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上次他把雷煜打成了那样，程萝觉得他小时候再混也是正常的。
“有一回我打了个隔壁学校的。那孙子家里有背景，当天晚上就报警把我抓进去了。我也无所谓，在哪都是吃喝混日子，反正我妈会来给我摆平。可是那次，我在看守所，等来的不是我妈，而是段天城。”他轻笑出声，偏头看她：“你能想象么，突然有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走进来，跟我说，我是你爸。我当时就乐了，说我是你祖宗。”
程萝听着滑稽，忍不住扬起嘴角。
“我真说了，我说我还是你祖宗呢。”段绪清了清嗓子，又望向海平面：“谁知道后来我妈来了，指着他说，那就是你爸。尴尬的。”
程萝抿唇，问：“然后呢？”
“你想啊，那么个大人物，头一回看见我这私生子，就在看守所里。我就没指望我自己能给他带来什么好感。可是他跟我回了家以后，搬了个凳子坐在我面前，特别耐心地问我前因后果，问我为什么要打人。那种感觉就跟——就跟他怀疑是我被人欺负了一样。”他唇角牵起几分自嘲：“那是第一次啊，我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也会有人包容。”
程萝渐渐听懂，他为什么要给她讲这个故事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他把我带回段家，为人处世、经营生意，从零教起。只可惜了，为人处世我没学会，就学会怎么做生意了。”他嘴上说着可惜，却笑得开怀，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不管是我生气打人，还是生意上的事儿判断失误害他赔钱，他永远都在包容我，教我吃一堑长一智，却没怪过我。”
说完，他才转过身，饶有兴趣地问她：“你觉得，你比我还坏吗？”
话题忽然又被引到了她身上，她僵了僵，非常干脆地摇了摇头。
“你倒实诚。”段绪啧了啧舌，笑道：“好歹你是因为生了病，不像我，是故意干坏事。而且……林山河比段天城好多了。段天城都能包容我，跟别提林山河跟林瑞阳了。”
说完，他又调笑道：“你爸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不是因为我讨厌，而是他怕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担心你，他讨厌我干什么？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程萝想了想，虽然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却还是觉得……他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至此，段绪沉默须臾，才又继续说道：“到后来我才知道，老头子教我，不因为他有多爱我。而是……我那两个哥哥，都不是他的亲儿子。你懂么？”
程萝只听说过段家不好的传言，却没听说过这个。她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什么？”
段绪破罐破摔似的，直白地回答：“段天城被绿了，懂了吗？他的亲儿子只有我一个。所以他才把我找回去，继承家产。他不想把家产给那个绿了他的女人，还有那两个让他喜当爹的儿子。”
“你——”程萝从没想过，事实是这样的。
她瞬间醍醐灌顶：她先前猜得没错，段天城不是段绪害死的。原先她不知道个中原因，只是凭感觉，觉得段绪不是那么坏的人。
然而听他这么一解释，她就全明白了。
段天城把段绪接回家悉心□□，一定是他的两个哥哥觉得地位不保、以后没办法继承家产，才合谋把段天城害死的。
段天城临死前，把毕生所学交给段绪，并把他推上掌权人的位置，让他把主动权抢回来。
豪门纷乱，日常就是家产争夺大戏，程萝早有体会。而那时的段绪只有24岁啊，局势有多凶险，她不用想都知道。
至于后来关于他“杀父弑兄”的传闻……他之所以没有澄清，一是因为胸怀坦荡，行得正坐得端，二恐怕就是，不想让段天城“喜当爹”的事情被公之于众。他不想让父亲死后都落得不好的名声。
程萝觉得心里有些揪得慌，满脸愁绪地叹了口气。
“干嘛？心疼我了？”段绪嗤笑，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事情都过去了，愁什么愁？赶紧给我笑一个。”
程萝实在笑不出来，连假笑都做不到了。她蹙起眉头问他：“那……你知道真相以后，不怨你父亲吗？不怨他为了家产才接你回家？”
段绪轻笑：“有什么好怨的？多少人想继承家产还没地儿认爹去呢。”
程萝知道他故意在说晦气话，撅了撅嘴，没吭声。
她这副委委屈屈的娇嗔样子，萌得他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他说：“行了，怕了你了。说老实话，我没怨过老头子。”
程萝这才又问：“为什么呢？”
“一个人啊，是不是真心对别人好，是能看出来的。也许一两天看不出来。可是，日久见人心。懂么？”段绪瞥她一眼，风轻云淡地说：“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实意想教我，也是真心实意想补偿我。”
程萝点点头，忽然想起阿婆说过的话。那天阿婆看到段绪在门外送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萝卜是不是谈朋友了。她说她不喜欢段绪，阿婆却说，能看出段绪特别喜欢她。
阿婆说，“不一定眼睛看得清的时候，才能看出是不是喜欢。这个要用心看的，用心看就能看出来。”
程萝想，他大概也用了心。良久，她默默说了一句：“你可真厉害。”
段绪被她夸得语滞。
须臾，他说：“所以啊，段天城能做到的，林山河一定能做到。要不他们俩怎么是老战友呢？你不用纠结，想回林家，就回去。如果你看不出林山河跟林瑞阳对你是不是真心的，你来找我。我看人最准了。”
程萝心里暖了又暖，仿佛一个越拉越紧的死扣，几下就被他解开了。
她也释然了许多。
微凉的海风中，传来她悦耳的声音：“谢谢你，段绪。”
段绪轻哼，低头瞧了瞧她。
月色里，她圆圆的小脸一副认真的表情，让他想吻她。
他抑制住不切实际的冲动，哼笑：“你可别会错意，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那两个便宜哥哥出事，的确是我动的手。”
程萝执拗地替他说话：“可如果不是他们先合谋害死了段老先生，你也不会对他们出手的，对吧？”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掉进段绪的陷阱里了。
果然，下一秒，他便扳过她的肩膀，躬下身子跟她平视：“你怎么这么认真替我平反？难道无论我做过什么，你也会包容？”
程萝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段绪凝眸，认认真真看了她一会儿。
他说：“放心，以后我会努力，不再干那些事儿了。”
第二天一早，几人踏上段绪的私人飞机回国。登机前，程萝把大致的到达时间发给冯好，让她把200个剧本拿到机场，她直接拿回家看。
傍晚，飞机落地，她发现来的不仅有冯好，还有严蔷跟方嘉平。
方嘉平看到程萝他们，拘谨地跟段绪打了个招呼，便兴奋得凑到程萝面前说：“你做的那期直播简直太棒了，我在直播间里就控制不住情绪了，哭得昏天暗地，后头错过了好多。后来我又下载了那段视频，自己看了好几遍！”
程萝忍俊，问他：“看见游艇了吗？”
“看见了！十二艘啊！！十二艘，整整十二艘！”方嘉平嘴都要撇出机场了：“再给我十个上帝之手剧本，我也买不起啊！”
段绪冷着脸睨了他一眼，浑身透着不爽。
申禹跟李善祺身处于修罗场之中，却看得只想笑。申禹使劲憋着笑，跟段绪说：“咱别打扰小程萝工作了，恒越还一堆事儿呢，绪哥，咱先回公司吧？”
段绪听懂了申禹的弦外之音——他有一大摊生意呢，程萝也有自己的工作。她跟方嘉平那二百五顶多也就是工作关系，他不能多想。
方嘉平在一旁感受到段绪比刀子还锋利的目光了，求生欲使他大声说了一句：“那个！你结婚的时候可一定要办个游艇派对，请我上游艇上玩玩啊！”
一提到“结婚”两个字，段绪身上的杀气果然去了一半。
他两步走到程萝身前，说：“那我先回公司了，你带阿婆回去路上小心。”
程萝欣然点头：“好，谢谢！”
段绪带着申禹、李善祺跟阿婆道别，带着前来迎接的几个保镖，浩浩荡荡地走了。
“程程，我们听说，森源的老大徐森亮难为你，特来相助！”方嘉平从冯好怀里拿过一个小U盘，说：“我想着，他徐森亮再牛逼，也不可能那么短时间内凑200个好剧本吧？索性，我跟严蔷两天没合眼，给你筛了一遍滥竽充数的，剩下这八十多，你可以再仔细看看。”
冯好说：“不好意思，程小姐，我实在怕你一个人看不完，自作主张找了方先生跟严小姐。”
“做得好。”程萝点点头，说：“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告别冯好，她直接把方嘉平跟严蔷带上自己的车，仨人一块挤在后座上。
房芯坐在她身边，说：“程总，你放心，淘汰那120，都是我跟方嘉平认认真真看的，基本是驴唇不对马嘴，故事核心、节奏、人设一点都不沾边的。但凡有一点犹豫，我们都尽可能没淘汰。”
程萝点点头：“你跟方嘉平，我自然信得过。但是……能不能不要管我叫程总啊，叫程萝就行。”
房芯一愣，有点尴尬地笑着答应。
方嘉平坐在最那头，笑到头掉。
程萝白他一眼，说：“关于剧本，剩下的事情我来搞定。你们俩自己分工，一个去找咱们短剧的男主角来，另一个打听一下近期哪些导演有档期，给我列个单子。”
“我跟导演们熟，我来找导演，大房子找演员！”方嘉平拍拍胸脯，做出一个必胜的手势：“我已经从大佛进化成斗战胜佛了！”
晚上程萝回到家，吃过晚饭就开始伏案看剧本。八点多钟，阿婆端了一盆葡萄到她书桌前，有点心疼地看了看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小萝卜，看累了吧？明天的考试尽力就好了，不要太辛苦，眼睛会吃不消的。”阿婆把葡萄端到她面前：“吃点水果接着学？”
程萝听言，心下一沉，知道阿婆又糊涂了。
她没戳穿，只把葡萄接过来看了看——上头还沾着泥土，显然没有洗。
她咬了咬唇，把葡萄放到一边，试探性地问她：“阿婆，刚刚才从诺西亚岛回来，累坏了吧？玩儿得开心吗？下次要不要再约了申禹一块打俄罗斯方块？”
阿婆听完，眉头皱了皱，陷入了混乱。半晌，她才仿佛明白过来似的，说：“小段那个岛……风景挺漂亮的，阿婆开心，特别开心。”
程萝舒了口气，拉着她坐下：“阿婆，你愿不愿意跟我搬到林家住啊？或者我们换个房子，我找两个小姐姐照顾咱们？当然，还是你的饭做得最好吃啦，但是找两个人给你切切菜、打打下手，也不错啊。”
阿婆听言，也谈不上意外，只是眸光柔柔地望了她一会儿。
许久，她说：“小萝卜，其实阿婆一直很支持你回去。只是看你自己并不太想跟着瑞阳走，才没有劝你。你是林家的孩子，总要回去的。至于你愿意带着阿婆，那是我的福气。你想去哪住，阿婆都跟着你。”
“阿婆，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我们这个家，搬走了你也会特别不习惯的。”程萝伸手抱住她，叹了口气：“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既对得起林爸爸，又能照顾你。”
“傻孩子。”阿婆抚了抚她的后脑，说：“你以后也要结婚生子，不可能带着阿婆一辈子。多些人跟你分担阿婆的养老，阿婆也不用担心你太辛苦。”
程萝听得心里发酸，抱了一会儿，便起身重新将葡萄洗过。
电影不同于短剧，节奏、人设的把握都要更精细。程萝这次看得慢了些，在第三天中午才看完80个剧本。东西都准备好后，她叫上冯好跟司机，前往森源。
徐森亮的办公室大门紧闭，门口，他的秘书看到程萝，有些尴尬地站起身，喊了一句“程总。”
程萝低低“嗯”了一声，垂眸，目光从她桌上的日程本上划过。
她看到近期，徐森亮排满的日程都是跟名导演的会面，并且全是专攻科幻导演。
她笑了笑：“我要见你们徐总。”
小秘书赶紧诚惶诚恐地替她开门。
门内，徐森亮仿佛早就料到程萝今天回来，正喝茶等她。看到冯好手里拿着一大堆的纸质材料，徐森亮笑了笑，说：“程总的剧本看得怎么样了？如果您看完了，就赶紧给我吧，虽然我让了您一个先手，也不能让我太晚挑啊。”
冯好不动声色地看了程萝一眼——果然，徐森亮的把戏被程萝猜中了。
程萝扬了扬下巴，冯好连忙把剧本摞到徐森亮桌上。
程萝笑说：“徐总给的剧本出数不错，筛掉120个滥竽充数的，剩下80个我都挨个看了。我挑了一本刑侦题材的，剩下的也都打了分数，有的不错的我还写了修改建议，请您过目。当然，您如果不信我，可以自己再研究，不一定以我的打分为准。”
徐森亮听完，差点跌破老花镜。
他低头翻了翻那摞剧本——果然，每一本都有蓝色水笔批注，封面右上角也有打分。
他心里咯噔一下：原以为《金牌制片》那个节目故意安排节目效果，才让程萝做那样的直播。没想到……这丫头真能一天看五十个？
他黑着脸，说：“程总果然名不虚传，让我大开眼界。”
“哪里。”程萝笑了笑，说：“徐总才是名不虚传，自己早准备了科幻剧本，都已经走到寻找导演这一步了。依我看，您大可不必拿这200个剧本来难为我。您既然已经决定投入资金做大制作了，跟我看不看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萝点到即止，甜甜一笑：“希望徐总的第一部纯商业片能大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