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饭之后, 祝照便将账本拿起来看, 称心陪着她, 在一旁练习品茶。
称心知道祝照是个好相处的,偶尔还会让祝照帮她换着茶杯, 不过祝照换了几次,称心都能猜出茶来,后来不用品, 远远地看一眼色泽就能从相近的几样茶中选出正确的。
称心喝到嘴里苦涩了, 便不再品尝,反而与祝照说起了一些琐碎的话。
昨晚祝照睡着后, 这艘船靠岸停了几个时辰,早间天没亮的时候才走的,因为昨夜船驶到了瑸州, 过了瑸州便与大周中段分隔,江上不管是游船还是商船都要靠岸登记, 便是这样,称心才在码头听到了一些京都里传来的闲话。
祝照离开京都在江上飘了有十几日了,对于京都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称心也是早间贪吃想去岸上尝一碗馄饨,才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听见静太后死在后宫了。
祝照提笔正在算账,听到她说这话,手上顿了顿,抬眸看去,称心道:“奴婢也不知这事的真假,但周围人都在谈,应当是错不了。码头大多是走商的,他们去的地方多,好些都是从京都方向过来的,前段时日京都出了大事,到现在还未消停,也是麻烦呢。”
祝照抿了抿嘴,她见静太后时,静太后已经被明子豫押下关在后宫里了,静太后做的事虽叫明子豫心寒,但不论怎么说她都是明子豫的生母,是太后,照理来说明子豫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才是。
祝照心里起过一些可怕猜测,猜测或许是明子豫忌惮静太后的势力,为了尽早断掉依附于静太后那些大臣的念头,暗自处理了静太后,不过这个想法太过恶毒,不像是明子豫的手笔。
称心关于静太后的死没有多说,她也就是吃一碗馄饨的时间听见了,上船来说给祝照解闷儿罢了。
不过提起这个,称心倒是想起了昨日与武叔叔碰面的年轻男子,俊朗得很,后来称心便被那男子吸引去了目光,不再听京都里的琐事了。
静太后是如何死的,明云见怕是最清楚,不过她早就已经‘忘了’那些旧事,现在必然也不能去找明云见问出结果。
船只过了瑸州之后,便一路往笙州过去,称心还挺高兴,说是最多再有五日他们就能下船了,等到了笙州后,她便能在云家的茶铺里头学艺。
祝照问她:“云家在笙州很有名望吗?”
“那是自然了,夫人是京都人,不知晓笙州的云家,笙州云家自十年前起便在笙州打响了名声,云家也是京都迁过去的,将京都里富贵人家那一套在笙州使开了,笙州的有钱人都效仿京都贵人,饮茶、饮酒、花艺、或是出海经商,云家都占一些。”称心说着,便提云家的好。
她自小是南方长大的,从她能听懂人话起,云家便在笙州落了根。
称心想说,祝照便听着,她若不想说,祝照便安安静静地算账,不过三餐的饭照旧是明云见送来的,明云见来时,称心总会离开。
因为昨日晚间的不愉快,祝照一整天没与明云见说过话,明云见也不恼不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偶尔问她是否还习惯,见祝照不开口,他就不再多言。
到了晚间,祝照吃完晚饭了,房门半开着没关上,她从门缝里瞧见明云见在对面屋子里盘账,似乎经过他手的账目有不少,等到了笙州之后,就得一一算清楚。
祝照心里有许多疑惑想问,但碍于她‘不记得’,所以什么都不能问出口。
明云见接下来到底有什么打算?笙州的云家又是否与他有关系?京都里发生的那些事他当真再也不管了?他又是如何从周涟的手中逃出来的?祝照离京都未与慕容宽打招呼,也不知慕容宽是否会寻她。
这一些凌乱的想法,在她两日吹着江风冷静下来了之后,才渐渐浮现在脑子里。
起初她以为明云见死了,当真恨不得随对方而去,后来浑浑噩噩醒来,却得知他早就有了应对之法,相比之下,她却成了个笨蛋,顺着明云见指好的路一步步走去。
她庆幸明云见还活着,但也责怪对方一点计划也不愿透露给自己听,使得她什么也不知,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所以不愿面对,假装失忆,不想与明云见过多纠缠,只想等船靠了岸之后,再也不要理他,再也不要见他了。
两日不冷不热的交锋,叫祝照把当日一时冲动所下的决定,慢慢收敛了起来。
若她仔细去想,从头到尾捋一遍,未必想不出明云见的脱身之计,反之从他的角度考虑,或许也是情非得已。只是祝照仍旧气恼他什么也不说,总觉得如此便是他不将自己当成妻子,不信任她,不在意她的感受。
祝照不问明云见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明云见也不好奇她为何不想知道,其实祝照也知道,她的‘失忆’并不成功,或许一开始明云见当真以为她失忆了,但以他对她的了解,之后便知晓了祝照的真实情况。
这两日林大夫虽然偶尔来给祝照把脉,却再也不问祝照问题,祝照对所有人都沉默,唯有对一个陌生的称心才能开口说两句话。
她的改变,被每个人看在眼里。
阿燕脱下了暗夜军的衣裳,但脸上仍旧蒙着半边面具,只露出一双眼来,祝照记得他的身形,就连阿燕从她身边路过都会与她打招呼。
关于祝照的‘失忆’,其实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明云见更是明白,便任由她闹脾气一般故意沉默,陪着她不提过往,想方设法让她打发时间,为了能叫她平日里好过一些,有些话,便传给了称心。
静太后的死虽是称心在瑸州码头听见的,但称心不是个多话的人,今日能说出口,说不定也是明云见在背后推着她走了两步。
祝照不是傻子,昨日只有疑惑,今日便能断定明云见知道她并没有失忆,只是他陪着祝照玩儿‘失忆’的把戏。
明云见也必然知道,她的失忆坚持不了多久,祝照本就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尤其是在对方面前,两日沉闷几乎要忍到了极限,下了船,明云见也不会放她离开。
透过门缝朝明云见房间里看去,祝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盯着明云见的身影看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来来回回许多次,最终她桌案上的烛灯闪烁一瞬,她才知道自己几乎看灭了一盏灯的时间。
祝照叹了口气,起身关上房门不去想,借着烛灯的最后一丝光芒躺在床上翻身睡去。
豁然明了的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祝照才闭上眼睛没睡一会儿,便听着江上的风,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血淋淋的场景,是明云见被周涟砍了头。
她听到归来报信的侍卫说文王已死,跑到周涟对明云见斩首的地方,正瞧见一群人用刷子洗去地上的血迹。她冲到那些人跟前,问了明云见尸体被人拖到何处了,可那些人犹如傀儡一般根本没有反应。
祝照所问无门,浑身都沾了明云见的血,几乎是连跑带爬地找到了周涟府上,不见周涟,却被苏雨媚冷言讥讽了一番,苏雨媚对她说:“文王有此结局,都是被你所害!”
“若你能聪明一点,不落在明阐手中,便不会因为金石药生了那些误会,与他分开!”
“若你能早日看穿明云见的目的,不龟缩于飞竹林内,也不会让明子豫先一步下圣旨!”
“若你能带着明子秋去找明子豫说明实情,也不会拖到追回斩首令的侍卫匆匆赶去却来不及!”
苏雨媚指着祝照的心口,手指化成了一把刀,刺中了祝照的软肋。
若明云见死了,祝照当真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你懂文王要的是什么吗?你真的了解过文王的心吗?”苏雨媚问完,嘲讽一笑:“你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小丫头。”
祝照被她的一句句话推得不断后退,直至摔倒在地,低头看去,心头被苏雨媚捅破的口子不住地流血,疼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从未懂过明云见,可明云见却将她彻底看透,她从来都是依赖对方,她就是苏雨媚口中那可笑的、只知情爱的小孩儿。
祝照见不到周涟,问不到明云见的尸身被他带去了何处,她入不了宫门,没办法指责明子豫不懂他皇叔,就连她都不懂,明子豫又怎么会懂呢?
江风瑟瑟,从窗边飞过的声音连带着江水声,犹如深夜里的鬼泣一般。
祝照房间里的蜡烛烧光,最后一丝光芒灭去时,明云见打了个哈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端起自己房间备用的烛灯,点亮后起身朝对面走去,推开了祝照的房门。
他才刚走进祝照房间,便听见了细微的抽泣声。
明云见端着烛灯的手一顿,将烛灯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朝床边走去。
他见到床榻上拱起一小块,祝照于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浑身都在发抖,额头上起了汗水,贴着她的脸颊,湿润而卷曲。
明云见伸手探去,碰到祝照的额头发烫,可是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却冰凉,屋内没有半分暖意,明云见顿时皱眉,知晓她这是‘旧病复发’,只要天气稍冷些,便容易受寒发热。
“长宁。”明云见伸手拍了拍祝照的肩,只是这一声,祝照便立刻翻身过来,双手紧紧地将他手臂抱在怀里,汲取到一丝温暖后,挂在眼角与鼻梁上的眼泪豆大一般滴在了明云见的手背上。
这一滴眼泪,像是烫伤了他的心,疼得厉害。
祝照仍在梦中没有醒,明云见不知她梦到了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如以前一样都是祝家的事儿,于是轻声安抚道:“没事,都过去了,长宁别怕。”
“皇叔……”祝照低声,脆弱地喊了一句:“对不起,皇叔,我救不了你……”
明云见顿时柔下了眼神,附身以额头贴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没事,我没有死,长宁,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还在这里。”
“是我没安排好,叫回去报信的人误把消息传给了你,害你难过担心了,长宁,我还在,我还活着。”明云见的声音很轻,吹在祝照耳边,掩盖了江上的风声。
祝照的额头烫得厉害,明云见蹭了蹭她的鬓角,有些担心,还是想将林大夫叫来为她看看。
手才刚从祝照怀中抽出来,祝照便立刻惊吓得睁开了眼,呜地一声哭了起来,直直地扑入了明云见的怀抱,险些从床上摔下。
明云见连忙扶住她,把人抱在怀里,检查没有磕碰到哪儿才松了口气,结果怀里的祝照仍然神志不清,眼睛哭得睁不开,声音闷在了他的心口位置,不住开口:“皇叔别走,别走!是我太笨,我要是早一点就好,早一点就能救回你了,皇叔……”
“你病了,长宁。”明云见抚过她的头发,祝照却抱着他的腰,昂起头哭涔涔地望着他:“我想和、我想和皇叔一起死。”
明云见只觉得心口传来了一阵爆裂开的疼痛,几乎断了他的呼吸,他以唇轻点祝照的眉心,道:“是我对不起,是我伤了你的心。”
第127章 江风
祝照在明云见的怀里哭了许久, 大多都在自说自话, 明云见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也就只能安抚她, 等祝照哭得有些累了,才哄她躺着, 免得冻着了。
祝照搂着明云见的腰不肯松开, 明云见说将自己的玉佩给她抓着也不行, 她就撅着嘴摇头, 像个孩子一样执拗。明云见无法,只能侧躺在小床的外围, 由着她钻进自己怀里闷着。
房内偶尔传来断断续续地呼吸不顺的声音,祝照哭堵了鼻子,隔一会儿还得昂起头吸一口气, 然后继续闷在明云见的心口, 只露出一只耳朵。
明云见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今晚已经与祝照解释了许多遍他没有死, 祝照才肯不哭的,现下暂且离不开,他又觉得无奈。
“等你病好了, 是不是又得不认识我了?”明云见察觉到祝照没睡着,她搂着自己腰的手还有些不安分地扣来扣去, 像是试图察觉到明云见的体温,确定他还活着。
明云见不知此时祝照究竟是清醒多,还是不清醒多, 他说话祝照都能听得见,也听得懂,可这两日两人之间并未如此亲近过,一病就黏上来,明云见怕她明日烧退了些,清醒了,又回归冷淡,他心里承受不住。
“苏雨媚说,我从来都不懂皇叔的心,不知皇叔想要什么。”祝照沉默了片刻,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句。
明云见不解,低声问她:“为何突然提起苏雨媚?我不是早叫你不要在意她的话?”
“可她说得对。”祝照刚忍住的哭,这个时候又有些涌上来了,鼻尖酸涩,她耸了耸肩,口齿不清道:“我就是不懂皇叔的心,不知道皇叔想要什么,所以皇叔才不告诉我你的计划,所以我才会稀里糊涂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祝照抱着明云见腰的手臂收紧了些,她道:“还好你自己聪明,能想到逃脱的办法,否则一切就会如同我梦境里的那样,即便我劝说明子豫信你没有谋反,也救不回你的命,找不到你的尸体,见不了你最后一面……”
“不是这样的。”明云见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道:“你怪我是应该的,我本就没打算告诉你这些,我总想着,若连你都信我会谋反,世人都会信,那我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我隐瞒了你,我不该隐瞒你。”
“若是我更懂你一些,你便是不说,我也会知道的!”祝照倔强地彷如钻进了死胡同。
“你别这么说,长宁,你别事事为我着想,你怪我,怨我,我都应着,受着,是我活该的。”明云见心疼她的想法,其实计划总有变化,若他当真能算得一步不差,也不会害得祝照在宫门前伤心吐血。
小松将她带回来时,明云见见她衣襟上的血迹,心都要裂开了。
其实明云见在意的,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他的计划从十多年前,苏雨媚嫁给周涟开始便生成了。生长在帝王家,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先帝明天子所托,他不能不应,可他也不想这一生困守在朝堂之中。
明云见为了完成对明天子的承诺,为了自己的自由,其实也牺牲了一些人,利用了一些人,欺瞒了一些人。
只是这些人中,唯一叫他不舍,叫他心难安,叫他心疼的是祝照。
许多事,不是明云见不解释,而是一切未有尘埃落定,他不能说,隐藏在心口十多年的秘密,他不能吐露,只有将自己,将所爱之人带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彻底逃脱了京都那座巨大牢笼,他才能解开身上的束缚。
可祝照醒来,却宁可忘了他。
明云见知道,他伤了祝照的心,是他欺骗在先,不怪祝照不愿理他,不愿见他,不愿认他。明云见知道她的脾性,他也知道祝照心软,这两天即便他怎么解释,恐怕祝照也不会听进心里,他本打算等过几日,等祝照不那么生自己的气了,再将一切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