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人胆子大,后头的人便越说越直白。
未明言,却暗指。
祝照剥葡萄的手不禁用力,一粒葡萄在她的指尖被捏碎,葡萄汁弄了满手,她正准备拿身侧的帕子擦手,左手却被明云见抓住。
明云见抖了手帕,将她的手掌摊开轻轻擦拭,面色冷淡,无甚喜怒道:“本王不吃了,你也别剥了。”
第18章 酒令
席间行酒令不停,有些武将也参合其中,说的话词义不通,也不占月与花,不过他们不怎在意,站起来豪迈地饮下一杯酒,便将这行酒令传给了下一人。
祝照的手上是干净了,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这种感觉,比在徐家寄人篱下还要叫她难受。
明云见不显喜怒,显然也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状况,若是第一次有人拿他,或拿他身边之人、之事来打趣,堂堂文王,自然挂不下脸来,必要问对方个罪责才是。
只可惜,他虽是文王,却并无什么实权。
赞亲王为人直爽,从小习武,听不懂这类文绉绉的话,还要侧身去问赞亲王妃他们说的是何意思,赞亲王妃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于是几人的目光时不时朝祝照与明云见这一桌瞟来。
祝照突然想起,她成亲前,徐柳氏曾说过一句话。
她说高门有高门的好处,自然也有高门的难处。
徐二夫人也说过,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嫁一个尊荣的丈夫,因为一旦她入了夫家之后,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说祝照觉得这话,未免将女子说得太过卑微了。
但于今日葵云阁二楼堂内,她才明白过来,在明云见的这个世界里,她只要嫁给了对方,便与对方捆绑在了一起。
祝照是美、是丑,是勇、是怯,是生、是死,将永远与明云见挂钩,她若丢了脸,便是文王丢了脸,她若被人奚落,冷嘲暗讽,便是众人当着文王的面,朝她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明云见或许忍得,毕竟堂内这么多人,各个儿都以玩笑为由,并未真正将手指上了他的鼻子。加上今日是周大夫寿辰,文王府与周家本就不和,若今日明云见在堂内要以此发落众人,不是不可,只是来日入朝,恐树敌太多。
可祝照忍不得。
她向来是最能忍的人,从祝家出事之后,从她不再是被爹娘与兄长捧在手心的祝府小姐之后,她便一直在忍耐。
但她忍不得这些人,于众目睽睽之下,撕破了明云见的尊严。
祝照为他打抱不平,她为他不值。
明明是带了礼来,好生贺寿,对方却不以和为贵,根本没想过要化干戈为玉帛。
堂内一人又说:“月影绰绰人影双,金杯两盏酒色香,良辰美景无虚度,芙蓉帐暖尽春宵。”
田伟顿时指着那人道:“前头说得引人遐想便罢了,你还在这儿捣乱,胡闹!真是胡闹!”
“我也觉得,还是郡王妃说得好。”坐在田伟身后的男人开口,笑说:“郡王妃的那句,简直点到了妙处。”
明云见忽而一笑,声音低低的,目色沉下,明明今日未喝酒,却仿若醉了一般,一张手帕在掌心擦了又擦,像是要以此缓解身上缓缓迸出的寒意。
祝照动了动嘴,心中咚咚直响,她在犹豫,但行动却快了脑子一步。
祝照声量不高,却用足以叫周围几人听见的声音对着右侧的中书令道:“孟大人,孟夫人,大家只是以行酒令助兴,未有其他意思,郡王妃的诗说的是郡王身侧的花,也未另有所指,二位切莫放在心上。”
这句话,倒是叫坐在祝照身后几人的呼吸都停了。
中书令是二品官员,能坐在文王之下,众臣之上,可见身份地位很不一般。
本来苏雨媚的诗有无它意,中书令不知,但众人后头跟着说了两句,不知是谁带头曲解了苏雨媚的意思,之后说的话,便越来越浑了。
但大家都饮了酒,也只是玩闹,加上矛头并未指在中书令的身上,他也就与夫人小声说话,并未在意。方才被祝照这么一开口,众人才惊觉,他们拿文王与文王妃相差十岁的年龄打趣,却忘了就在二人的身侧,还有年龄相差近三十的中书令与其续弦夫人。
众人之间,那站着已经想好了一首打趣行酒令的男子喝深了酒,双颊通红,愣愣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的笑意因为骤然冷下来的气氛而僵硬,随后他尴尬地朝左右看了两眼,又朝田伟投了个求助的目光。
祝照双手握紧膝上的裙摆,在那男子方才语塞,朝周围投过视线的几人身上都各扫了一眼,将这些人的脸记下。
人在下意识中,会寻求自己人的帮助,凡是被这男子看过的,便是此番想要明云见出糗的首脑人物。
祝照正紧张着,左手的手背上突然被人盖下,她浑身一僵,慢慢朝身侧看去。
便见明云见依旧是那副表情,矮桌下的手,却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掌,随后将她紧握,几乎抠进了肉里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不轻不重地握了两下,给足了祝照勇气。
二楼之中,尴尬地静了许久,那男子才自认文采不足,于是饮下一杯酒。
“怎无人接了?”贤亲王热闹看得正起劲,自然瞧得出来,是谁一句话将场面拉下来的,于是他朝祝照的方向瞥去,问:“谁还能接下?”
祝照动了动手指,慢慢抬眸看向对面。
苏雨媚,就坐在她的正前方,她看苏雨媚,未发现,周涟也在看她。
祝照的声音稍稍颤抖,道:“既无人接,那便我来结束吧。”
“哦?文王妃会行酒令?”赞亲王颇为惊讶地看向她。
祝照朝赞亲王那边颔首浅笑,嘴角僵硬,心脏跳得几乎要破开胸腔,但她不能惧怕,她来前答应过明云见,绝不给他丢脸。
“本不会的,但见众人说了些,大约听懂了。”祝照抬眸,朝田伟看去:“田侍郎,是否有月,有花便可了?”
“是。”田伟道。
祝照点头,目光再周遭扫了一眼,想看能不能借用何物说几句,正巧几个举着金壶的人走过封易郡王身后,明晃晃地于祝照眼前闪过,她一连呼吸几次,眼睛未眨,睫毛轻轻颤动后,开口。
“今时好,风过梢,寿宴席间诗满堂。尊壶一盏杯落落,青杯欲比金壶俏,壶壁凤凰游花下,杯中蟾蜍蹲石笑。”祝照道:“今时好,月华皎,拙词寥寥与众客。金凤敛羽为逍遥,轻上梧桐无人晓,蟾蜍若能知凤意,怎敢狂语言荒唐。”
祝照的声音不高,她于众人面前,便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朝内大臣无一有她这般年轻,也无一官夫人有她这般身份地位。
祝照的一首词,将众人说得鸦雀无声,倒不是这词有多好,显然是现学现说的,但这词中的内容,却叫众人噤声了。
以今日寿宴上盛酒的金壶,与每人桌案上的玉蟾蜍为喻,暗示明云见与众多非皇家官员的身份悬殊。
他文王便是无权无势,只空有个王爷的名号,但也是明姓,是当今皇帝的皇叔,尊贵无比,哪怕他在诸多王爷之中辈分最小,却也能排在众臣之上。
而那玉蟾蜍,便是他们这些不分尊卑,口出狂言之士,玉蟾蜍,远比不上金凤酒壶,怎敢在众人跟前,如此奚落方娶了王妃的文王,无非是身后……有人撑腰。
祝照见他们都静了,还想开口再说,左手却被明云见捏了一下,祝照立刻顿住,朝身侧之人瞧去。
她只能看见明云见的侧脸,不显山露水,就像是全场未听懂众人所言之意,也未听见祝照方才的袒护之语。
祝照将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明云见开口道:“本王的王妃初来乍到,也不懂这行酒令的规矩,若是前人说诗,你也得跟着接诗,用词可不作数。”
祝照睁圆了一双眼睛,当真不知不可用词,于是她小声地问:“那我可要用诗再说一遍?”
“你那拙劣的文采,还是不要在诸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明云见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前,又说:“周大人,你年纪大,还是不要晚睡了,天黑得深了,不如这宴席便散了吧?”
周大夫捏了捏胡子,从始至终,面上都挂着和煦的笑,他点了点头道:“文王殿下说的是,时辰不早,这宴也该散席了,多谢诸位王爷、大人前来捧场。”
周大夫都开口说散了,便是那金壶里的酒没有喝光,这桌案上摆着的东西也都得撤掉。
贤亲王领着贤亲王妃与赞亲王和明云见打了招呼,又给周涟说了声,便先走了。
明云见是第二个离开的,马车就停在周府门前,祝照跟着明云见走到马车旁时,身后传来了赞亲王的声音。
赞亲王脸上还挂着笑,问了句:“十一弟,你这王妃方才所说‘金凤敛羽为逍遥,轻上梧桐无人晓’是何意啊?”
明云见与祝照转身,正巧周涟与苏雨媚也才走到门外,明云见对赞亲王道:“三哥晓得,梧桐树上可没有逍遥。”
梧桐,指的是权势地位,敛羽,便是他不肖想,只为逍遥。
赞亲王哈哈一笑,目光深深地朝祝照看去。
赞亲王毕竟是个武人,一双眼如精光闪过,祝照有些胆怯,于是往明云见的身后挪了半步,低垂着眼眸不与他对视。
赞亲王妃却说:“怎么现在胆小?方才葵云阁上,你胆子可大得很呢。”
祝照低声道:“王妃见笑。”
“三哥先走。”明云见开口,赞亲王便笑着点头,跟在身后的府丁立刻让人把马车牵到文王府的马车前头来,赞亲王走后,明云见才扶着祝照上了马车。
站在马车旁的小松走到了马车窗边,将窗帘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双眼睛朝里看。
祝照瞧见了他,问:“有事?”
小松方才在外等得无趣,跑去街市上买了两根糖葫芦,自己吃了一根还剩三颗,剩下那根完整的一直留着,就等祝照出来。
他将糖葫芦从窗户里递进去给祝照,祝照有些惊讶,接过时道了句谢。
门前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挪开过,祝照视若无睹,对着小松笑了笑,再放下车帘,转身坐直了,晃着手上的糖葫芦与明云见笑道:“小松买给我吃的。”
“小心有毒。”明云见道。
祝照一听,险些将糖葫芦扔了,不过她愣了愣,问:“小松是王爷的人,应当不会给我下毒吧?”
“你怎知本王不想给你下毒?”明云见展开扇子,扇了扇风,眉心轻皱摆出了一副不悦的模样道:“小长宁,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先前在王府,本王真是低估了你,当真以为你胆子小呢,今日这般大的场合,你也敢以词讥讽满朝文武为蟾蜍。”
“是……是他们先说王爷的。”祝照小声道。
明云见的脸色当真很冷,她摸不准对方是否真的是在与自己生气,斟酌了一番,于是祝照道:“那、那下次我不再开口了。”
“为何不开口?”明云见问。
祝照回:“开口是解气,但过于冲动,若为王爷在朝中树敌,会给王府带来麻烦,赞亲王已有猜忌,是我的过错。”
明云见突然朝她凑过来,以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被你的话中伤的,本就是与本王为敌的,只是中书令平白被你拉下水,本王还得送礼去解释一番,这便是你今日之过。”
祝照摸了摸头顶,问:“王爷的意思是,下回骂那些坏人可以,但……不要拖无辜的人下水是吗?”
“你又怎知谁是坏人,谁是好人?”明云见问她。
祝照几乎不暇思索,道:“王爷是好人,站在王爷这一边的,自然也是好人,那与王爷对立的,也就都是坏人。”
“我是好人?”明云见微微一怔。
祝照点头:“你救过我,于我而言,你便是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比较忙,所以更新会迟,不过我还是会保持日更的!
第19章 挑拨
马车行入大路,没有方才那般颠簸,祝照拿起糖葫芦朝嘴里塞了一颗,明云见没有阻止,便说明这串糖葫芦里并无毒,他方才不过是见她今日在葵云阁上过于大胆,吓一吓她罢了。
许长时间的沉默,叫马车内的气氛古怪了些。
明云见半垂着眼眸,一直在想祝照方才所言,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件事。
等祝照吃了三颗糖葫芦了,他才开口道:“你还太小,分不清何为好坏,有时朝堂之上权利斗争中,并无好坏之分,好人也会杀人,坏人也会救人。日后,还是凭心看人,莫要因为谁对你做了件好事,你便当他是好人了。”
祝照嘴里还含着半颗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多谢王爷教诲,长宁明白了。”
明云见瞧她吃糖葫芦颇为高兴的样子,心想这是明白什么了?是明白他方才那句话中的深意,还是只是听了这话,日后处事识人会谨慎小心?
“你与周涟认识?”
马车快到文王府,明云见才问了祝照。
祝照的糖葫芦已经吃光,舔了舔嘴角沾着的糖衣,点头道:“幼时他与我哥哥相交较亲,二人似乎是好友关系。”
“似乎?”明云见挑眉。
祝照说:“因为哥哥的朋友,总会时时来祝府找他,但封易郡王只来过祝府两回,但便是那两回,两人言谈之间并不生疏,所以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要好。”
明云见了然:“难怪今日宴席上,他一直看着你。”
祝照连忙道:“我与他不熟。”
明云见抬眉瞥她,祝照与之对视,像是示忠一般,多加了一句:“幼时他给我糖,我也没吃过。”
“你小时候可爱,谁见了都想给你东西。”明云见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忽而说出这句话。他面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银扇对准了祝照的心口之上,锁骨之下的位置戳了一下,准确无误地戳上了被她藏在衣襟内的长命金锁。
祝照对明云见笑了笑:“王爷给我的我收下了。”
“真会讨好人。”明云见微微眯起双眼,似乎心情好了些。他眉心舒展,马车刚好停下,祝照下马车时,还是明云见将她给抱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