儿快,两年就这般过去了。
虽是午后才知晓的过了子时便是他生辰之事,差点儿便被旁的事情耽搁了去。不过好在,她料到了扶修今日回的晚,正巧鲁嬷嬷还肯教她做这长寿面。
她也就捡个便宜,做这第一个同他说生辰快乐的人罢。
......
他又还是揉她的发,大掌软绵绵的罩住小脑袋,往自个儿身上压了压。
今日累极了,见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听了一番又一番的说辞,当真是累了。这累意怪会占据人心的,此时疲态下,扶修嗓子半哑:“朕怎么就遇着了你呢......”、
如此脆弱,如此娇气,如此无理,又如此温软。
这一隅安心之地,他祈望了六百年。
小丫头歪头,“怎么?遇见我不好么?”
“不是不好。”
这便得了她一记白眼,“罢了,今日不同你计较。快,去吃面罢,我亲手做的。”可还烫出了两个大泡。
想着,将小爪子藏得更深了。
扶修未觉,回了一笑,低头去吃面。
......
他闷头吃面,吃出一头大汗的样子,实际滑稽非常。可抵不过人家自觉心头满足,连汤汁都给喝尽了。
她一旁托腮瞧着,勾起个大大的笑。心间有想,其实如此这般也好,可陪着待在一处儿就好了。只要不负他人,不负良知,名分什么的,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后抬眼,笑出一虎牙,又落了泪,憋了许久方道:朕终于遇到你了。
作者有话:生日快乐。
如果能陪你,那就陪一辈子吧,反正一辈子那么短。爱你。
第41章
“知道了, 知道阿修很是喜欢我了。”乐谙怀中的绢布拿在手中, 替他将嘴角汤汁擦了去。
温情不过几刻钟, 乐谙替他按摩额角。
后便问他,“阿修可查出不对之处了?”
她口中问得,是尔冬之死。尚嬷嬷与幸微去查看过青璃郡阁的偏房,报到她这头的话便是“此事有异”。
虽无证据, 她倒也是从心信了尚嬷嬷的。
扶修默了半晌,他是不愿乐谙掺合这事,“问那些事情做什么呢,有朕在,你莫要操心了。”
乐谙笑了笑,“这么说来,阿修是知道了些什么罢。快说给我听听。”
咦。
他又将自己套了进去。
薄唇轻启, “你这鬼精灵,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处。”
话涌到嘴边了, 他也便同乐谙讲了,“朕这头的消息, 尔冬并非自缢而亡。幕后之手便是她家长姐,尔璇。”
不说旁的,扶修自个儿自闻倧那头听到这消息时,都觉着心惊。
前几日还会为着自家妹妹的事前去千机殿求他的女人, 转头便将妹妹用术法害死了。且死装奇惨。尔冬那时该是气力不济病痛缠身,尔璇去里间瞧她时,依旧暖言暖语去替她湿敷上药。几下动作, 扯出腰上带子,一把套于其脖颈之上。
那尔璇动手之时,使出的气力不足,便留了两道尔冬指痕在其腕儿上。
更多暴露之处,还是之于她的术法。气力不足便注加了术法在那腰带子上,再加气力,一动手便将尔冬一整个脑袋套了下来。
而后自然血流如注,一地的鲜红。
......
一个人,为何能便得如此之快。她若要杀人,为何前头早晨又要刻意来响秋殿求她这一遭。
犹豫片刻,乐谙还是不信,“陛下是从何得知的,可真的查清楚了?”
扶修半转过身子来,“怎么,不信朕?”
“这乃是闻倧与阿佑一同去查的结果。那腰带子弃在了后头园子里,以土掩埋了。不过,上头的术法修为的味道,逃不过阿佑的好鼻子。”
乐谙懵然:“鼻子?”
扶修颔首。阿佑的鼻子堪为狼族第一,此事无需置疑。术法余味皆有残留,狼族有性可闻之寻主。
“当真是尔璇么......”她那日明明是那样温婉恬静的模样,前头相差未免也太大了些罢。乐谙这便在喃喃自语,心惊非常。怎么的就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了,何况那人还是自家姊妹。
过了会子时候,扶修正色同她道:“这事你不要管,知道了么?”
他说了这话,便知乐谙多半是不会听从。
果真,她亦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眸子里满是愁气,“那,阿修打算如何处置她?尚嬷嬷同我讲过其中利害。其实也可拿她出去换一时太平,那些人就该闭嘴了。”
......
朝堂之上,哪有这样单纯实在的事情。若真如她口中这样简单,将一个尔璇推出去,便可化解的话,当真是要五界太平了。
“傻丫头,哪有那样简单的事情。这制衡之术下,容不得偏颇过大,亦容不得一方大势。”
尔冬与尔璇一事,二人皆是宗室之人,还与焦当将军的得力副将有关。真相若是明面儿上公之于众,岂非宗室势微,淳王府势大。
于之后他要做的那事,牵扯深大。
妖王都怕是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她合该早些离开此处。
*
宫廷深深巷道深几许,牢狱蒙蒙情人念狱门。
后几日一午夜,阿佐带一男子,着黑衣斗篷穿宫巷而来。那人便是胥淳外室私生之子,濮阳满。
他虽是不知晓为何进宫,却也未多思量便随着来了。妖帝于他,可谓再造之恩。那时他母亲刚被淳王府那位女主子害了去,遇着妖尾卫,他哪敢多同他们说上一字半句。见着撒腿便跑,而后扭打之下,使了术法出来,两边皆是伤了。
他运气不好,胳膊伤到了精要之处,断去了左边臂膀。
黑衣斗篷之下,他左侧臂膀便是空空一袭袖子,卷着打了个结,挂在那头。
临到宫中门牢,他心头那股子焦灼愈发的深了。
赶着走了几步,追上了阿佐,“佐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到哪里,去见何人?您告诉小的,也好让小的明白一些罢。”
阿佐这回算是老道。摇了摇头,眼睛直盯着前头瞧,“不必告诉你,前头便到了,你自己好好把握些时候,能多说几句便多说几句。里头的人,过得可不爽快。”
说罢,走得比前头还要快些。
濮阳满反应了一瞬,提脚赶了上去。
......
宫内门牢相比重牢天牢,建的还算温和些。玄色门栏瞧着冰冷非常,上头却挂上了两只大红灯笼,冷热相斥之间,显出十足的诡异之气。
濮阳满随阿佐至门前,左右还是踌躇,便相阿佐求助:“佐大人,这......这是何等地方。”
阿佐拿出腰间令牌,予守卫一验看,守卫将门打开。
他道:“进去罢。她在等着见你,抓紧些,你可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已是左右调拨,四下安插自家守卫拖出来的时刻了。
看他还是呆愣,阿佐都替他急了,推了他一把,“愣着做甚,快去!”
......
门牢进到深处,愈发阴冷,他挂着斗篷的身子都觉着阴风穿堂,寒凉的很。
一排灯烛直到尽头,他依稀便瞧见了那人,只是瞧不分明。
眯起了眼,真将那人身形瞧明白了,瞬间的便哑了嗓子。
门牢之内,囚服之下,刑柱之上,玄铁链子绑着的那人,姓孟,名宛筠,乃是他心尖尖儿上的人。
他嗓子喑哑,唤了声:“筠儿......”
孟宛筠手脚被缚,许是吊绑着时辰太久的缘故,唇色白的吓人,一时间的脑中发懵。那声音是梦中而来,清晰又绵远,听不真切。
许久,她方使了大气力,抬起头掀了眸子瞧了眼。
两厢对视,彼此皆是不同。她不是日日趾高气昂,命他做这做那的孟府大小姐了。他亦不是事事迁就于她,伴着随着的小侍从。她入宫已有数月,二人栽难有偷偷一同去山头瞧日出的日子了。
真,恍如隔世。
“咳......小满子,当真是你。”她这猛地一咳,整个脏腑都随着疼了起来。
她与尔璇一同被押解至此,相隔却是甚远。
自古本无掌事宫女自戕,主子们也要连同受审的先例。只不过,此事牵扯焦当将军的亲信副将,又有两派之人相互加罪。她们若不在此,那整个郡阁的婢子内侍,只怕都已成亡灵。
如此,被保一郡阁之人,受罪的倒成了她们二人。
孟宛筠此刻心头欣喜,虽是沧海桑田一般的境遇。但可幸妖帝不欺小女子,终是得见他一面。
见他性命无虞,心竟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
濮阳满这一奔走,推了半掩牢门撒腿跑将进去,手忙脚乱将她身上玄铁链子解开“筠儿!”
那玄铁链子其上就插着钥匙,似安排好了等他来开这锁。
他再无暇顾忌其他。心痛如绞是个怎样的感受,他今日终是知晓了。母亲死时,他不在身边,多的是遗憾悔恨;断臂之时,血流如注却也不是这般感受。
心尖尖儿处涌出的血啊,漫了周身。
“筠儿,你看看我!你不能有事,你答应了我的,要和我一起跑的。你看看我,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平平安安的,你的平安符管用极了。”他已不知自己口中说想些什么,直直掉泪。
临别那时,她是连包袱都同他一块儿收拾好了。只差半刻中不到的时间,便可双双逃将出去的。与他在山脚相见的,却是只有会寻主子的一块玉石平安符。
她迟了,便在那做了任人摆布的棋子。。
......
濮阳满在军中已满一年,将要学的也学了个遍。
右手抚上她腕子那处,再听她闷闷的咳喘之声,再不敢细想下去。
如此重的内伤,当是有术法修为的人,凝足了劲儿的一掌,打在左侧后背的结果。那人当真
孟宛筠胸口刺痛,嘴角已有丝丝血迹溢出,却也忍不住去问,“小满子,小满子,你的左臂......”
濮阳满哪还去顾她口中关怀自己的话语,阴冷牢房中生生急出一身大汗。
“你先别管我,我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抱了她入怀里,听她呜咽几声,心碎成一瓣儿一瓣儿,“孟宛筠你告诉我,是谁?是谁伤你,是不是妖帝派人做的。是不是他?”
呼吸之重,呼气吸气之间胸口也是疼的。
她倒是使了劲儿摇了头。
怎会是妖帝呢。他们这妖帝行事有信,是个有诺必践的。愿放他进宫里见自己的妃子,已是莫大的胸怀了。
人间那个男子容得呢。
还得多谢那位未谋面的小殿下,得了妖帝全部的心思。予她了一隅平静之地,她还是一副清清白白的身子,可全心全意的去对她的小满子。
事发突然,而后谣言便如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她这还没反应过来,三言两语一盘问,就身处于此了。也不知那出言不逊的尔冬,是否真的死于她的威逼。
若是真的,她得了尔冬长姐的这一掌,也不算冤枉了。
“小满子,我怕是活不久......我害了一人,这一掌是受她亲人的,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