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正统,什么是臣服。
姬稷心中思绪万千,但他面上并未表现一分一毫。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人前镇定。
他是帝太子,他不能乱。
大室门终于打开,医工从里面走出来。
众人紧张万分。
鲁皇后第一个迎上去问:“陛下如何?”
医工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朝一旁的姬稷鞠手躬身:“陛下一切安好,只是磕破脑袋暂时昏迷而已,如今已经醒了。”
众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帝天子遇刺竟然只磕破了脑袋,喜的是帝天子安然无恙。
方才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历经了人生中最大的恐慌与害怕。现在好了,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天佑大殷。
姬稷长长吁口气。
没事就好。
他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全是汗,后背也被汗浸湿,此时被风一吹,有些凉意。
寺人:“陛下召殿下进去。”
其他人跟着也要进去,被寺人拦住:“陛下说,只见殿下一人。”
姬稷迈进大室,快步向床边而去:“王父,王父!”
姬重轲半躺在床上,脑袋包着布条,朝姬稷招手:“王父无事,啾啾莫急。”
姬稷这时不在乎被唤乳名了,他急急地查看姬重轲周身,果真如医工说的一样,只是脑袋磕到了,并无其他伤势。
姬稷:“王父放心,儿已经派人去查幕后主谋了。”
姬重轲颇为窘迫,声音放低:“啾啾,王父只召你一人,正是为了此事。”
姬稷:“但凭王父吩咐。”
姬重轲想到自己受伤的事,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半天,还是张了嘴:“此事,是个误会。”
“误会?”
姬重轲将事情一一叙来,为免帝王威严受损,用了大篇毫无用处的累赘之语绕来绕去。
讲来讲去,就只有一个意思——
朕喝醉了,朕摔倒了,摔倒的时候刚好搂了个宫人,朕摔昏了,醒来后大家都说朕遇刺了。
姬重轲也不知道传谣的是谁,只好问姬稷:“是谁第一个说朕遇刺了?”
姬稷咬牙切齿:“是姬阿黄。”
不多时,姬阿黄跪在大室中央,委屈辩解:“儿子进门的时候,见王父倒在地上,地上有血,旁边还有个鬼鬼祟祟的宫人,所以儿子就……就……”
“那不是血,是新上贡的浆酒。”姬重轲撑着额头,“那个宫人呢?”
姬阿黄瑟瑟发抖;“儿子怒火烧心,一时情急,当场将人砍了。”
姬重轲又是一口气叹出来:“罢,你下去吧。”
姬阿黄挪着膝盖上前抱住姬重轲的腿:“王父,儿子不走,儿子要陪王父。”
姬重轲一拳推开他:“陪朕作甚?想气死朕啊?”
姬阿黄望向姬稷,姬稷一张脸冷若冰霜,双眼翻上天。
姬阿黄只好低着脑袋灰溜溜地离开,走时不忘说:“儿子明天再来向王父请罪。”
姬重轲摆手:“快走快走,不想看见你,明天不要来,后来也不要来,没朕命令,不准你来见朕。”
姬阿黄在门边凄惨呼一声:“王父!儿子知错了!”
门被寺人重重关上。
姬重轲拍拍胸膛,气闷:“这只狗儿,差点闹出大笑话。”
姬稷:“王父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妥当,外面不会有人知道王父‘遇刺’,更不会有人知道今晚的这场误会。”
姬重轲:“那就全托给你了。”
“儿子明白。”
姬重轲问:“啾啾有想过用这场‘行刺’做文章吗?”
姬稷如实以答:“有,但很快就放弃了。现在的殷王室,虽有帝天子之名,但没有应对五国联合攻打的实力,倘若此时我们以帝天子之名挑衅各诸侯国,他们一定会迅速联合起来,推翻殷人的统治,然后由他们自己选出一个帝天子。”
“倘若朕今日真被行刺了呢?”姬重轲又问。
姬稷犹豫,继续道:“儿子还是一样的回答。但是十年后,儿子会亲自踏着铁骑,以帝天子的名义,屠尽那位诸侯国的国人。”
姬重轲满意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好!啾啾能以大局为重,王父虽死无悔!”
姬稷抿抿嘴,皱眉:“王父,轻易莫要说死字。”
姬重轲用以前每次出征归来时的神情和腔调,道:“啾啾,累你受惊了。”
姬稷别开眼神:“嗯。”
姬重轲忽然想起什么:“啾啾,朕记得你今日好像有大事要做,你还特意告了假……”
召寝的册子尚未呈上,需得成礼之后再上呈。
是以王宫众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打算从今夜起开始享受男女之欢了。
姬稷垂眸:“不是什么要紧事,王父无需替儿子忧心。”
姬重轲脑袋沉,躺进被里:“那啾啾再陪陪王父吧。”
片刻后。
昭明在门边候着,见姬稷轻手轻脚从大室出来,赶忙迎上去:“殿下。”
姬稷:“王父睡着了,但孤要为今日的事善后,兴许还得再在王宫待两个时辰。”
昭明以为有重要事交待:“有什么需要奴做的吗?”
姬稷:“你身手好,速速回云泽台,让他们上夜食给赵姬吃。召寝过黄昏不食,无人敢给她东西吃,她肯定饿坏了。”
昭明:“……喏。”
姬稷叫住他,“她喜欢吃樱桃酥,夜食就做樱桃酥给她吃,做够一百碗送过去,让她高兴高兴。”
第25章 三更合并
上了锁的寝屋, 四周静悄悄,红烛将屋内照得朦朦胧胧。
光影笼罩的静谧中, 赵枝枝画着手指,在床榻软席上写她的名字。
写了一遍又一遍,指腹都磨疼了,还是不停地写着。
只有这样, 她才不会发抖, 才不会去想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念头。
她不能让自己害怕。
就算听到要侍寝三天时怕得手抖, 她也还是坚定地坐进了建章宫的肩舆。
建章宫的辇舆和仪仗庄严郑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不喜欢这样的出行, 太过引人注目。坐在辇舆上面的时候, 她紧张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她用尽所有力气,挺直腰杆, 强撑着不适,让自己做一个端庄典雅的赵姬, 一个配得上这副辇舆的赵姬。
因为是太子赐的, 她不能令他丢脸。
赵枝枝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腿没有发软,没有逃跑,更没有让谁难为情。她听话地进了建章宫, 听话地在寝屋等待太子归来,她将侍寝时该做的事预想了无数遍,先怎么做,再怎么做, 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只差一个太子殿下。
可是太子一直没有回来。
她还被关了起来。
赵枝枝揉揉发红的眼,换了坐姿,从裙下伸直两条腿,快速揉了揉跪麻的膝盖。
门边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赵枝枝瞬时恢复端正坐姿,眼睛紧盯屏风那边。
一个个矮小的身影映在上面,活泼乱跳朝她奔来。不是太子,是小童们。
赵枝枝沮丧地垂下脑袋。
兰儿领着几十个小童,来来回回穿梭,总算将一百碗樱桃酥送齐了。
“赵姬,快来,快来。”
赵枝枝被牵着从床上下来,屏风前铺开一张竹席,上面摆满陶碗,陶碗摆成一个圈,中间留下的空地就是给她坐的。
“这是太子赐给赵姬的夜食。”兰儿张开两只手,比划:“整整一百碗哦,全都是赵姬的!”
赵枝枝问:“只让我一个人吃吗?”
兰儿重重点头:“当然啦,殿下赐给赵姬的,那就只能赵姬吃,别人都不能吃!”
说罢,他将竹席边缘的碗挪开几个,请赵枝枝坐到竹席中间去。
“奴们走了,赵姬请用食。”兰儿领着一众小童,恭敬朝赵枝枝躬身。
门重新关上,这次没再听到上锁的声音。
赵枝枝看着围绕她周身一圈的樱桃酥,既高兴又无助。
高兴的是,她最喜欢吃樱桃酥了。
无助的是,这里有一百碗樱桃酥。
小童说了,樱桃酥是太子赐的,太子只让她一个人吃。
太子赏的东西,她怎敢不吃?要是没吃完,太子也许会罚她。
他已经不待见她了。他丢她一个人在寝屋,至今没有出现,还让人上锁关了她一阵子。她肯定是无意中做错了什么,所以才惹得他不喜,临时改了主意,不来宠幸她。
现在,他派人送来一百碗樱桃酥,或许是想试探她是否听话,再给她一次机会。
赵枝枝战战兢兢捧起一碗樱桃酥,对权力的畏惧以及生无所依的无奈全都化作眼泪涌出来。
她一边吃一边小声为自己鼓气:“我会全部吃完的……我一定……一定可以全部吃下去的……”
姬稷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深夜。
巡夜的宫人正在宫道处用冷水浸面,以保持绝对清醒的意识,看护好宫闱内的每一寸土地。
他们见到姬稷去而复返,顾不得满面的水渍,惶恐跪伏:“殿下。”
姬稷随便指了个人:“去宫库取一件东西。”
宫人:“殿下请吩咐。”
姬稷在脑海中将宫库里华丽的女子玉笄挑出来,最后决定:“将大母常戴的那件金镶宝玉笄取来。”
宫人一愣:“王太后的东西,全都由皇后保管,钥匙在皇后那,并不在宫库中。”
“那就去皇后宫中拿钥匙。”
“可……”
姬稷睨过去。
宫人:“奴这就去取来。”
鲁皇后整宿未眠。今日的事令她心惊肉跳,她无法安眠,甚至无法静心,接了双生子到宫中,守在他们的床榻边,看着他们入睡,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些。
宫使来禀时,鲁皇后正抚着两个儿子的脸蛋,哼唱着鲁国的童谣。
宫使悄声说完,鲁皇后惊讶:“太子派人取王太后的玉笄?他要那个作甚,是不是你们听错了话传错了话?”
宫使让那个宫人亲自到皇后面前,将当时太子说的话一字不漏复述。
鲁皇后眉头皱紧。
那个死老太婆的东西,她其实不想要,只因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她才揽了过来。
算起来,那箱首饰珠宝并不属于她,毕竟死老太婆到死都不待见她,又怎会将自己心爱的东西留给她这个恶媳妇。死老太婆的东西,都留给了太子。
因为都是些妇人之物,所以太子一次都没有过问过,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问她拿这个?
“去取吧。”鲁皇后命人拿钥匙,吩咐宫使:“你亲自送去云泽台。”
传话的宫人:“殿下在宫门口等着,似乎是想亲自拿回去。”
鲁皇后:“那就送去宫门口吧。”
宫使一将东西送到,尚未来得及跪拜,姬稷取过东西跳上马车,匆匆离开王宫。
回到建章宫时,夜又沉了几分。
小童们已经熟睡,寺人上前替姬稷洗手换衣,姬稷连伸手净手的时间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向丙殿而去。
他边走边问星奴:“赵姬睡了吗?”
星奴:“没呢。”
姬稷大步流星,既高兴又忧心:“都这个时辰了,她怎么还不睡?”
星奴:“赵姬还在吃樱桃酥。”
姬稷顿住:“什么?”
星奴跪下:“赵姬一直在吃樱桃酥,奴们劝不住也不敢劝。”
姬稷凝眉:“就算喜欢,也不能一直吃,这么个吃法,孤看她是不要命了。”
星奴:“……奴看赵姬似乎也不是很乐意吃,她都哭了。”
姬稷仍以为赵姬得了樱桃酥很是欢喜:“高兴得哭了吗?”
星奴:“是害怕得哭了。”
姬稷顿时明白过来,又气又闷吐出一句:“……这个蠢东西。”
后面的路,不再是快步走,而是小跑起来。到了寝屋门前,姬稷突然停下脚步,禀退其他人,只剩他一个在门前立着。
门是关着的。姬稷悄悄将耳朵贴上去,凝神听里面的动静。
一听,便听到了少女抽噎的哭泣声。
她呜呜的哭声那般委屈,嗓子都哑了,缓慢咀嚼的声音掺杂其中,他还听到了她擤鼻子的声音。
大概是刚才他跑来时的脚步声太大,他听见她起身的衣料窸窣声,脚步轻轻地朝门边而来,像一只怯怯的小兔子。
隔着门板,嘭地一声,他知道,定是她不小心脑袋撞在门上,试图听门外面的动静。
她呜咽着,鼻音浓重,唯唯诺诺地问:“是……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姬稷屏息。
少女:“不要……不要管我,快去睡,快去睡。”
说完,她从门边跑开。
大概是为了让门外的人放心,屋里半天没有哭声,只有隐忍噎噎的吸气声。
再然后,等了一会,他重新听见她啜泣的声音。
这一次,哭得更小声了,可哭声中的畏惧却呼之欲出。
少女一声声哭声落进他耳里,姬稷胸中闷得慌。
他不想她更害怕,他想让她停止哭泣。
让她停止哭泣的方法有很多种,他可以直接下令让她闭嘴,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