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只当她在自己面前局促,笑道:“我又不是张退寒,你别这么害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咱们路上慢慢说。不过……先得让你受点委屈。”
“什么委屈。”
赵谦抓了抓脑袋,“既然要带你去洛阳狱见识,那你就得有个逃犯的模样。”
说完他转身走向江凌:“上回我落在西馆的镣铐张退寒搁哪儿你晓得吗?”
江凌道:“奴收着。”
“成勒 。”
赵谦伸出手来,“正好。”
***
今日正是二月初洛阳城的斗草会,药香满城,铜驼御道上人来人往。
赵谦牵着马,席银带着镣铐坐在马上。
城中百姓见中领军的大将军亲自押送人犯,且是自己甩腿儿,让人犯坐马,不由议论纷纷。
席银在人声之中垂着头,面色羞红。
赵谦咬着一根甜草根儿,抬头见她不自在,便出声宽她道:“你不用想那么多,这洛阳城里啊,每一日都有人从云端上掉下来,掉到猪圈马厩里。也有人像张退寒那样,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夜之间位至“九命。”
话刚说完,前面忽然传来一个伶俐的声音。
“ 赵谦!”
赵谦一听到这个声音,差点没跳起来。
“平宣……”
马受惊扬前蹄,险些把席银颠下来,赵谦原本想上前,此时只得退回来去拉马,一时手忙脚乱,没好气地道:
“你赶紧回去找你哥哥。”
张平宣抬起头,看向马背上席银,一下子认出了她就是自己去清谈居里找药时遇见的那个女子,又见她手脚皆被镣铐束缚,忙伸开手臂拦住赵谦的去路。
“不许走。”
赵谦好不容易拉住马头,急道:“你可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
张平宣不以为然,径直走到他面前,抬头道:“我哥要干什么,他那些药是我偷拿的,拿去给那人救命用的,跟这个姑娘有什么关系?他这又是要处置人了吗?”
“不是,你哥有你哥的大事。”
“什么大事?我问你我哥让你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她说着,看了看她手臂上的伤口,猛地提声,劈头盖脸地冲着赵谦道:“你还是人吗?她可是个姑娘家!把人伤成这样!”
赵谦头都要炸了。赶忙摇手:“不是我伤的,不是,我说张平宣,你什么时候见我为难女人,是你哥………也不对,也不是你哥……”
“是我自己不留意,被雪龙沙咬伤的。”
席银突然接了赵谦的话。
赵谦忙附和上去,“对对对,是雪龙沙咬的。”
张平宣回看席银,放柔了声音道:
“你别替他们开脱,我知道,他们干得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说完,狠狠地看了赵谦一眼,“把人青庐的公子打成那样……”
席银闻言,忙道:“他还好吗?”
张平宣愣了愣,“谁?”
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哦……岑照吗?”
“是啊。”
“多亏清谈居里,你帮我翻出来的那些伤药,真是有奇效,这会儿人醒来了,热也见退……”
她说到此处,又有些戒备疑惑,转而打量起她来。
“我那日取药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你那么关心岑照。”
席银隐约觉得她的语气有些微妙,忙道:
“他是我哥哥。”
此话一出,张平宣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
“你是她妹妹啊。”
说着,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翻,“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吃惊,天下好看的女子我见过不少,可生得你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原来你是岑公子的妹妹啊,难怪不得呢。”
说至此处,面容也明朗起来,“你放心吧,他如今在青庐养伤,等伤再好些,就要启程去东郡,他还跟我说,若我能见到他的妹妹,帮他带一句‘勿挂念。’今日巧,还真让我遇见你了。”
说完,又扫了赵谦一眼。
“把人放了。”
赵谦恼火,但又着实不敢对她发作,气得径直翻了个白眼。
“你添什么乱,上回那个岑照就算了,半死的人,你哥不计较,我也就不说什么。今日我这是职责在身,押送人犯回内禁军营,不日就要提解洛阳狱,你胡来不得。”
“你们眼里谁都是人犯?她一个姑娘家,生得这么柔弱怎么可能是人犯?再说,如果她是人犯,大哥把他放在清谈居里做什么?”
“这……”
“你说啊?”
“我……你大哥的事,我都不全清楚,你给我条路让我升天吧,少过问。”
“那你带着她,跟我一道问我大哥去。”
说到这会儿,铜驼道上已有好事者驻足张望。
赵谦实在为难,求救似地看向席银,压低声音道:“我说不过她,你……说……句话。”
席银举起带着镣铐的手,交叠于胸前,弯腰以额相触,朝张平宣行了一礼。
“张姑娘,多谢您照顾兄长,您的大恩,奴一生不敢忘。”
张平宣见她如此,忙道:“你别这样说。我也是……”
话及此处,她耳根有些发烫,不由伸手去按了按,不再出声。
席银续道:“还请张姑娘不要为难赵公子。奴是……”
她拿捏了一下言辞,寻了八个适当字儿。
“求仁得仁,罪有应得。”
她自己这样说,张平宣也没了话。。
抬头又剜了赵谦一眼。“不准再动刑。”
“我都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我和张退寒不一样,我不打女人!”
“闭嘴,让开!。”
“……好好好……”
赵谦抿着嘴,松开缰绳无奈地让到一旁。
张平宣从袖中取出的一方绢怕,替她包扎手臂上尚在渗血的伤口,面色有一些犹豫,半晌,方低声道:“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姑娘请问。”
“你……和你哥哥一直都住在北邙山中吗?”
“是。”
“住了多久呢。”
“十年。”
张平宣手指一颤:“那十年前呢。”
“十年前,我在洛阳乐律里,兄长……在颖川。”
“哦……这样。”
她面色怅然,不再续问。
“没事了,你放心,我这去找我大哥,定不让他伤你。”
席银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奴……也有一件事想问姑娘。”
“你问。”
“兄长从未出过青庐,姑娘怎会认识他。”
“嗯……”
这一问,连赵谦的目光都扫了回来。
张平宣却全然不知,一门心思地应付这个不是那么好答的问题。
“那个商山有四皓,青庐余一贤嘛,我……仰慕一贤公子很多年了。”
说完,扎紧了席银手臂上绢帕,对赵谦道:“这样只能将就一下,她这咬伤深,还得找大夫来治。”
赵谦面色不快,顶回一句:“还用你说,赶紧回。我办正经事。”
“等等,梅辛林呢。”
“在他的官署。怎么,你之前不是不信他吗?”
“你少管。”
说完,又看了席银一眼:“我走了。”
席银按了按包扎处,低头道:“多谢姑娘。也请姑娘替奴给兄长代一句勿挂。 ”
“好,一定。”
赵谦目送张平宣离开,这才扯马头前行。
一路上耷拉着头,也不似之前那般话多。
“你喜欢张姑娘?”
席银轻声问了一句,赵谦笑着摇了摇头:“你都看出来了。”
他说着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只不过你也听到了,她仰慕的是你兄长。什么青庐余一贤,长得倒是……倒是清俊。”
“是啊。”
她声中带着一丝叹意。
“兄长是个洁净的人,奴也仰慕他。”
赵谦忙道“你还敢说,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这话你可千万别再在张退寒面前说了。”
“为何。”
赵谦摇了摇头:“从前陈孝就是个极洁极净的人。结果被他杀了,”
说着他抬起头来续道:“你还记得,你那日为了要一身体面干净的衣服,把他惹恼的事吧。”
她这么一说,席银倒是回想起了矮梅树下的那一幕。
依稀自己当时说了相似的话,说兄长是“皎皎君子。”而张铎却怒不可遏,甚至斥她说:“你身为下贱,却又心慕高洁。”
那个复杂神情,包藏着不甘,愤怒,怜悯种种混乱的情绪。但用意用情都实在深沉,以至于席银至今都还能回忆起来。
“欸。”
“嗯?”
“无论如何,今日我要谢你。”
“奴不敢。”
“真的,不然今儿又会被张平宣斥得没脸。”
席银抬手掩笑,镣铐伶仃作响,她脸一红,忙又缩回了手。
赵谦忙道:“走走走,去了洛阳狱我就让人给你摘了。”
第21章 春华(八)
洛阳狱与廷尉狱不同,后者隶属廷尉,主理国之要案,前者则置于洛阳令官署。
李继先后遣了两个监官去提解人犯,都被辞回。气得气不打一处来。“这洛阳令是灌了浑汤?廷尉过问的案子也拿捏?”
监官道:“赵谦在洛阳狱,这个人犯,怕是中书监有关联啊……”
李继立时有些明白,负手踱了几步,回身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道再走一趟。”
一行人至洛阳令官署,李继下车,正冠理襟直入正堂。
却见赵谦坐在案后,洛阳令无可奈何地立在下面,看见李继进来,忙拱手行礼。
“李大人,下官实在冒犯。”
李继压其手以作安抚,示意他退下不需多言。自抬头对赵谦道:“赵将军,既然拿住了行刺大案的要犯,为何不即时押解廷尉,反至洛阳狱?”
赵谦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廷尉避不开大司马。”
李继闻言,知道张铎是在问责上次廷尉考竟之事。背脊一寒,拱手到:还请大将军转告中书监,上回考竟,下官诚不知实情。”
赵谦道:“实情是什么,中书监已不想过问,此举无非不想廷尉正大人难做。”
李继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音,忙道:“此女牵连甚大,廷尉必然秘审。”
赵谦道:“倘若司马大人问起?”
“必无可奉告。”
赵谦拍掌,“好,既如此,洛阳令,把人带出来。”
堂外传来脚步声,李继回身,见一女子身着囚衫跟着狱卒走进来。眉眼盈盈,身段风流,自成一副媚态。见了堂中人,模样有些局促,不自觉地搅缠着十只柔软的手指。李继也算是见识过不少洛阳城中的美人,然恍一见她,仍不免神魂离身。
“看什么看。”
赵谦喝了一声,李继吃窘,忙回身掩饰道:“戴镣,带走。”
“慢着。”说罢,赵谦跨一步挡在人前:“我亲自替你们把人押过去。”
李继道:“如何说得过去。”
“中书监不喜欢不相干的人碰她。”
李继一愣,又看了席银一眼,压低声音道:“既要审问,难免要脱一层皮。不可触碰是何意。赵将军今日在这人,不妨把话说明白,也少得我叨扰中书监大人养病。”
赵谦朝席银招了招手。
“小银子你过来。”
席银应声走到赵谦身后,悄悄抬头看向李继,见人也正看她,便又赶忙垂了头。
赵谦回身对她道:“这位是廷尉正李大人,为人无定……欸这个……不对,‘为人无定’是张退寒说的,要我说,是刚直不阿,定能解你的苦衷。去了廷尉,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准隐瞒,也不准妄言。不然你们郎主饶不了你。”
席银细声应道:“是,奴明白。”
赵谦笑道:“懂事。”
说完,又对李继道:“我说明白了?”
此话无非在说,这女人是张铎的人。
想这两“父子”明面儿上认他掌管刑狱,暗面儿里对他唯有利用,难免心中不快,但奈何他忌惮张奚,更惧怕张铎,面不敢表,口不敢言,只得悻悻地点头道:
“那就有劳赵将军。”
说罢,挥手令廷尉狱过来的人退下。
***
有赵谦在,廷尉狱提审的那一套规矩一概免了。
廷尉狱的狱卒难免失望。
在洛阳,进了廷尉狱的女犯,都是身犯重罪,几乎没有活着出去的,所以但凡是出身贱口或佃客,没有士族关照的女人,多数会在狱中沦为“官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