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堂而皇之地杀人,也堂而皇之地在陈氏灵前受责受辱,其后仍旧行走在洛阳城中,血迹斑斑也劣迹斑斑,令人退避三舍。
“你与我过不去是吗?”
直逼眉心的冷言,冲得赵谦猛地回神。
他忙端茶牛饮了一口,翻爬起身,“我回内禁军营领罚去了,告辞。”说完即大步跨开。
背后的人头也没抬,“站着。”
赵谦已绕过了屏风,听到这二字,只好又退回来。但却不肯回头,对着百鸟玉雕屏道:“行,我不该提那个人。不过,他人都死了十年了,北邙山无名冢旁的矮柏业已参天,此一世,他声名再秀丽又如何,结局已定,终不及你。你赢他何止半子,你还有什么执念?”
谈不上是执念,但却是另一层更为复杂的人间知觉。
赵谦一袭话说完,换来了背后长时的沉默。
张铎不言,望了一眼赵谦的背影,仰头啜茶。
博山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茶席。
“没话说了?没话说我走了。”
他跨了几步,转念一想又顿住,回身从腰间掏出一只瓷瓶抛给他。“你们张家的家法没有轻重,我就不用了,拿去理伤吧。比你的蛇胆酒好使些。”
张铎一把接住,反手即抛回。
“管好你自己。”
赵谦悻悻地将瓷瓶重新揣回腰间,抱臂道:“得,梅辛林一年也就配了这么些,都给你了我还舍不得,不过退寒……”
他又扫了一眼张铎手腕上的鞭伤,犹豫了一时,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大司马……究竟为何,又羞辱你。”
茶盏磕案,他抬头与人迎目。
“我说了,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如此一来也好,虽不是身生父子,我到是算削肉还了父。至此,我不欠张家什么。”
赵谦脖颈处生出一股寒意,呷着其中意思,半晌无话,等抬头再要张口问,面前已人去茶冷。
炉中烟灭,极品木蜜(1)的雅香倒是余韵悠长,久久不散。
***
青谈居这一边,也刚刚燃起第一炉香。
张铎临走时,留了一句话与席银:“观音下无尘,环室内盈香,若有一字差错,受笞。”
其人言出必行,在铜驼街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为此她勤恳地辛劳了整整一日,叠被,修梅,拂扫,擦瓶,终于在日落前停当,点燃香饼合上炉盖,笼着衣袍席地跪坐在鎏金银竹节柄青铜博山炉前。一面喘息,一面凝着炉中流泻出的香烟,香气沉厚,和乐律里挑卖的那些碎香的轻浮气全然不同。嗅得久了,竟泛起零星的困乏之意,身子一歪,跪坐着的腿就松开了,露出她那双肤若凝脂的腿,寒气下袭,慌得她忙扯衣摆去遮蔽。
张铎似乎真的没有打算让她活过十日,甚至连正经的衣衫都懒怠打发给她。
她身上这件男人的衫袍无里衬,一坐下就自然地岔开,稍不留意便流泻出光,遑说她下无亵裤,愣是比娼妓还放浪。然而,那个男人却连一个眼风也不曾扫来,不知是自清至极,还是厌她至极。
她虽年少,但她看过太多男人对她垂涎三尺,丑态百出的模样。她靠着逢迎这些世俗的恶意存活,供养家中盲眼人,因此她庆幸自己有这一身的皮肉,也不觉得贪图这身皮肉的人恶心,相反,她从来没见过像张铎这样的人,像桐木上的寒鸦一般,对其绝色如此冷漠,好似随时都可以掐起脖子折断一般,毫不心疼。
昏光敛尽。
门外传来一声犬吠,席银浑身一颤,忙站起来,还不及回身,门已经人推开。张铎似乎出去过,身上尚穿着公服。
他并未进来,隔着帷帐看她。
“你出来。”
席银不敢停顿,她没有鞋履,赤足踩在石阶上,冷痛钻骨。
然而她还来不及自怜,就见庭中的那棵矮梅树上挂着一个绳结,江凌站在树旁,手里捧着一根细鞭。
张铎转身在门前坐下,向江凌伸出手,“抛来。”
江凌看着席银交扣在一起,惶恐摩挲的脚趾,一时犹豫。
“江凌。”
他不轻不重地一声,拎回了他的神。他是什么说一不二的人,江凌再清楚不过。此时只得收起那惜美之心,应“是。”抛鞭。
鞭风从席银的脸庞扫过,背后的人抬手一把接住,一手捏鞭柄,一手捏鞭尾,平声道:“你先出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进来。”
“是。”
庭中余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一者衫袍凌乱。
冷冽的梅花香气混着室内幽幽散出的蜜木温香,相互撩拨于昏时的细风中。
“过去。”
他抬鞭指向那株矮梅。
席银双腿一软,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他的鞭子没有发放下来,也没有喝斥她,维持着手臂,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真切的胆寒,清清楚楚。
他落下手,一言未发,就已经吓得她疾奔下台阶,奔到那颗矮梅下立住,不等他发话,就踮起脚,把自己的手腕朝着那绳结套了上去。
“我让你吊了?”
她浑身一颤,慌忙又把手松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梅花下。
那真是一副盛大的景色,繁开的梅随风幽静地飘落,天光未尽,为树冠,为树冠下的人,鎏出一层金色的绒毛,她腰间的束带已经松了,长绦扬起,如巨鸟的长尾一般。
“把袍衫脱了。”
她闻言,耳根一下子红了。手指猛地抓紧了衣襟,不敢看张铎,更不敢看自己,角落里雪龙沙尖锐地吠了一声,她整个人差点挑起来,慌地扯掉了腰间的束带,与此同时,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她的束带间掉了出来。然而她此时已经顾不上了。
松大衣襟陡然被风出开,白皮雪肤在昏光之下一览无余。独剩那一身可怜的抱腹,遮蔽着那零星不记的一点体面,她试图用手去遮挡,前面却冷飞一句:
“不准遮!”
“好好……”
她几乎要哭了,一时之间,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索性抬起,慌乱地把自己的手腕往那梅树上的绳结上套去。
一道韶华盛极之色在张铎眼前绽放开来。
雪堆出来的皮肉吹弹可破,除了膝盖上淤青之外,没有一丝瑕疵,双腿交错而立,徒劳地想守住什么,却让那丛年轻的荫绒/绒动,摄魄勾魂。乌浓的长发一半垂在胸前,一半散在背后,迎接着偶尔飘落的两三朵梅花。
只要扬鞭凌/虐上去一道,就能把这一副绝色点燃。
然而,张铎只是静静地坐在石阶顶,隔十米之距,扫了她周身一眼,手中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拍在掌心。
“不反抗?”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瑟瑟地站在冷风里,颤声道:“别杀奴……奴不能死的……公子说什么奴都听……”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直至她面前,方冷冷地笑了一声:“你怕死?你怕死你敢藏刀弑君?”
说完,扬鞭照着她的下/身就是一鞭。
她痛得叫出了声,顿时激起了伏在一旁的雪沙龙。
“不躲?”
她牙关乱颤,拼命抓住腕上的绳子,“饶了奴,奴要活着……兄长见不到我,也会活不久的……”
“呵,谁让你装成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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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春雪(五)
“谁……”
席银一时懵了,谁会不怕一个厉鬼一般爪牙锋利的人。她的魂都要被撕碎了,哪里是能装出来的。
背后一阵炸裂般的疼痛,从背脊一路冲上她的脑门心。如果说第一鞭只是他下的一个警告,那这一鞭子才是他的实意。她小的时候在混乱的世道上讨生活,挨得打也不少,却从来没经历过这样切肤入骨的痛,不妨脖颈牵长,青筋凸暴,里内的气儿却猛地滞在胸口,连喊都没能喊出来。只剩下一身骨头皮肉在即将敛尽的昏光之中乱战。
他压根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抬起鞭柄挑起她的下颚。
“敢在宫里杀人,却连牵机药也不识?”
声寒意绝,话音未落,反手又是一鞭从她腰侧抽下,毫无章法,似乎连她的性命都不顾惜。
席银急火攻心,惨呼出声,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抓不住树枝上的绳结,身子重重的跌在积雪地里,迅即蜷缩成一团,不断抽搐。身上三道凌厉的鞭痕,道道见血。
“别打我了……我求求你,别打我了……”
那声音带着凄惨的哭腔,伴着牙齿不自觉龃龉的声音,散入风里。
要扯掉一个人防备,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让他痛到极致,痛到身体失去灵性的控制,显露出牲口的模样。若不是亲身在这种炼狱里修炼过,也不会有人,得以悲哀地悟到这一层。
张铎低头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女人,平声,“谁让你杀人?”
“谁让我杀人……啊!是宫里的一个宦者。”
她生怕应得慢了又要挨打,险咬了舌头。
却不想裸露的肩背上又狠狠承了一鞭。
意
料之中,也是突如其来。
她背脊一僵,痛得浑身失了控,塌陷软下来之后,不禁朝前一扑,整个人匍匐在地后,再也顾不上克制什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直哭得浑身颤抖,肩膀耸动如筛糠,张口语无伦次道:“我不敢骗你啊!他们抓了我兄长,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他们就要杀了兄长……”
她一面哭述,一面伸手抓住他的袍角,一点一点地拽紧,好似可以以此来忍痛一般。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回到兄长身边,我求求你了,求求……求求你……我要痛死了,我真的要痛死了,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放肆,卑微。
羞/辱和凌/虐,把她逼入了一个又真实又荒诞的矛盾境地。
张铎看着她抠得指节发白的手,以及身上那四道,与其雪肤极不协调,又显着诡异美态的鞭伤。
这些东西利落清晰,很真实,他很喜欢。但与此相反,他对这个女人的判断,却有些犹疑。
行刺是刀口求生的勾当,她却胆怯地像一只刀下的幼兔。
当真是性格如此,还是遮掩得当?
张铎几乎本能地怀疑。然而更让他觉得里内翻腾不定的是,他竟然从她扭曲的躯体上,看到了一丝自己过去的残影,以及一种与他自己截然不同的,挣扎的力道。
“求,就能被饶恕?蠢。”
她听见张铎的声音稍压,才敢怯看向他,见他手中的细鞭垂落下来,忙又将身子从新蜷缩起来。手指拼命地抓着肩胛骨,脚趾也紧抠在一起,啜泣道:“我以前在乐律里偷米吃,他们抓着我就打……我求他们,拼命地求……后来他们就不打我了,还给我米汤喝……”
“谁教你的?”
“啊?”
她滞声的那么一瞬,腿上就又挨了一道,虽然还是痛得她胡乱蹬腿,可那力道比起之前是明显轻了。
“谁教你的。”
“啊!兄长教我的!兄长说,这样我们才活得下去。”
“呵,教你这些,你还为他杀人。”
她惊恐地望向张铎,虽然怕得心肺都要裂了,却还是声泪俱下地在为人辩解。
“不是……兄长对我真的很好,他眼睛已经那样了,每回我挨了打,他还是会……会举着灯给我上药,公子啊……我们都是卑贱无用的人,要一起活着,才能活得下去啊。”
她已经痛得咬不住牙关了。然而他没有打断她,任凭她抽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完。
无法共情,也不甚厌恶。
毕竟美人的羸弱,卑微,勾引男人嗜腥嗜血,纵然他刻意避绝这些东西,仍在精神上留有一道豁口。况且她那名节不要,体面不要的求生之欲,又像他,又极不像他。
张铎撩袍蹲下身,鞭尾不经意扫过她的腰身,又激起的她一阵惊厥。
“不要再打我了……我真的要疼死了……”
他把鞭尾捏回手中。
“我换一个问题。”
“好……好……”
她连声答应。
“谁让你拦我的车。”
她一时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吓破了胆,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翻爬起来跪下,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公子的车架,我只是怕被他们抓回去,我是吓疯了才冒犯公子,我错了……我错了,公子,您放过我吧!”
张铎凝着那张即便粉黛不施,仍旧勾魂摄魄的绝美泪容,试图从那些晶莹的眼泪后搜到破绽,然而,她好像真的快被他吓疯了。瞳孔紧缩,胡言乱语,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断地跟他认错求饶。
纯粹的惧怕,纯粹的贪生。
这明晃晃的欲/望,在洛阳的烟树乱阵里,是多么珍贵的明靶。
在十步之外弯弓搭箭,一射即中,立即让它成为执弓人的箭下鬼,阶下囚。
在阶下囚面前,是可以暂时放下戒备的。
所以张铎此时,实则心有暗乐。
头顶的昏光退尽,天上的阴云聚来。
兴庆十二年的最后一场春雪悄然而降,血腥气撩拨着梅花香,致使香劲冷冽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