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稷对殷橘没什么感觉,从小到大每年冬天都能吃到的东西, 吃起来也就没那么期待了。本来几年前他就不吃殷橘了, 入帝台那一年吃不到, 这才重新生出对殷橘的食欲,第二年冬天又开始吃殷橘, 吃得不多, 整个冬天也就吃十几个殷橘。
后来他有了枝枝, 枝枝竟然没吃过殷橘,所以那年冬天他特意多挑了几筐殷橘让她尝鲜。
他的枝枝尝了殷橘之后, 很是喜欢。前年吃了几箩筐,去年吃了一板车, 似乎还没吃够。
今年殷地的橘子比往年更为多汁甜润, 殷橘一运到王宫,大家就开始分橘子了。
往年姬稷从不和人争抢橘子,今年不同。今年他打算让枝枝吃个够。
姬稷抢起橘子来, 犹如猛虎过境,打遍帝台无敌手,无人能够与之争锋。
殷橘一车车运进云泽台,家令傻眼了。
哪来这么多殷橘?
往年的殷橘除了吃之外, 还会用作王室特别的赏赐,赏给有功的臣子。今年除了王宫有刚够够份的橘子吃外,其他人都没橘子吃。为此,殷王室今年对外赏赐,不赏橘子了,改赏梅花。
家令早就知道今年王室的赏赐变了,但他以为是今年殷橘收成不好,运到帝台的橘子不多,所以才改赏梅花。
不成想,原来不是殷橘不够分,而是因为殷橘都进了云泽台!
家令清点完车数,为橘子叹息:““这么多橘子,吃不完要坏掉的。”
赵枝枝也在,橘子一运过来,她就来看橘子了。金黄橘子堆在坪地上,她幸福地被橘子包围其中。这么多橘子,全是她的!
赵枝枝从快乐的眩晕中回过神,对家令说:“家令大人,不用担心,它们不会被浪费,我保证,这里的每个橘子,都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家令:“该去的地方?是哪?”
赵枝枝:“肚子里。”
这么多橘子,赵枝枝一个人当然吃不完。前年去年的橘子,她都是先分给别人吃,最后再自己吃。今年也一样。
好吃的东西,大家一起吃,才会更美味!
赵枝枝开始快乐地分橘子。
今年的橘子多到数不清,大家都能吃够,她也能吃够,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
当天,云泽台所有人都分到了橘子。无论是奴隶还是侍卫,大家都有橘子吃。
虽然事后家令急急下令让他们不得将橘子带出去,将他们聚在一起,派人盯着他们吃,并且收走对应数量的橘子皮,但大家还是很激动很雀跃,就跟过年一样,甚至有人一边吃橘子,一边朝赵枝枝所在的建章宫方向磕头。
除了他们中少部分人外,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吃橘子。虽然赵姬每年都会将她的橘子分给旁人吃,但分到那些橘子的人大多都是建章宫的小童。橘子就那么点,不是人人都能沾到赵姬的善意。
可是谁能想到,今年他们竟然全都有份!卑贱的奴隶,竟然可以吃橘子!
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吃橘子,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吃橘子。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永远记住这个味道,永远记住赵姬的恩泽。
人群中有人哭起来,先是一个人,再是两个人,三个人,哭声像波浪般荡开,欢欣搀着悲鸣。
赵枝枝将橘子分给云泽台的人吃,剩下的橘子一份份分开,分别送给她认识的人。
这些橘子中,赵朔和赵姝分到的橘子最多。
赵姝那份橘子,是昭明去送的。
没走明面上,悄悄送的。其他人的橘子也都是悄悄送,没声张。
声张与否,其实无所谓,反正姬稷不在乎这个。他让赵枝枝光明正大地送,赵枝枝坚持低调行事。因为她得知橘子是他“抢”回来的了。
橘子虽然是悄悄送进孙家的,但是赵姝拿到橘子的时候,依旧很风光。
孙家的人都跑来看殷橘,因为他们自己是没有资格被赏殷橘的。
赵姝大方一挥手,送孙家人每人一个橘子。
孙家人笑嘻嘻奉承她几句,拿着橘子跑开了。
昭明见人都走了,他从树上跳下来,拿出早就藏好的大木箱,敲开紧闭的窗户。
赵姝刚打发走所有的奴随准备睡午觉,听见动响,忙忙打开窗,惊讶:“你不是走了吗?”
昭明指指门:“我能进来吗?”
赵姝想了想:“你在外面等着,我出来。”
门打开,赵姝踩着冬日的阳光走出来,身上披一件厚重的裘衣,冲他招手:“来这,来这。”
两个人在梧桐树下站着。
梧桐树光秃秃,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一根健壮挺拔的树干,直直屹立。
冬风嗖嗖吹过庭院,赵姝侧眸笑望身侧的人:“刚才你来送橘子,他们一口一个‘昭明公子’,我还以为家里来了哪位贵族公子。”
昭明解下身上的氅衣为她挡风,坚毅的脸庞面无表情:“半奴而已。”
赵姝:“有些小贵族还不如一个半奴呢。”
昭明低眸:“嗯。”
他的视线垂下就没再抬起,一眨不眨凝视她的肚子。
赵姝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忸怩道:“别看了,我知道自己胖了。”
昭明:“不胖,只是肚子大而已。”
赵姝挺起肚子:“还不算大,等再过半月,会更大!”
昭明:“什么时候生?”
赵姝:“就快了,大概下个月。”
昭明点头,目光仍是黏在她肚子上。
赵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肚子,皱眉问:“你老盯着我肚子看作甚?”
昭明:“我听说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会拳打脚踢。”
赵姝叹气:“是,确实会踢。”
昭明:“踢起来是什么样?”
赵姝:“能是什么样,就那样呗。”
昭明:“会有声音吗?”
赵姝:“贴在肚子上听的话,可以听到孩子的心跳声。”她笑道,“你想听听吗?”
昭明:“可以吗?”
赵姝:“当然不可以。”
半晌沉默后,昭明移开视线,他将木箱里的东西拿给她看:“我回来给你送这个。”
赵姝探身一看,哇,刀币!
昭明抬头看,见她两眼闪闪发亮,显然很高兴。他也高兴起来,嘴角翘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近似于无。
赵姬说得对,赵姝果然很爱钱。
“有十万刀币。”昭明打听过了,上次赵朔给赵姝送了十万,赵姝快要高兴疯了。所以这次他也送十万。
赵姝的视线黏在刀币上再也移不开,她再三确认,“是给我的吗?真的是给我的吗?”
昭明:“是,是给你的。”
赵姝当即在原地转了个圈,嘴都快要笑裂:“真好,枝枝对我真好!”
前阵子才刚送过珍宝,现在又给她送刀币!
昭明:“……不是赵姬送的,是我送的。”
赵姝欢喜的笑容凝住,愣愣问:“你为何送我刀币?”
昭明敛起眸中的情愫,冷酷无情地说:“我最近得罪了殿下,想让你劝赵姬为我在殿下面前说说情。”
赵姝小心翼翼问:“犯了很大的事吗?”
昭明:“不大,赵姬求个情就能解决的事。”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赵姝爽快地应下,“钱你拿回去吧,我不收你的钱。”
昭明:“这么重的箱子,我懒得搬回去,你若不想要,就丢了吧。”
赵姝犹豫,最终还是拜倒在刀币的魅力下。
“那我先收下,你若是反悔,就找我要回去。”赵姝特意加一句,“事先说明,我要是用完了,那就没得还了。所以你最好快点想。”
收了钱的赵姝格外兴奋,人一兴奋,就变得大方起来。
“你还想不想听?”赵姝指指自己的肚子。
昭明怔忪半刻,深呼口气,缓缓弯下腰。
听了很久,没能听到孩子的心跳声。虽然没听到,但他感受到了孩子在肚子里的声音。
孩子在肚子里动呢。
昭明一颗心激动不已,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孩子动了。”
赵姝打个哈欠:“哦。”
昭明:“又动了!”
赵姝睨视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百无聊赖继续打哈欠。
许久,昭明直起身,眼中的激动尚未平复,不想让赵姝窥见,他背过身对着她。
赵姝试探问:“你怎么了?”
昭明声音有些沙哑:“没事。”
赵姝抿抿嘴,一只手伸出又收回,袖子里攥了攥,最终还是落到他的背上。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那么多人愿意让你做情郎,一定也会有人愿意为你生孩子,你迟早会有孩子,不必羡慕别人。”
昭明:“嗯。”
赵姝诚心诚意出主意:“将你做人情郎的心思花在生孩子上,多拜拜神,说不定孩子就有了。”
昭明涨红脸,半天方道:“你嫁人以后,我就不再做人情郎了。”
赵姝眨眨眼,叉腰转过身去。
昭明悄悄偷看她一眼,见她背过身,他一只手探出又停住,悬在半空,最终没能落到她肩上,手放下的瞬间,指尖快速滑过她的长发。
“你夫君哪去了?是不是又去外面和人喝酒作诗了?”昭明凝眉问,“你想让他回来吗?你若想,我这就将他寻回来。”
赵姝回眸:“不必,他没出去,最近他日日都在府中,现下正在他娘那里下棋呢。”
昭明点点头,站定不动,眸光重新凝到赵姝肚子上。
他没话说了,等着赵姝赶他走。
赵姝瞅瞅大木箱的刀币,又瞅瞅昭明忽然变呆的眼神,她轻声道:“你喜欢听肚子的话,下次你来送信,我的肚子让你听好了,反正已经有很多人听过我的肚子,不差你一个,你想怎么听就怎么听。”
昭明揉揉耳朵跑掉了。
第134章 134章
孙馆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为家族出力。
小时候他拼命习书念字, 为了给孙家挣脸面,他必须比别人家的小孩更懂事更聪慧。做一个聪明的小孩, 比做一个聪明的大人难得多,因为他既要可爱天真又要一鸣惊人。幸好他挺住了,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孙郞。
可其实他不喜欢做小孙郞,比起念书习书, 他更喜欢爬树玩泥巴。
他告诉自己, 再做得好一点, 所有人都夸他时,他就放下竹简放下笔刀, 去爬树玩泥巴。
等啊等,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 他却不能再爬树玩泥巴。因为他长大了。一个大人,不该爬树玩泥巴。
长大成人, 虽然不能爬树玩泥巴,但好在他作的文章终于能带给他名气。他从小孙郞成了孙玉郎。
孙玉郎啊孙玉郎, 多高的评价啊。
既俊俏, 又有才,一个男子该有的,他都有了。可他还是不能停下来。
因为孙家还等着他去振兴。
顶着一个孙玉郎的称号, 他到处结交殷贵,凭这张脸,他收获了不少好意。
但这些好意并不足以令他振兴孙家。
于是他娶了赵姝。
新婚第一夜,赵姝唤他“夫君”。按殷地婚俗, 她该在三个月后告庙礼结束,与他行完周公之礼后唤夫君。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婚俗之事,因为孙家派去的傅姆就是教她这个的。
可她还是坚持一见面就唤他“夫君”,即使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唤起一声声“夫君”,仍是甜美清亮。
她急于讨好他,虽然方法简单笨拙,但还是成功了。
那一晚他在她屋里坐了很久。他们没做什么事,甚至连话都没对上几句。她只会唤“夫君”,各种语调的“夫君”,回他的话也用相应语调的“夫君”作答,仿佛除了“夫君”,她再也不会说别的话。
他听了一晚的“夫君”,将她的面庞打量了一整晚。
这就是他的妻子了。他在心里默默想。
娶了赵姝之后,孙家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也依旧是孙玉郎,继续做文章,到处结交人。
孙家其他人又恢复从前的焦虑,他见大家都焦虑,他也装出焦急的样子。
但其实他心里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因为赵姝从不催他上进。她每天都睡大觉,外人面前装端庄,背地里连头发都懒得梳。她自己不上进,所以也不催他上进。
他听她说梦话,她最远大的志向,是希望在生出白发前,成为孙家真正掌家的主母。
孙家现在没有老夫人,即使有,也做不成真正掌家的主母,因为爷爷管天管地管空气。
赵姝想要达成心愿,先得熬死爷爷,等爷爷死了,就该母亲做掌家的主母了。母亲老死后,才会轮到赵姝做掌家主母。
他替她算了算,至少得熬二十年。
二十年,想想都觉得苦。
好在赵姝人懒志短,对做掌家主母这件事也不是很有执念。她没有想过要算计什么地位,更没有和孙家其他人争什么面子。在她看来,没人管有钱花,快乐赛神仙。
他将自己藏的私房钱都给了她,每个月变着花样地找爷爷要钱。赵姝数刀币的时候很快乐,他看着她数钱,不知不觉变得放松起来。
他喝醉酒的时候问过她,要是他一辈子就这样了怎么办。赵姝说,这样就这样,这辈子不行的事,那就别想了,下辈子再想吧。
瞧,这人一懒下来,下辈子的借口都出来了。
他嘴里说着不可不可,心里却很受用。
下辈子再想,下辈子再努力吧。
这样的想法,十分美好,但只有在赵姝屋里待着的时候才能偶尔拿出安慰自己。
后来他去了赵国,他梦寐以求飞黄腾达的机会终于来了。太子委以重任,机会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