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
对弈的二人在淡淡云雾中显得清逸出尘。
执白子者是一名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纯朴道袍。
女子五官端正柔和,脸部骨骼略宽,唇微大,眸深邃,不似中原女子。但她的容貌并不难看,相反十分的耐看,越看越会觉得美,有女子的秀丽,更有一丝寻常女子没有的深沉锐气。
明明很寻常朴实的道袍。
穿在她的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独特气势。
石桌上放着一只竹笛。
竹笛上系着一条水色流苏。
材质是常见的黄苦竹。
因竹壁比较厚,声音清亮,反弹很好,多为制笛名家所选用。
此笛似极为主人所喜,被摩擦得极为光滑,泛着细细亮光,尾端一行刻字:
‘何以太真,何苦太真,何必太真
——太真。
“你每年回京城,都绕路到我这里,不嫌麻烦吗?”
女子的声音冷静而柔和,像一杯沉淀于沸水之后的纯朴茶烟。
一枚黑子落下。
一片绣着精美花纹的紫色衣袖拂过桌前。青松薄雾,浅香光影流连,将他的位置恰好遮蔽,看不清楚,只余一道极其飘逸华丽的身影。
朦胧。美到惊心动魄。
“倒不如说是每年来此,都会顺路绕回京城一趟。”
他声音温柔而磁性。
似有一种无形的蛊惑力,让人只是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会无端沉迷沦陷。
女子闻言不由得微微挑眉,轻“哈”了一声,但明显并不赞同他。
“你这样,将你的王置于何地?”
一个‘王’字落下刹那间似有风云突涌!
大概不会有人知道。
亭中对弈之人轻描淡写闲谈的是这天下之主!
天成王朝的王:
——明成帝。
“元君言重了。如今的天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这职位形同虚设。”
元君是对清修女子的尊称。
他的语气闲适散漫令人听得极为舒适。
但女子眉头却拧在了一起。
“狗屁。”
本是粗俗的词语,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不仅不违和,反更添一丝爽朗肆意。
“内有前朝余孽未除,外有边关战乱不断,西北一带又在闹虫灾干旱……国师信口开河的本事,到是越来越在行了。”
语气平和,也无动怒。但到底是有一丝不痛快的。
国师便不说话了。
女子接着说,“王朝始定,正是百废待兴,皇上拎不清,你该多在旁边提点他……”
“陛下一向有自己的主张。
他的手指生得十分好看。指节修长分明,优雅拈着一枚黑子衬如雪中玉。
女子:“他主张个屁。”
国师适时选择沉默。
深知眼前这位大概在山中‘清修’(自闭)久了。又偏偏对朝中情况知情,放不下,又不能不放下,心有郁结一时难消罢了。
于是便听女子又道,“皇上正打算推行儒学?”
似疑问的语气。
又像在以平常心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推行儒学非是坏事,元君何故不悦?”
“简直是胡闹。”
他闻言唇角微扬似笑,没有接话。
“九黎人肖勇善战,信奉以杀止杀,同化于异族,岂非忘本?”女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罢了,不说了,左右与我没有干系。”
平淡了几分的语调。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隐晦情绪。
似原本有些在意的事情又在一瞬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呵……”
他似轻笑了一声,带着华丽的质感。他对清修女子的态度说不上恭敬,但也没有不恭敬,更像一种充斥着暗流却又平等的交谈。
“陛下若真不如元君所期,还有几位皇子殿下。”
女子拧眉落下一子。
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子。
却将对方蓄势待发的暗著不动声色废掉。
到他了。
他却拈着一子迟迟未落。
“大皇子待人处事,各方面皆有王上风范;三皇子、五皇子最为王上所喜,各有凌云壮志;四皇兄才华优裕,广结人缘,在江湖中颇有盛名……皇子们皆有所长,元君当真无一人看得入眼?”
他落子于断点处自补。
女子微微挑眉,“老大秉性善良,行事到是正派;老三、老五年轻气盛,不成气候;至于老四虽天资聪颖,却太过散漫,与你一样常年不在京城……”
言语间白子落下,登时棋面局势两分。占据得利位置的白子隐隐有得势之象。
他“哎呀……”一声。声音似有惋惜,却又分明有风轻云淡的笑意。
女子只是笑着瞧了他一眼。
“国师似有心事?”
“来的路上,确实遇上一件在意的事情。
“哦?能让你在意的事情?”
“元君感兴趣?”
女子却又无意深究,“能让你感兴趣,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怎会?我一向以善待人……”
话未说完,却似有所觉。
他微微停下了要落子的动作。
“看来今日的云亭,非你我独享。”
薄唇间吐出的话语,磁性而悦耳,似幽暗之中的一丝醇醇酒香弥漫。
诱人而又暗藏危险。
……
寒山古亭,云烟浩渺。
只见一抹清影乘风伴雾而来。
一身浅蓝色罗汉衫似天水一色蓝,说不出的清新飘逸。在薄雾中濪濪清盈。她面容俏丽,不施粉黛,发如墨,肤如雪,钟灵秀丽。
——元华。
她拾级而上,步入亭中。
见亭中有一名模样清静的女子端坐。
石桌上有一盘棋,残局未尽。边上放置一鼎小小香炉,余烟袅袅。
“来时不知此地已有主人……晚辈打扰了。”
在来之前元华是真不知亭中有人。
在她不动声色打量女子的同时,女子微笑了一下也似在打量着她。并轻轻拔弄着瓮中白子,清脆的碰撞声,一时间似乎成了亭中唯一的声音。
让人隐约觉得女子有一丝被打扰到的不霁。
却又仿佛只是错觉。
“不过是观中一处清静地,那有什么主人之说。”
一者清影如云光,清明。
一者纯朴似竹松,藏拙。
九黎人与中原人的区别一眼就能看出,除了身高之外,五官亦是,却又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
“那晚辈就叨扰了。”
元华说着施施然入坐。恰坐到了先前紫衣公子的位置,目光扫过棋局。
错落的数十枚棋子,纵横相交,黑白颜色分明,并无规律可言,仿佛是被随意摆放成那样子。
但若精于此道的人。
便能一眼看出其精妙之处。
元华似有了些兴趣道,“仙姑真有闲情雅致。”
清脆棋子声停了一下。
“你叫我什么?”
元华有些不明所以,“晚辈的称呼……是否有那里不妥”
女子似拧了拧眉,“罢了,没有不妥,你便叫着吧。”有一丝勉为其难的口气。
又瞧元华似有兴趣的样子。
“小姑娘会下棋?”
“若不嫌弃,愿意一试。”
女子闻言挑眉,来了一丝兴趣,“小姑娘,请。”到没了先前的那一丝不霁。
第5章 亭中对弈
大元台山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
元台观更不是什么有名的所在,却有一名在此清修的九黎女子,到是令人有些意外。
女子年纪不大,似有二十六、七,其言谈举止间又隐隐透出一丝不凡贵气……
元华在与之对话的过程心中闪过一些念头。但很快又收回心思,脸上不露半点异样。
在猜测对方身份之前。
眼前的这一盘棋才是首要。
即是自告奋勇,就是抱着求胜的心态。
棋局错综复杂,变化万千,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眼前黑子的布局看似零散,却又息息相关,每一步都暗藏玄机与深意。
元华思量着,缓缓拈起一枚黑子。
“这关键的一子,晚辈若是落差,接下来便要满盘皆输了。”纤纤十指,白皙均匀,衬于黑亮棋子上,指尖更显莹白如雪玉一般。
女子闻言只笑道,“无妨,就当做陪贫道下完这一盘。”
一声清脆落子声。
女子看向元华落子的位置,不由得笑了一下,露出几分意外赞许之意。
“你很谨慎。”
“晚辈技疏,只能步步为营。”
“哈,”
……
白子引,黑子碰。
一步一推敲,一子一落定,。
女子虽然看起来是清心之人。却行棋凌厉,步步紧逼,不让人有喘息之机。
元华棋风一如表象,不急不躁,处处留生机。当然,生机亦有可能变成死路。
棋局上,算计无穷。
山崖上风起云动,松影巍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棋盘上,局势渐渐明朗,黑子白子互相形成制衡。黑子如夜降临,白子如昼升起,此消彼长,互有吞噬与得势。
“小姑娘,你的棋艺不差。”
女子放下手中的棋子,不再下了。局势已明,再下下去也只是和棋。
平局。
元华也将棋子放回瓮中。
“是黑子已布成局,”她说,“若是晚辈从第一子下起,也许就不一定是现在的结果了。仙姑棋艺精湛,令晚辈受益匪浅……”
女子挑眉,轻‘哈’了一声,道:“你很谨慎,也很会顾全大局。”
元华似有不解,“仙姑与晚辈并不熟悉,如何判定晚辈是怎样的人?”
“棋,如人心,是最为明心见性之物。”
女子起身,走到山亭护栏边,打量着亭子外的风景,语如清风徐来。
“你,很特别,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关,字素素。”
“你非道观中人。”
“晚辈原本居于小元台山……”
夕阳下。
天际一片绚丽霞光。
元华离开之后,女子静静独坐亭中。
不多时。
一道高挑俏丽的身影出现在亭子中。速度极快,似惊鸿掠影一刹那间。
“元君。”
“嗯。”
“国师已下山离开。”
“不用管他,说说小元台山的事情。”
“前几日小元台山在半夜被雷劈了,正好劈中了那座庵堂,死了庵堂的师太和其情夫。只剩了一对主仆侥幸活下来,被观主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女子听完便沉吟不语。
高挑俏丽的身影便继续说,“那对主仆是清州关家的人。丫环叫阿茶,小姐叫关素素,父亲是礼部尚书,母亲是前朝皇商谢家的幺女……”
将怕是连关素素本人都不清楚的种种说了一遍后。
见女子仍不语。
“元君有疑虑?”
女子不答反问,“关素素可曾习武?”
“这……奴婢尚不清楚,应是不会的。”心道等过后立刻调查此事。
“她手指上有伤,似为剑气所伤。若真在庵堂缠绵病榻,剑伤那来的?”
“奴婢立刻让……”
“不用,”女子却又打断了婢女,“她蛮有趣的……留意她的动向即可,不要打草惊蛇。”
“是。”
……
元华回到住处。
天色已晚,她坐在桌前,眉间似有忧思。
悬崖上的栈道很破旧了,年久失修。与山亭干干净净常有人访不同,腐朽的木板上已经布满尘埃痕迹……
很少有人走过那条栈道。
但通往山亭的路只有这一条。
不是用走。
就是以轻功而过。
既会武功……
对方若是有心人,她手上的伤应已瞒不住。
……
元台山以南五百三十里。
有一片广域湖泊。
——清湖。
此湖由数十条河道汇聚而成。两岸地势平坦,孕育良田千万舍。
清州便位于此处。
因临河道,设有无数码头,船商往来便利,人口极为繁华。名门望族不少,其中又以关家为首。
关家三兄弟。
老二乃当今六部尚书之一。
正三品,长居京城。
老大、老三在生意上颇有手段,各个行业都有涉及且收益蒸蒸日上,财富说不上敌国,也能在天成首富榜上排名末榜。
清州的关府虽是祖宅,却仍是富丽堂皇,讲究且十分气派。院外红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五间抱厦,上悬“梨花春雨”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