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撑着额头,掐着酒杯独自坐了一会儿。
对着一个醉昏头的人独饮,哪怕自己已是酒意三分,思绪却异常清醒。
窗外月明星稀,无风无云。营中正起灶做饭,处处炊烟升腾,直入云霄。一应风物和眼前这个男子的执念一样,清清楚楚。
张铎有了哂意,放下杯盏,望着赵谦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江凌的声音。
“郎主。”
“什么事。”
“哦,没什么,奴给您送袍子来。”
“进来。”
江凌推门入内,见这一番狼藉,轻声道:“赵将军又醉了?”
“他最好的就是这一点。”
他磋磨着玉杯上的明雕,喉咙里暗暗笑了一声:“醉一场起来,什么都忘了。”
说着接过袍子一把甩覆在赵谦的肩上,又道:“找人照顾好他。”
一言毕,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大步跨了出去。
平乘车行过铜驼街,转入永和里。
张铎下车,穿过连洞门,却听见永和居的庭门外正响杖声,几个奴婢被摁在地上,口里堵了口布,被打得皮开肉绽。见他过来,掌刑的人停了杖,退避行礼。张铎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没有开口,径直从中间穿了过去。
江凌忙问掌刑的人:“怎么了。”
掌刑人回道:“女郎来过了,进了清谈居。这些人不懂事,没拦住女郎。”
“啊……那女郎岂不是见着……”
话还未说完,便听前来传来一声:“打完了撵出去。”
掌刑让忙对江凌闭了口,躬身应“是。”
清谈居里如往常一样燃着孤独的一盏灯。
张铎推开门跨入,人影落向青壁。
席银在陶案前浑身一抖,抱着膝盖,抬头看向张铎,却没有说话。
张铎拂开面前的一层帷帐,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望向她的眼睛。
她似乎怕被他这样深看,低头避了他的目光。
张铎的视线则在她身上游走了一通,发觉她虽在尽力克制,却忍不住喉咙,手指,肩膀上的颤抖。
“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摇了摇头。
“我看你要哭了。”
“没有!”
她极力地想反驳什么,可话一出口,气息又弱了下来,
“我没有哭……我没有……”
张铎也没再问话,把她的脸掰了起来,迫使她抬头与自己相迎。
他逼看她的眼睛,她拼命地回避,却又不敢闭眼。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出声,观音相后映着两道青黑色的影子,一道沉静自若,一道颤若幼兽。
良久,他终于冷冷地笑了一声。
松开了她的下巴。起身解开袍衫,丢在陶案旁,自行到陶案后坐下,低头对她道。
“去取药吧,今日是最后一日。”
她坐着没有动,牙齿龃龉,悉索作响,眼睛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
“还不去?”
他说着又要去动手边的鞭子,她这才翻爬站起,向平常放药的暗柜挪去。
张铎看着她的背影,手中一下一下地掐抠着鞭柄上的花纹。突然开口道:“席银。”
声音不大,却惊得正开柜的席银失了手,瓶瓶罐罐全部翻倒,她慌不迭地去扶,却听背后又传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看仔细,我教过你的,不要拿错了。”
席银心跳错漏,额头渗出了冷汗,握着手中药品,一时不敢回头。
他却没有再说话。低头扯开腰间束带,脱掉中衣,像平时一样,趴伏下来,闭上眼睛,等着她的动作。
席银深了一口气,狠狠地捏了一把手中的玉瓶,转过身,慢慢地走到张铎背后。
经过十日的疗养,伤口已经全部结疤,有些地方的结痂甚至已经开始掉落,露出淡粉色的新肉。只有肩上的那两道伤,因为时常活动拉扯,尚未全部愈合。
席银望向那两道伤口,半晌没有动作。
张铎仍然静静地趴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回头。
好久,抽拔瓶塞的声音打破清谈居内的宁静,灯焰一闪,陡然熄灭。她还不及出声,就已经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掐住了脖子,直摁向陶案。玉瓶脱手滚出,里面的药粉撒了一地。
她全然无法呼吸,只觉血气不畅,全部压顶在脑门上,头几乎要裂开了一般。
黑暗里,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选择不要。”
她说不出话来,也呼不出气儿,不由地腿脚乱蹬。
谁知道却被他一手摁住,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拎到了生死边缘。
“我……我要……报……仇……”
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句话。
话音落下,掐在她脖子上的那只手猛地抽回。席银像被抽了骨一样跌趴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气,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儿。
面前的人似乎站起了身,不多时,孤灯点起,周遭从新亮起。接着那只玉瓶被递到她眼前。随之而来还有他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想杀我是吧。”
她还没有缓过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干呕。
张铎盘膝坐下,颠了颠那只玉瓶,“还成,你现在分得清金疮药和千机毒了。”
她撑着地直起身子,伸手想要去抢夺,他却将手往后一抽,似笑非笑:“恩将仇报?啊?“
“你……你杀了我兄长,我……我要给我兄长……报仇……”
张铎将玉瓶放回案上,随手披上袍衫,一把箍住她一双手腕,将她拽至身前:“你就记得我杀了他,不记得我救了你……”
“你……你根本就不想救我……你……你只是……利用我……”
面前的人仰头一笑:“可以啊,席银,不傻。你这副模样,比求我的时候顺眼多了。”
说完,他起身,顺势将人从地上带了起来。
观音相后的影子被低放的灯盏拉扯得巨大狰狞。
“想要杀人,就要有杀人的本事。”
他说完,逼看向她的眼睛。
“你要敢看你的仇人,无论你们的力量相差多少,无论他们的模样有多么可怕,你也不能露怯,不能流露出你内心所想。”
“你……你放开我……”
她被揭开了原本就胆怯的妄念,内心六神无主,只想挣脱他。
谁知他却将她越箍越紧。
“我放开你,你要做什么?”
她愣住,整个身子都僵了。
头顶的话劈面追来:
“在我面前自尽,还是顺从地受死,还是求我饶你一命。”
“我……”
“选不出来吧?”
她真的选不出来。
仇恨是明晰的。
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混沌的。
她太肤浅,还理解不了“求仁得仁”的自我救赎。
她只觉得很不甘心,没有杀掉他,反而自己要受死。
怎么办,求他饶命吗?
他可是仇人啊。
一时之间,极度的混乱令她耳根发烫,连心脏也开始绞痛起来。
然而,张铎根本没打算顾惜她。
反手将她拖到门边。“求死的人好说,前两者,选哪一个不过是勇气高下的分别,求生者就难了,手起刀落,仇敌未死,求生就好比万劫不复,体面,贞洁,名誉,一样的都不剩,最后甚至还求不到性命,席银,你说你惨不惨。”
说完,他抬手推开了门。
庭中的寒风带着奴婢们的痛呼灌入。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张铎低头看向她,风吹起她凌乱潮湿的头发,半遮其面,却把那一双惊恐的眼睛映衬了出来。
“教你规避恐惧,然后再杀人。”
“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在回应她,拖着她跨出了室门。
“江沁。把雪龙沙牵过来。”
席银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拼命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放狗……我真的怕狗啊……”
张铎一把将她掷到阶下,低头冷道:“你还记得吧,我说过,我只让你活十日。今日就是第十日,所以席银,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着,指向的那只獠牙已露的狗。
“在清谈居外面呆一夜,明日你若活着,我就让你报仇。”
她一愣,迟疑道:
“你说话……算数。”
“算数。”
“我……”
话未说完,那雪龙沙突然狂吠起来,她吓得一把拽住张铎的袍角:“不……我不要,我不要和它呆一夜……我不要……”
“听好了,不要求我,求我并不能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将那根蛇皮鞭递到她眼前。
“席银,试着,求求你自己。”
第17章 春华(四)
年幼时,似乎多多少少都有和狗对峙的经历。
无论是被关在黄金笼子里的,还是流浪在荒野地里的,它们目光凶狠,四肢戒备,呲牙咧嘴,毛发耸动,露出锋利的牙齿,出于撕咬的本欲,伺机而动。
席银早就不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到底被多少只狗追咬过,但她记得它们的嘴。和眼前的这只雪龙沙一样,獠牙惨白,舌头潮湿,还散发着肉糜腐烂的腥臭味道,一旦追咬上她,不撕掉一层皮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任何记忆都会混沌,骨头和血肉的记忆却是无比深刻的。
她瑟缩在门前,眼看着雪龙沙从矮梅下绕出来,耸着双肩,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过来,不由地瞳孔收缩,手脚发冷。她想要尖叫,却又明知徒劳。只能逼着自己挪动发僵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扑到门前。纤长的指甲猛地杵断在门面儿上也全然不觉,一味拼命地拍打着门板,哭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里面丝毫没有回应,甚至连灯焰都不曾晃动。
席银将自己脸贴在门上,不吝哭腔,卑微地哭求着,试图换取他的怜悯。
然而,他无动于衷。
把她柔弱衬成了一个笑话。
过去的几年,席银一直活在男人们垂涎的目光里,岑照教过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绝色的女人,想要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中活着,一定要善露柔弱,不要疾言争辩,也不要挺身抗争。不过从头至尾,岑照并没有深刻地为她剖析过其中因由,只纵容着她生来的那分胆怯和脆弱,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市井之中。而她如鱼得水,不出一年,就成了乐律里炙手可热的乐伶,人们贪视她的美貌,喜欢她那一双常氤水光的眼睛,继而追捧她的琴艺,为她一抛千金。她因此得以养活自身,甚至供养盲眼的岑照。
自从她识得男女之间的情爱起,还没有男人像张铎这样对对待过她。
不想搂搂她温暖的身子,不想摸摸她柔嫩的手,反而绝情地把她推给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
畜生无情无义,识不出她的美,也不会理会她娇柔凄惨的哀求。毛立眼吊,只会对着“臭皮囊”垂涎三尺。
月寒风细细。
席银心中渐渐生出一丝绝望,膝盖一软,在门前跌坐。手掌猛地按在地上,便是一阵剧痛钻心,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指甲折断处已经渗出了血。
那血腥气引得身后的血龙沙更加躁动。
仰头大吠一声,朝后退了两三步,作势扑咬。席银下意识想要逃,奈何背后是门无路可退……
“别过来!别不过来……不要咬我!”
声音之凄厉,令站在庭外江氏父子胆寒。
“父亲,郎主真的是要这姑娘的命吗?”
江沁摇了摇头,“既要命,十日前又何必救她。”
“可这雪龙沙凶悍,她一个姑娘,哪里撑得过一晚上。即便不被咬死,胆儿也破了。还怎么活得下去。”
江沁叹了口气,侧身透过门缝朝里看去。
满庭的物影都被这一人一犬给摇了。
她的惨叫声绝望凄厉,一时清晰可闻,一时又被狂妄的犬吠拆得七零八落。
他不忍再听再看,转身扯了扯江凌的袖口。
“走。”
江凌绊了一脚,却又退了回来。
“不走,我得在这儿守着。万一郎主施恩呢。”
“施恩也轮不到你去护她,走吧。”
“什么意思啊……父亲,你把话说明白呢。”
江沁扯着江凌径直朝前走,仰面看了一眼头顶的流云朗月,本想回应他,但话到口中,又觉得好像不必要。
树影张牙舞爪地爬满窗纱。
张铎独自坐在观音相下,单手挑药敷伤。
门上不断传来骨头和木头面碰撞的声音,也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力道时强时弱,伴随着越来越词不成句的哭喊声。
他却充耳不闻,细致地将药粉匀满肩膀后,才披衣弯腰,亲手去收拾将才的那一地狼藉,而后取香烧熏炉,捡起今日在刑室穿的袍子,熏该其上。
然而,一回身,却迎上了那尊白玉观音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