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手中纸张里翻找了会儿,找到了一张,伸直了手递到了祝照眼前,写道:今晚戌时,旧址相见。
祝照一怔,瞧着已然落下的太阳,现在正是戌时。
“如若我没出客栈,你当如何?”祝照问。
少年有些得意,找了张纸,祝照看着纸张内容,一瞬失笑。
纸上写着:我有迷香。
“文王不能见我,却让你来找我,你本就是文王府的人,既然京都人多眼杂,该是盯着文王府的人,依旧会认出你的身份,自然也知晓我是谁。”祝照说着,心中不禁疑惑。
其实她一直不懂,为何皇帝会赐婚于她与文王,整个儿京都的人恐怕都知道文王到了如今年岁也不婚娶的原因,更何况他们之间年龄相差十岁,所住之地相隔千里。
如此一想,祝照渐渐抬手攥着心口处的一截衣襟,那处是藏在衣裳里,被皮肤熨烫得温热的长命金锁,是她离开祝家时身上带着的唯一东西。
戌时已到,那旧址……唯有祝府了。
少年举着一张纸,见她迟迟未看,有些等不及似的晃了晃,祝照听见纸张声音,抬头望去,眼前的几个字,叫她不禁恍惚:小长宁,还记得京都的路吗?
梦里画面再现,那磅礴大雨之下,哗啦啦的雨声中传来的温润又安抚人心的声音,便是如此唤她的。
小长宁,乖乖松口。
祝照松了攥着心口的手,抬眸望去,这条街距离以前的祝府并不远。
少年手里的纸已经翻完了,一张不多。
祝照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一张张纸被他折起,重新放在怀里,已然猜到这些话,必然是别人写给他的,除了最后一张字迹,其余的字迹都出自于同一个人,而让少年带出这些纸张找她的人,居然猜中了她要问的问题。
祝照看着两侧斑驳染脏的白墙,十年过去了,道路虽有新,旧路却没被掩盖,那些青石路裂开了一条条缝隙,缝隙里长出杂草,也挡不住她儿时曾走过这里的痕迹。
这条小路并未走多久,很快便到了另一边宽阔的大街,祝府的正门前,原是一片荒地,还有几所空宅,那里有许多竹子,祝照还记得哥哥喜欢到那竹林里作画,总让她坐在一旁看着。
而今大街依旧,祝府也完全改了样貌,门前灯笼点亮,已然成了个茶馆,茶馆对面还是一片竹林,只是竹林小了很多,其中盖了红顶阁楼,阁楼旁边,便是徐潭说的,如今京都里最大的酒楼。
想起徐潭,祝照才猛然想起徐环莹与徐环晴!
徐环莹去看书,徐环晴跟上了她,本来徐环莹喊祝照,让祝照随后的,却没想到一群小孩儿隔断了她们之间的路,便是那片刻功夫,徐环莹与徐环晴便不见踪影了,后来她的心思都在文王府上,根本没去想那两人。
如今她对京都也不熟悉,上哪儿找以前没有过的诗社?
祝照正烦恼着,便听见前方有人道:“听说今日刘沫姑娘来了酒风十里,京中许多达官贵人都来了,咱们快些进去,否则等会儿占不到好位子,也不知能否有幸欣赏刘沫姑娘的舞姿啊!”
少年脚步不停,跟在了那两个要见女子舞姿的男人身后入了酒楼。
祝照愣愣地站在酒楼门外,抬头望了一眼挂在二楼上的牌匾,这牌匾并非金漆,而是金雕,便是酒风十里,边上还写着:十里不足远,百里亦可来。
那酒风十里里的灯火,便是天黑了也如同白昼,入门两旁尽是烛台,灯罩上的双蛇林中缠竹,五鱼水中戏浪,怎么看都有些暗喻不雅。
祝照回头,正对面便是曾经的祝府,而今也挂了个‘借十里’的牌子。昔年旧址大改面貌,她心中酸涩,许多记忆涌上心头,只觉得不值,气恼,更觉失落,无奈。
少年已入酒楼,朝她招手,再看里侧,已有许多人围坐一团哄闹,似乎正是那所谓的刘沫姑娘翩翩起舞中。祝照心中犹豫,还是跟了过去。
她紧随少年,低头走在人后,耳畔乐声琴瑟和鸣,直至上了三楼才稍稍安静了些。
三楼这里全是雅间,已高出普通楼阁许多,而这雅间之间都有间隔,珠帘纱幔好几层,叫人瞧不清里头的样子。不过祝照知晓,一路过来没几个雅间里有人,因为里头没燃灯。
少年走到一处便停下了,祝照看着前头雅间,两盏烛火随风晃动,隐隐照着一个人影。那人头戴玉冠,手执杯盏,正坐在桌旁,对面空空,便是等着她了。
祝照有些胆怯,眼神躲藏,不自觉瞥至楼下,正见那刘沫姑娘脱下外衣,露出莹白肩膀,双颊飞霞,楼下男子起哄。祝照面上通红,忽而听到:“怎么?即来此处,面见本王,不是比见人跳舞要重要得多?”
祝照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呼吸一窒。
便见一只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珠帘与纱幔,他右手拇指上戴着枚白玉扳指,纱幔之后露出的半张脸,险些与她记忆中的样子重叠不上。
男子如玉,已沉稳许多,剑眉入鬓,桃花眼中跳跃着倒映的烛火,高挺鼻梁,薄唇勾起几分浅笑。他一身白衣,唯有瞳孔与发是墨一般的黑,那一眼与祝照相撞,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第4章 王叔
祝照低着头,走到了雅间跟前了,那黑衣少年掀开了另一侧的珠帘与纱幔让她进去,随后纱幔挂下,珠帘摇晃,酒楼的雅间内外,完全成了两个世界。
雅间的桌子不算多大,两边是放了软垫的太师椅。
文王就坐在桌旁一方,因为天热,他手上还执了一把银边的折扇,身上的衣服也不尽是白色的,衣服末端染了点儿翠色,上头绣了一只半大不小的孔雀。孔雀的雀翎饶了衣摆半圈,雀翎中夹着金银二线,孔雀栩栩如生。
祝照站在桌旁略微不知所措,视线又落在了桌上,桌面上摆放着几道可口的菜,半荤半素,还是热的,桌上只有个茶壶,倒了一杯清茶,一杯山楂茶。
“坐啊。”明云见开口,扇子指着对面的位置。
祝照这才坐下,面前有空碗与筷子,她不解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心中疑惑,难道今晚找她过来,就是为了吃饭?
明云见单手撑着下巴,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着耳旁,目光几乎从祝照的双眼,一直慢悠悠地朝下打量。
祝照的头发经过一日马车颠簸,并不多整齐,因为徐冬家中也不多富裕,祝照从小生活穿戴,都是用徐环莹剩下了的,或穿不了的,身上这套衣裳半新,是徐环莹十三岁时的,但因她从小体弱多病,身子单薄纤瘦,也不显小。
鹅黄色的小裙上没有半分花纹,头上的发带上也无配饰,一枝珠花翠若细看,能瞧见少了两粒小珍珠,也是徐环莹见了不想要,送给祝照佩戴的。
明云见这一眼其实并不长,但因雅间内就他们二人,故而祝照觉得异常局促,她微微耸着双肩,桌下的双手紧张地捏着,明云见收了视线后,长叹一声道:“真是个小孩子。”
祝照啊了一声,抬头望去。
“本王说你太小了。”明云见啧声,忽而变得散漫了起来,他歘地展开了折扇,扇面上一片纯白,什么也没有,扇起的风扬起他的发丝,明云见道:“你此番入京,必是因为赐婚一事,你可明白,何为赐婚?”
“回王叔……皇、王爷的话,我知晓赐婚是为何意。”祝照差点儿说错了话,紧接着改口,又显得笨嘴笨舌。
她以前,叫过明云见‘王叔’,是跟着三公主明子秋一起喊的。
祝照幼时祝家还在,父亲是秘书监,兄长是宫廷画师,二人难免在宫中多加走动,而祝照的娘,原是普通人家出生,但因一次在寺中求佛意外救过当时的贵妃,与贵妃相识也算成了知心好友,故而三五不时地奉命往宫里跑,陪贵妃解闷。
贵妃有一子一女,女儿是三公主,因祝照身体不好,总跟着娘亲,便也入宫许多次,和三公主明子秋玩儿得好,三公主五岁那年,先帝明天子让祝照的兄长为三公主作画,祝照就在一旁陪着。
中途休息时,三公主非要玩儿游戏,祝照输了一局,于是蒙着双眼在方寸大的小院子里捉对方,她听着三公主的笑声寻方向,分明听见三公主的笑声就在跟前,却直直地扑到了另一个人的腿上。
祝照当时高兴,扯下眼上蒙着的手帕道:“我捉住你了!我捉住你了!”
三公主就藏在一人身后,祝照双手抱着那人的腿,他很高,一身白衣,祝照几乎要昂起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明云见,彼时明云见也只有十五岁,初成的少年面色如霜,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三公主抓着他的手道:“王叔!王叔你陪我一起玩儿啊!”
祝照依旧站在他的身前,拦着他的路,可不知为何,她分明年幼不懂事,却能察觉得出,那时从明云见的身上透出的悲伤,他的眼神无光,嘴唇紧抿,三公主缠了许久才松开他,道了句:“长宁,你流鼻血了!”
祝照愣愣地抬手摸了一下鼻子,果然摸到了满小手的血,听见有人流血了,明云见才回过神来,他蹲下高大的身子,让自己几乎与祝照一般高,却伸手捏着她的脸颊两侧让她抬着头,失了方才的难过,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擦鼻血。
“子秋,这是谁家的孩子?”明云见小心地让祝照靠在自己身上,捏着她的鼻子教她用嘴呼吸,祝照差点儿被鼻血呛到,眼眶泛红,已经有要哭出来的迹象了,却始终忍着不哭。
三公主道:“她是祝家的!糟糕了,母妃说她身体不好,不能瞎跑,母妃要是知道我带她玩儿,必然生气!对了,她哥哥在前面,我去找祝画师!”
三公主一去,找了有一会儿,这一会儿明云见已经将祝照的鼻血止住了,不过他一直蹲在她的身边陪她等着三公主带祝晓过来。
当时祝照自己抬着头,两只小手张开保持平衡,圆圆的眼睛含了泪水,使劲睁大不让眼泪流下来,明云见问她:“你都这么难受了,为何不哭?”
祝照回他道:“娘说,进宫之后不能哭的。”
明云见嗤地一声笑出来,点头道:“的确,宫里的人都不哭。”
“我以前身上疼,总是哭,每次我哭,爹娘也会哭,我不想要爹娘哭,所以我也就不能哭。”祝照认真道。
明云见朝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真是个有人疼的孩子。”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于是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金锁,轻轻地挂在了祝照的脖子上,道:“小长宁,这把长命金锁,送给你了。”
祝照一听有东西给自己,也忘了自己还流鼻血的事儿,低头朝怀里看去,瞧见一个只有她手心大的小金锁,上面还挂了两粒铃铛。金锁面上雕刻着麒麟踏火,她顿时高兴地笑弯了眼,朝明云见望去,说了好几句:“谢谢王叔!”
三公主的声音传来,人影就在花丛另一侧,明云见见人来了,便起身离开,祝照手里捧着小金锁,望着明云见挺拔的背道:“王叔再见!”
他们的确再见了,不过只是短短的一年时间,明云见口中有人疼的孩子,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
一声脱口而出的王叔,让祝照想起了许多年幼时的事,她觉得很奇怪,分明五、六岁时的其他记忆,她都毫无印象了,偏偏与明云见在御花园中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记得分外清楚。
当年的贵妃,如今是当今太后,三公主明子秋也成了慕华公主,文王还是文王,只是王叔变成了皇叔。
“在王爷的眼里,必然觉得这次陛下赐婚,分外荒唐吧。”祝照手里攥着衣摆,深吸一口气道:“我知王爷眼中如何看我,我虽已及笄,但在王爷眼中,便是个小孩儿,与小孩儿成婚,王爷心中不快也是正常的。”
“我、我不知皇旨赐婚能否更改,如若王爷当真不愿,我可入宫为王爷说情,便说都是我这边不肯。我与王爷并无几回接触,恐怕也实难相处,如若陛下不答应……反正祝照之命,是十年前王爷所救,只要王爷开口,我就算、就算……”祝照说到后头,有些怕,但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满门皆亡,只留她一个了,其实若是当年她就死了,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事。
明云见挥了挥扇子,浅浅地笑着,道:“怎么?你是宁可死,也不愿嫁给本王?”
“我、我并无此意。”祝照抬头望着他。
明云见垂眸,说:“你是会入宫的,但你入宫,也必然是与本王成亲了之后,前去谢恩,赐婚一事,你我皆无力更改,与其害了你的命,倒不如全了他人的意,瞧瞧是谁在背后搅混池水。”
明云见此话一出,祝照登时愣住了。
她睁大双眼,呼吸暂停,脑海中反复推敲着这句话,忽而涌现至眼前的大火,与祝晓最后冲出书房,被人乱刀砍死在院子中的画面再度袭来。
“当今天子才几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懂什么赐婚之事,况且本王不愿婚娶已有十年,他这时掺和,未免太迟。”明云见的声音,总含着一股懒散漠然,眼神再度落在祝照身上时,眉尾轻挑,说道:“不过是有人想翻回当年旧事,拉你回京,做给某些人看。”
“王爷知道……当年祝府,是因何而亡的吗?”祝照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他。
明云见望着她已经含了泪水的眼,轻轻摇头:“本王不过是朝中无足轻重之人,看不穿水浅水深,仅能不争,以求自保。而今被赐婚,也不过是占了个王爷的名头,能博得朝中更多人的关注,我与你一样,都是被他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祝照听他这么说,慢慢松开了半咬下唇的牙齿。
也是,哪怕是琅西那边的人都知道,如今朝中把持朝政,真正一手遮天的另有其人,文武百官,三足鼎立,嵘亲王占上,封易郡王占中,夏太傅左右摇摆,因得文人敬重,占下。
文王,甚至比不上其余亲王任何一方的势力,恐怕所做的最多的,就是常常将宫外有趣的玩意儿,带入宫中给当今圣上玩儿。
“那王爷那晚,为何会出现在祝府前?”祝照问他。
明云见道:“那日本王在外饮酒,归去途中见祝府这处有火光,特来看看。虽说本王不算多有权势,但先帝给了本王夜旗军的军令,三千夜行巡逻京都,守卫京都安宁的夜旗军一旦失职,罪责也在本王身上。”
“原来……如此。”祝照点头,也算是弄明白了那夜,为何会有一个满身黑衣的男人突然从天而降,将她从火场中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