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朝纱幔外的身影瞥了一眼,恐怕今日带她过来的少年,也是夜旗军中的一员,玄衣与青玉,只他们的标记。天一黑,在马路上偶尔见到夜旗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所以文王才会让那个少年去客栈找她。
“王爷在京这些年,可听说过关于祝府当年之事的任何风声?”祝照怀抱最后一丝希望,问他。
明云见睫毛轻颤,停了一拍呼吸,才道:“大理寺都查不出的事,本王也无从所知,不过即便你已入京,本王也要提醒你不要再问当年之事,两虎搏肉,群兽皆畏,你若聪明,便该知晓不闻不问,忘记过往,对你才是最好。”
“我知道。”祝照点头,小心翼翼地抬起双眼,与明云见对视后,她道:“况且、如若……如若我当真嫁给王爷,再去过问往事,也会给文王府带来危机。不管那夜王爷是偶然碰见,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但您命人将我从火中救出是事实,王爷是我的恩人,我会记得这个恩,断不会做出于恩人不利之事。”
明云见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目光一怔,随后笑了两声,化淡了凝重的气氛,道:“再不吃,饭菜便要凉了,今日找你过来,本王也并非要与你说这些话的。”
“那王爷找我是为何?”祝照问。
明云见拿起筷子,往祝照的碗里夹了一片醋藕,不明真假地道:“既来之,则安之,本王肤浅,见你,单纯地是想看看,本王未来的王妃长得如何。”
祝照听他这么说,面上骤然一红,握着筷子的手,都不自觉收紧了。
明云见又道:“不赖。”
祝照一怔,心中嘀咕……仅算不赖?
对面的又说:“太瘦太小,本王不喜欢。”
祝照:“……”
第5章 喂食
祝照年幼时,娘亲教过她饭桌上的礼仪,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基本的规矩。
这些年,祝照一直都在姨娘家生活,与徐柳氏吃饭时,桌上总能传来徐潭的声音,而后徐环莹便会呵斥徐潭安静些,徐柳氏更看重儿子,会帮护着徐潭,往往一餐饭,桌旁就只有她与徐二夫人是安静不说话的。
今日这餐饭,耳边没有了聒噪的声音,祝照依旧不能一心一意地品尝如今京都内最贵最好的酒楼里的饭菜。
祝照端着小碗,筷子不碰碗边,吃饭几乎没有声音,坐在她对面的明云见亦是如此,只是相较于祝照的拘谨,他则真的像是出来随便用饭一样,等到二人碗筷放下了,明云见才问她:“蛋羹好吃吗?”
祝照正偷摸着打量对方,乍一被问话,祝照连忙道:“好吃。”
“是蛋羹好吃,还是本王好下饭?”明云见摆动着手腕扇风。
祝照听他这么说,脸上又开始红了,这一晚上不知脸颊红了多少次,每次都是被明云见的话给激的。
“见你用饭一直都只吃跟前的蛋羹,一餐饭下来看了本王恐怕有二十几眼,本王脸上有盐?”明云见问完,祝照立刻摇头。
他突然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雅间的窗户边,推开了半边窗户朝外看,又用扇子对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祝照听话,起身走过去,待站在明云见身侧时,她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目光下移,便瞧见他腰带下挂着个香囊,上面绣了建兰,瞧上去有些显旧了,里头发的也是兰花的香味儿。
明云见选择的雅间,窗户正对着以往祝府的正门,此时华灯初上,对面借十里茶馆儿门前熙熙攘攘。
与以往祝府的结构不同,此时的茶馆儿除了留有当年的门面宽度外,里头的建设也一改全貌。
明云见道:“祝府被大火烧了之后,先帝也因夜旗军巡逻不利罚了本王,先帝命赞亲王处理祝府后事,而今那祝府,也成了赞亲王名下一处产业,茶楼面儿上是商人开的,实则挂的是赞亲王之下。”
赞亲王是出了名的貔貅,祝府入了他的手中,即便祝照还在世,也要不回来的。
祝照望着昔年的祝府,而今的借十里茶馆儿,心中涌上些许感慨。从前的十年,她从来没想过要追查什么,也从来没想要改变过什么,哪怕她的心中对当年祝家灭门一事满是不解与愤怒,疑惑与悲伤,可她也胆怯,或者说……是怯懦。
官家出来的女子,即便从未碰到过,却也听说过朝廷之中的尔虞我诈,她爹与兄长在世时,每每议论起朝堂之事,便会让娘亲将她抱走,他们不想让她掺和,也怕她卷入风波。
不去作为,是祝照给自己胆怯懦弱的借口。借口如若她真的为了找寻真相,回到京都,改头换面,以螳臂当车,追踪过去,或许并非是她爹娘与兄长所希望的。
或许他们就希望自己能够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
在徐府,不快乐,但还算安稳。
祝府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不外乎窥见了朝中某些人的狼子野心,而被杀鸡儆猴,或斩草除根。
“王孙贵胄,一言一石如山崩,一语一气如飓风,本就是以权盖棺以势定生死,而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祝照轻声说出这话后,往后退了半步,对明云见的方向微微鞠躬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本王让小松送你。”明云见道。
“多谢王爷,不过此处距离忠悦客栈并不远,我来时已记着路,可以自己回去。”祝照说罢,见明云见没再坚持多加一句,便知晓他也不是真心要人送她回去的,干脆懂分寸些,自己离开。
出了雅间后,祝照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她不禁转头朝身侧站着的少年看去,少年双臂环胸,睁圆了一双眼睛偷偷朝雅间内打量了一眼,祝照略额颔首对他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她离开酒风十里很迅速,没好意思朝一楼的堂内去看,也不知那刘沫姑娘到底跳到了哪一步,但身侧那群那人的呼声越来越高,可见众人正尽兴。
祝照回去的方向,刚好从明云见的雅间下方路过,明云见只需一低头,就能瞧见那身穿鹅黄色裙子的少女,她捂着通红的双颊,脚步飞快地离开,走入巷子前似有不舍,又回头看了一眼借十里茶馆儿,这一眼很长,她就定定地站在那儿,最终还是离开了。
明云见合上了扇子,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丝毫玩味不显于面上。他转身,坐回了太师椅,若似自言自语地对着门外的少年道:“她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小松听见明云见突然说话,于是走入雅间,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明云见微微抬眉道:“本王记得初见她时是在御花园,她很小,还不到本王的腰高,现下已经长这么大了,居然还得成为本王的妻子。小皇帝为了逼本王,将她重新找了回来,甚至送给了本王,不过是个可怜人,何故非要她入这棋局呢。”
她很胆怯。
明云见轻易就能看出来,祝照过于谨小慎微,明云见几次言语试探,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要为祝家讨回公道的样子,可她浅问了几句,呼吸也乱了,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但她也很聪明。
从她离开前说的那一番话便可知晓,其实祝照一直明白如今大周朝堂之上的局势,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会说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有意,无能,也无力改变局势。
不过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一成不变的。
明云见轻轻笑了笑,看了一眼对面被吃空了的蛋羹盅,对身侧的少年道:“从明日起,每晚给她送一盅鸡蛋羹去吧,另外再加些鱼虾,都十六了,一点儿人样也没有。”
小松见明云见笑了,于是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也觉得,今日见到的未来王妃,一点儿也不像是十六岁,他比对方小了三岁,却高出了一个头的身量,对方看着瘦瘦小小的,活像是没长大,难怪王爷想要喂她多吃点儿。
小松想了想,又用筷子于茶杯中蘸水,在桌上写了一句:若她不喜呢?
明云见起身,伸了个懒腰道:“那就换,入王府之前,最好能白白胖胖,本王便当是替祝盛养女儿了。”
银扇挑开纱幔珠帘,明云见出雅间离开,小松跟在他身后,听见一楼堂内喝彩声,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正瞧见刘沫姑娘露出了一双皎白的腿,皮肤细嫩,膝盖微红,每一颗脚趾都好看得犹如珍珠圆润。
小松只敢瞥一眼,立刻故作正经地挪开视线,再观走在前头的明云见,自始至终腰背挺直,单手背在身后,从头至尾也无兴趣朝下瞧一眼,余光不曾从身前挪开,更不屑观女子之俏丽容颜。
祝照回到了与徐环莹和徐环晴分开的岔路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没等到人,又打听了路过的人才知道,天色暗下,诗社已经闭门了,祝照想那两人恐怕已经回去,于是往客栈方向走。
回到客栈后,徐柳氏一整日太劳累,早早睡下了,徐环晴也跟着徐环莹回来,只是徐潭房内的灯没亮,他如何玩儿,徐柳氏从来不会管的。
祝照推开房门进去才瞧见,徐二夫人已经带着徐环晴睡下了,只有一旁的软塌上放了个毯子,那榻本是让人坐着休息的,索性祝照身形瘦,蜷缩着腿也能睡得了。
晚间她去客栈后院打了水洗漱,洗完脸后坐在院子里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月亮,月亮挂在了一截碧绿的桂花枝上,这时桂花不会开,要再等三个多月,金桂初开时,便是圣旨上说的,她嫁入文王府做文王妃的日子。
算起来,不过短短百日。
第二日一早,徐柳氏便与徐二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看望徐冬,因为他们行礼都留在了客栈,故而让祝照留下看着。
祝照与徐冬没见过几次面,并无什么感情,不去反而自在,于是在徐环莹临走前,向她借了两本书,坐在房间慢慢看。
直至傍晚,徐柳氏还没回来,祝照靠在软塌上小憩了一刻钟,太阳将落山时,房门被人敲响。
祝照推开门,见小二身后站着个人,少年身姿挺拔,抿着嘴一派严肃的样子,见到祝照后才颔首算是打招呼,不等祝照请进便跨入房内,而后把手里的食盒提上了桌。
一桌三菜布下后,还有一份糕点。
祝照愣愣地望着桌上的饭菜,其余的她都没记得,但是这蛋羹她印象特别深,昨晚才吃了一盅。
她睁大眼,抬眸看向少年,问:“你是叫小松吧?”
少年点头。
祝照又问:“这是文王让你送来的?”
少年继续点头。
祝照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坐下去吃,少年的眼睛很圆,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祝照迟迟没吃,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她跟前,祝照看见上面写着:吃完,我要回去复命。
祝照:“……”
这么看来……这餐饭不是普通的晚饭,应当是个命令。
祝照连忙坐下端起碗筷,酒风十里虽然有名的是金醉酒,但饭菜的味道也的确很好。
祝照在徐府吃得不算差,只是她幼时想吃徐环莹跟前放着的鱼,起身袖子没注意,沾到了鱼汤,徐柳氏发了一次火,说她不懂规矩,还说徐家饭桌上的规矩就是只需吃自己跟前那一盘,故而后来祝照就只吃自己坐着略微伸手能够到的三道菜。
再后来,放在她跟前的三道菜,总是整个儿桌面上,最无荤腥的那几样。
饶是如此,徐府的厨娘做饭味道尚可,祝照也挺喜欢。
今日能开怀了大吃,勺口大的虾仁儿她从来没吃过,剃了骨的鱼切成片用鸡蛋炒浓汤,腊肉片提味,几片翡翠色的菜叶子点缀其中,再增鱼的鲜美来,这几样,都好吃。
祝照是真的一点儿也没浪费地吃完了,甚至还在小松跟前没什么形象地打了个嗝,虽说她用袖子遮住嘴了,可小松听见了。
收了桌面上的一片狼藉,小松提着食盒临走前,又给祝照看了一张纸:我明日此时,还来。
祝照眨了眨眼,见小松出门才想起来什么,于是扬声道:“代我谢过王爷。”
两刻钟后,文王府书房内,明云见正用丝帕细细地擦拭着书桌上的兰叶,小松匆匆走进来,食盒已经被他在来的路上,丢给酒风十里了。
明云见眼珠子都没动,只道了句:“没规矩。”
小松鼓着嘴,有些焦急,似有话说,直到明云见擦好了兰花,这才瞥了一眼自己书案上的纸笔,小松得了准许,连忙接过笔写下一行字。
“王妃胃口好,吃光了。”
明云见没什么反应。
小松又写了一句:“她嘴看上去小小的,一口能塞下两块玉子糕。”
明云见微微挑眉,回想一下祝照的嘴究竟是大还是小。
小松写了第三句:“她打嗝了。”
又写第四句:“她叫我谢过王爷。”
明云见看到这儿,收回视线,继续望着一盆灯下兰,无甚喜怒道:“明日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文不是那种女主归来复仇,势要将朝堂搅得翻天覆地的类型哈。
另外,女主还小,会有一个成长过程,需循序渐进。
第6章 出嫁
祝照收到小松送来的饭菜后没多久,徐柳氏与徐二夫人便都回来了,徐环晴的鼻子还挺灵,冲进房门就说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
徐冬晚间还得守城门,她们几个没留在那里吃饭,回来在客栈点了一些菜,祝照借口自己看书看得入神没胃口,便没去一起吃了。
当晚徐二夫人说为难她又得睡软塌了,祝照也没所谓地摇头,现下天还热着,有张凉席铺在地上睡也不会冷,祝照心想她恐怕与徐家人也待不了多长时间,暂且就这样吧。
这一夜,祝照倒是难得睡得很安稳。
次日日上三竿时,文王府里来人了,来的是两个五十出头的家丁,与徐柳氏碰了面,说是文王交代,徐柳氏一家在京都里的日常开销,都由王府出。不过文王事多,没有机会见他们了,他们要是没什么事儿,也别去王府打扰,真出什么事儿了,派一人去王府传个口信就成。
那家丁说完话,给客栈留了些银子就走了,徐柳氏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问,两人便出了客栈的门。
“嘿!这是什么态度!”徐柳氏一锤桌子,早饭也吃得不爽。
一旁端坐着的徐环莹倒是满不在乎地喝了口粥道:“什么态度娘您还没看出来呢?照理来说陛下赐婚,我们入京来,文王应当要安排一切住行,他也应了会安排的,结果前个儿我们来,根本什么都没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