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入了文王府,本应当一左一右,一个去月棠院,一个去乾院。不过因为今日在周大夫的寿宴上两人除了葡萄,什么也没吃,现下都有些饿。明云见还是吩咐了厨房烧几道饭菜送至月棠院,他要与祝照一同用饭,还有,另外的话要说。
祝照回去月棠院,便先将一身繁缛的东西给拆下来了,檀芯照顾着她,又问了祝照几句今日的宴席是否精彩,祝照说:“都是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坐在一堆吃饭,能有什么精彩?”
“王爷今日回来时,心情不错,看来咱们王府与周家往年的间隙,是要缓和了。”檀芯笑着说了句。
祝照拿着一朵珠花,手指一顿,她朝铜镜里正在替自己拆头上金步摇的檀芯看去,问了句:“什么间隙?”
“王妃不知道?”檀芯有些惊讶。
祝照抿嘴,摇了摇头,睁圆了眼睛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道:“王爷不怎来月棠院,我几天都难得见到他,他能与我说什么。”
檀芯低声道:“这是以前的事儿了,周大夫的长子,便是因为咱们王爷而死的,不过娘娘千万别告诉王爷此话是我与您说的,否则王爷知晓了,一定会罚我的。”
祝照哦了一声,开口:“难怪今日席上,都无何人搭采他。”
檀芯叹了口气:“王爷便是这样,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咽的,王妃不知此事便罢,既然知晓,不如稍后用饭时,宽慰王爷两句,说不定今晚王爷就会留在月棠院内呢。”
祝照轻轻眨了眨眼,问:“你不是说,不让我告诉王爷你与我说了这事?”
檀芯回:“这也并非秘辛,只是王妃以往不在京都,所以不知,京都里,其实也许多人知晓的,只是都不提罢了。”
“原来如此。”祝照见发饰都拆下了,于是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出门去前厅用餐时与檀芯道:“等会儿你与桃芝便别过去了,王爷我来伺候即可。”
“是。”檀芯想,祝照怕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行了礼,拉着站在门前捧着茶的桃芝去了一边,没再跟着了。
祝照入了前厅,心里的疑惑才显在脸上。
饭菜已经布好,明云见正坐在桌边,见祝照过来了,才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让她坐下,又见指派到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没跟过来,问:“你有话要与本王说?”
祝照一怔,不知自己当讲不当讲,犹豫时,明云见已经用饭,他是真的饿了,静静地吃着,也不急祝照这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口,毕竟她支开了两个丫鬟,便是一定会在餐桌旁说出了。
祝照终于没忍住,问:“王爷,檀芯这个丫鬟,您了解吗?”
明云见吃饭斯文,细嚼慢咽,等嘴里咀嚼的饭菜吞下了之后,才面无表情道:“她是封易郡王府的人。”
祝照震惊,双眼睁大:“当真不可信,王爷知晓如何不将她赶走?”
明云见只是给了祝照一个眼神,祝照便明白了,赶走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倒不如将这个人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日后檀芯做何事,说何话,传了什么信件往封易郡王府去,明云见也都能知晓。
“那王爷是知晓她为封易郡王府的人,才将她安排到我的身边?”祝照问:“是因为我身边,无甚可传的消息吗?”
“恰恰相反。”明云见道:“周涟干不出买通下人之事,他是个武人,还算正直,他才是那种他人若在他的郡王府内安插眼线,被他发现,便立即打杀的直率性子。”
明云见认真地看向祝照,说:“此人,是苏雨媚买通的。”
祝照不懂了。
明云见道:“若想在他人府中安插眼线,必须得找底子干净的,一般王府内若无人因故离去,或纳新,很少会添新的下人。本王府内的下人,都是多年前便选好了的,无人新入,她便以高价买通了其中一个丫鬟,桃芝与家里断了关系,檀芯并无真的了断过,她几百里之外的老家人,还得靠她给的银钱生活。”
“苏雨媚派人盯着本王,不为其他,瞧的便是本王的私事。”明云见轻轻叹了口气:“她啊,聪慧,但心窄,日后必为此性格所累。”
苏雨媚与明云见曾经互相爱慕彼此,只是因为先帝指婚,将两人分开,若无那一道圣旨,苏雨媚现如今或才是真正的文王妃。
她派人盯着明云见的私事,明云见便依她的意,在自己娶了祝照之后,把檀芯派到了祝照的身边照顾她。
“你放心,檀芯只是传话,不敢动什么手脚,她若想知,让她知晓就是了。”明云见不甚在意,用够了饭,擦了擦嘴后问:“你如何知晓檀芯有问题的?”
“她方才于我跟前,提了王爷的……私事。”祝照斟酌了一番,用了这个词。
明云见眉心轻皱,表情有些古怪,祝照道:“她不知王爷与我说过您与周家的关系,故而在我跟前提起,问了我今日宴席上的事之后,又让我好好安慰开解你,寻常丫鬟,不会提这些。”
桃芝便不提。
桃芝与檀芯比,做事没有檀芯利落,话也不比檀芯说得多,但她有一点比檀芯好,便是从不在祝照跟前议论他人之事,便是祝照和桃芝两人在,她也不会主动开口,拿话左右祝照的想法。
檀芯今日所举,看似支招教她讨好明云见,但实际上,若祝照真的不知此事,又见了明云见在葵云阁上被人以话奚落,归来之后再假意安慰他,必会让明云见以为她是故意问丫鬟关于他的是非,拙劣的心机暴露后,明云见不会待见她的。
这便是……苏雨媚的意思?
祝照说:“她是想挑拨我与王爷的关系。”
“你是说檀芯,还是封易郡王府里的那位?”明云见问。
祝照理所应当道:“自然是郡王妃。”
明云见又反问:“那你我又是何关系?”
祝照不暇思索:“夫妻关系啊。”
“是啊。”明云见不禁笑了笑,不知是该笑她心思敏锐,便是檀芯的一个举动,就能猜出这么多,还是该笑她在自己跟前过于坦荡毫无隐藏,什么话都能说,也什么都敢说。
明云见笑罢,如同哄孩子般对祝照道:“是了,你是本王的王妃,你我是夫妻关系,自不受他人挑拨。小长宁好生聪明,日后檀芯盯紧了你,你可也要盯紧檀芯了。”
祝照脸上微微一红,点头道:“我不会让王爷失望的。”
这句话,叫明云见笑得更深。
他指着碗筷道:“再不吃,饭菜就该凉了。”
祝照点头,捧着碗,自己喜欢吃的多吃了点儿,这回不用拘束,不过祝照也没吃多,免得晚间没消食睡不着。
等祝照吃完了,明云见才让站在外头守着的府丁将饭菜撤下,再换两杯茶热茶上来,他没走,祝照也就没敢起身。
他们成亲之后,明云见没在月棠院留过宿。祝照心想,他今日是会顺着苏雨媚的意,假装对她发火,还是打算顺势而为,装作被她安慰之后,留下来过夜?
两者……都不太像。
“除了檀芯的事,你是时候该与本王谈谈,关于承议郎刘树荣的事了吧?”明云见端起茶杯,浅饮了一口,淡淡的茶香味儿飘来,祝照手中捧着茶杯,听他问出后,不禁沉默了。
有些话,她可以对明云见知无不言,因为事关明云见,祝照想为他好,自然得告诉他,与他一同商量。
但是有些话,她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因为事不关他人,只关乎她自己,她可以选择追寻答案,也可以选择忘记。
明云见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是个极其有耐心的人,所以没有催着祝照告诉他,为何她会在寿宴上对刘树荣多看了几眼。
明云见只是说:“罢了,此话等你足以信任本王了,再与本王说也可。”
祝照慢慢将头垂下,心中犹豫纠结,乱成一团,介于想说与不想说之间来回挣扎。
坐在她身侧的明云见起身,祝照才抬眸看去:“王爷回去了?”
“不。”明云见垂着眼眸,与她对视:“今晚本王留下来。”
第20章 沐浴
明云见在月棠院内留宿,倒是出乎檀芯的意料。
晚间檀芯与桃芝准备沐浴用的热水时,不再如以往那般爱说话了。
明云见的心情瞧上去似是不错,还特地让人拿了纸笔过来,摆在祝照房内的圆桌上,然后盯着她练字。
祝照坐在桌旁,就连握笔的姿势也不太准确,她握笔,还像是小时学字那样,只求字能认得出,规规矩矩的。
明云见的手中捧了一本书,书上尽是自古以来的诗词,他念两句,祝照便要在纸上写下来,写的过程中,明云见还会纠正她的姿势。
祝照写字时,有偷摸打量过明云见,他眉心轻轻皱着,一副认真模样,却没有任何不耐烦。
祝照写字握笔这么多年,早已养成习惯,一时半会儿实难改正,明云见便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教。祝照连着一个字,第三次倒了笔画后,明云见才轻轻叹口气,道:“一遍不行就多来几遍,本王写个给你瞧瞧。”
而后他起身,绕过桌面走到了祝照身后,将银扇搁在了祝照的右手边,而后他握着祝照手指上方露出那一节的笔。祝照连忙松了手指,一双眼不知该盯着明云见撑在自己左侧的手,还是悬在右侧握笔的手。
明云见便是这般,将她半包围在了桌旁,笔尖触纸,借着桌案上的两盏烛火光辉,于纸上落了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祝照能察觉到,明云见在写字时,呼吸就在自己的耳畔,一呼一吸之间,吐出的温热气息,包含了他身上香囊的味道。
一个晃神,银扇轻轻敲在了她的头顶。
祝照连忙回头看去,便见明云见双手环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比小皇帝还肯分神些。”
祝照伸手摸了摸头顶被他扇子敲过的地方,仿佛那一敲,将她方要进入的旖旎世界给打散,也将她心上一颗跃跃欲试,期待发芽的情愫,重新压回了心间。
祝照重新握着笔,正对面的屏风那侧,热水已经打好,几片花瓣撒在上头,香炉点燃后,檀芯与桃芝便退下去,顺势关上了房门。
祝照照着明云见写的那句诗,有模有样地学着,顺口问了句:“王爷也教过陛下写字吗?”
明云见轻轻嗯了一声,道:“他小时可一点儿也不好学,每次本王教他写字,他总拉着本王去玩儿,对于这种贪玩性子的孩子,只能顺着他来。本王便带他一边玩儿,一边教他学书中道理,习字就交给帝师夏太傅了。”
祝照哦了一声,再问:“那我写的字,与陛下的比起来如何?”
明云见指着祝照面前的纸说:“字不成字,也好意思与他人比。你先写着,将这几页纸都抄下来,等会儿本王再看。”
祝照乖乖点头。
她在徐家,可以翻看徐环莹的书,但不能动徐环莹的纸笔。
纸笔于普通人家而言,也算不便宜的开销了,祝照只有用徐环莹写废了的纸练过几回字。徐家的纸,都是按张来算的,书便不一样了,只要不弄坏,徐环莹也不介意祝照去看。有时她心情好,也会教祝照几句,但她往往没有耐心。
所以祝照看的书不少,认的字也多,但写起来不怎样。
她认真写字,几首诗之后,听见了屏风那侧的水声。
祝照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只见青竹屏风上挂着明云见的衣裳。白色里衣、玄色中衣、牙色的外衣与勾了银丝的纱衣外褂,两条腰带放在屏风旁的圆凳子上。
灯火光芒之下,屏风那侧似有人影在动,祝照几乎能看见他是如何抬臂,如何挽发的。但她也明明知道,青竹屏风不透光,投不出这些影子。
“王爷今日留下来,是故意让檀芯传消息给郡王妃的吗?”祝照收回了目光,认真写字,只是手腕微微发抖,有些心不在焉了。
明云见道:“京都里都传,本王十年未娶都是因为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祝照摇了摇头,察觉明云见看不见,才说:“不奇怪,王爷深情。”
明云见却笑:“这世上哪有当真如此深情之人。”
“这么多年,本王未娶,府里也从无姬妾,就连苏雨媚自己也以为,本王独身是为了她了。”明云见忽而轻叹:“本王既已娶了你,又何必让她误以为本王对她还余情未了,不如叫她早些断了盯着文王府的念头,早些放下。”
“王爷现在已经不喜欢郡王妃了吗?”祝照顿了顿,又说:“你们俩,其实也挺造化弄人的。”
“不是造化弄人,而是造化弄人心。”明云见伸手拨去发丝,半垂着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出神时,说了句:“我啊,谁也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不喜欢自己。
不再喜欢苏雨媚了,也不愿为了让她放下过去而另找女人逢场作戏,不愿妥协,不想将就,可又不能去对抗自己的命运。
索性,顺势而为的结果就是,他娶了祝照,便干脆叫她好好地住在文王府,至少有个着落。
桶里的水从热变温,明云见穿好了干净的衣裳走出来。他只穿了中衣,一身玄色,衣袍的边角绣了一些水纹图样,长发半干地披在肩头,走到桌旁时,带来了一股潮湿的热风。
祝照写完了明云见交代给她的任务,又让门外守着的桃芝换一桶水去,等到桃芝重新布了一桶水,祝照走到屏风后,她才穿过屏风顶上雕花的缝隙,朝外瞧了一眼。
明云见,与她不同。
祝照脱了外衣,心里如是想。
她听见水声,会好奇,会抬头去看,她在与对方接触时,会脸红,会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
但明云见从未如此过。
几个月前,他们在京都再遇,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时,明云见选择了酒风十里。挑选在那儿,纯是因为那里是祝府旧址的对门。酒风十里里的曼妙女子当众跳舞,就是小松领着祝照上楼时,都偷偷打量过两眼,可明云见一眼都没看过。
加上此时。
一个女子,二八年华,与他同处于一个屋檐下,一道屏风相隔,衣衫尽褪,就在这浴桶里蒸着热气。他明知祝照在屏风后,未必能看见他的举动,可他偏偏当真,一眼都没朝这边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