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贤公子长年隐居北邙,从不露真容。”
岑照抬起头:“不过奇货可居,自抬身价而已。”
赵谦还在呷摸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张铎已从车上下来,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听步声,辨距离,又得体得朝后退了两步。张铎显然没有像赵谦那样体谅他,两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头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亲近,大人何苦。”
张铎寒笑,扬声道:
“兴庆十年三月,晋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庐,请君出山。君若不饮,便斩杀奉茶之人,三月间,青庐前共杀二十余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干净。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庐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来?”
岑照侧面,似是为了避他的目光。
一时风扬青带碎发,从容拂面。
“六日不见吾妹,故来此寻。”
“你若有亲族,恐早已被晋王挟以威逼。”
“是,不敢欺瞒。”
他声中带一丝咏叹之意:“世人视她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亲,起居坐卧无一日离得她。”
“呵,腌臜。”
赵谦立在二人中间,听完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语交锋,额头莫名地渗了汗。
“呃……退寒,这是在你府门前,要不请岑先生……”
“拿下。”
“哈?”
赵谦看江凌要上前,忙闪身挡在岑照前面,压低声音道:
“有这个必要?青庐的一贤公子,晋王和河间为了请他出山,差点没放火烧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礼贤下士,也不要给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你让开。”
张铎眼风寒扫。赵谦却硬着头皮顶道:“你当我害你呢!”
“赵将军,还请避开。”
他急躁的余音未消,背后的那个声音却和煦无波。
“欸?不是。”
赵谦转过身,仍拦着江凌不让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却听见张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你如何知道,席银在我府上。”
岑照松开拄杖的手,摸索着按下赵谦的手臂:“看来,大人问过阿银的名字了。”
张铎没有应他这句话,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会意,趁赵谦在发愣,单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顺势操过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将人逼跪。
张铎低头看向他:“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没有,但我总能听到真话。”
岑照肩头吃痛,声音稍有些喘息,“洛阳城势力复杂,人思千绪,殊不知一叶障目。大人也时常受灵智的蒙蔽。吾妹阿银,和大人想的不一样,我虽养大她,却因眼盲,无法教她读书,识字,只能传授她琴技,让她有一样营生之能。说来惭愧,照虽是男子,奈何身废,仰仗她照顾,为不惹城中瞩目,安稳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处处忍让,以至她胆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张铎沉默了须臾,嗯了一声。
“你还没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无缚鸡之力,在洛阳举目无亲,绝无可能只身出内城。而晋王视她为弃子,并不会冒险庇护她。如今中领内禁军集全军之力搜捕,连永乐里各大官署都要启门受查,以赵将军之能,莫说六日,三人便该有获,绝不该是累赵将军受刑的结果。”
他说着抬起头:“整个洛阳城,能让赵将军吃罪,独力能藏下阿银的,只有中书监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见。”
“你难道猜不到,我已经杀了她。”
“中书监若已杀人,必要曝尸,为赵将军了案。如今既不见人,亦不见尸。照尚有所图。”
所谓肉眼之外,无非说得是对人性的揣测,对人与人之间关联的把握分析。
这是赵谦最不喜欢的博弈。
他之所愿意与张铎结交,是因为他不像所谓清谈玄学之士,见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过战场的血,也沾染过刑狱中的腥臭,不信猜测,只信剖肤见骨后,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但赵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岑照这样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经风,看似漫不经心,却也能一语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张铎。
张铎沉默不语,手指却渐渐握成了拳。他正要张嘴说什么,却见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带。
好在是在梅树荫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虽不适应,到还不至于受不住。只尽力转向浓荫处避光,却又被江凌摁了回来。
张铎捏着松涛纹带弯下腰。
看向那双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陈孝。”
此二字虽无情绪,却令一旁的赵谦咂舌。
然而岑照却笑了笑,声若浮梅的风,平宁温和。
“照是颖川人士,仰慕东郡陈孝多年,少时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书监一言,不负照十年执念。”
赵谦忙上前拍了拍张铎的肩,小声道:“要我说,是像,可陈……不是,可他是和他父亲陈望一道死在腰斩之下的,你亲自验明正身的,这会儿说这话,好瘆。”
张铎松手,那松涛纹青带便随风而走。他直身而立,任凭风扫梅雪,扑面而来。
“东郡陈氏阖族皆灭,如今,就算装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为何出山?
“阿银……”
岑照轻轻地唤出这个柔软的名字。
“实乃我珍视之人。她肯为照犯禁杀人,照何妨为她出山入世。”
张铎闻言拍手朗笑,跨步往里走,“我不需要幕僚。江凌,绞死。”
“什么,绞死?张退寒,你给我回……”
赵谦急着要去追他,却身后听岑照道:
“中书监不想要一双,在东郡的眼睛?”
张铎已跨过了门,一步不停,冷应道“我不信任何人。”
谁知后面的人一扬声音:
“那中书监信不信自己刑讯的手段。”
张铎回头:“呵,你想试试。”
“有愿一试。”
“岑照,你若求利,大可应晋王之请,其定奉你为上宾。何必做我的阶下囚。”
其人在梅荫下淡然含笑,松弛如常,全然没有临山之崩,临肉身之碎前的惊惧。
“谁让阿银无眼,慌不择路,上了中书监的车辇。”
“好。熬得过,我就让你去东郡,也给席银一个活着的机会。”
“等等。”
“嗯,后悔也来得急。痛快的死法也多。”
“不是,在这之前,我想见见阿银。”
“可以,江凌,把人带到西馆。再告诉你爹,把那只半鬼也带过去。”
“是。”
“两人都绑了。”
赵谦憨问了一句:“绑了做什么?”
“捡来的女人,养了十年,兄妹?”
他冷哼一声:“不脏?”
第9章 春荫(三)
赵谦跟着张铎一道穿过莲枝雕花垂门。
青石上苔藓湿润,险些让大步流星地赵谦滑了一跤。他扑腾了几下站稳身子,追声道:
“欸,我说你又要动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啊。”
“你不是第一次见了。”
“我是不是第一次见了,我就是,欸,实觉非有此必要,你要不信他,大可撵他走,他虽名声在外,但……”
他实在不肯说出口,但为了拉住寒荫下的人,还是昧心道:“他就是个山野村夫,还是那种什么……哦,废的,你硬不肯把那块小银子给他,他能怎么样啊。”
前面的人猛一止步,赵谦顾着自说自话,没留意一下子撞在他的背脊上。
“啊呀!没撞到……”
“你以为我是喜欢那个女人?”
赵谦看不见他的正面,不知其表情。只是觉这句话从张铎嘴里说出来,虽然冷冰冰的,却颇为好笑,于是走到他身边,继续不怕死地续道:“陛下能看入眼的,难道不是绝色?再有,认识你这么多年,你有过女人?你那清谈居,除了平宣能,谁都不能进去,这六日,平宣来过吗?你那观音相染不得尘我是知道的,平宣不在,谁在替你洒扫,你别说是你自己啊。”
他越说越得意,“我是不如人家一贤公子,抽丝剥茧,清清楚楚,但男人的心思,我,”着拍了拍胸脯,“我最会猜了。”
一席话说说完了,身旁的人却沉默无语。
赵谦有些尴尬,拍在胸脯上手尴尬的垂下,又悻悻地抬起来,抓了抓后脑勺。
“我这个……说错话了。”
“金衫关死局都教不会你,活而无畏,你日后还是死局。”
“哈……”
他打了个哈哈,“这不有你嘛,死不了。不过,话说回来。”
他稍微收敛了些神色,正道:“就算他熬得过酷刑,你真肯把他放到晋王身边去啊,青庐余一贤,这可未必是浪得虚名啊,你不怕东郡至此不受控?”
“如今就授控吗?刘家子孙,尽数蠢货。”
他说罢迈步续行,“东郡本来还该有两年气数,现而全泄,他若非浪得虚名,就看得明白。不过刘必不尽信我,这是个暗疽,我剜不尽,要换一个人。”
说完,低头理袖:“让他熬吧,试试,死了就算了。反正那女人也就活到四日后。”
赵谦追来道:“都活了十日了,梅辛林不在,你那满背的伤也是她给你上的药吧。还杀什么呀。要不你留着做个小奴婢吧,毒哑?找跟铁链子拴着?让她给你擦擦观音像也是好的啊。”
“拴着,你以为是狗吗?”
“我可没这样说……不过,你以前那么怕狗的,如今怎么……”
话未说完,已至清谈居庭门前。
奴婢们正将大抔大抔的落梅扫出,见张铎回来,忙退避在一旁。
张铎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落花,冷道:“怎么回事?”
一个奴婢小声道:“郎主,那位姑娘抱着矮梅死活不肯出来。江伯劝她也不听,问她什么也不说。”
赵谦见张铎跨步往里走,忙扯住他的袖子跟进去:“欸欸……那是个姑娘,怜香惜玉啊……”
赵谦一声不应,直跨入庭中。
那老奴见他进来,躬身行礼,而后又看向了树下。
席银的姿态着实不雅,双臂环抱,死死抠着树干。
树上满开的梅花被摇落一大片,因知张铎不喜欢庭院草木草木狼藉,大半已被奴婢们扫了出去,如今剩下的,沾了她一身。
她似乎被扯拽过,身上的那件宽袍松松垮垮,半露出肩膀,一双雪腿也露在外头,腿上鞭伤将将发黑结痂。
赵谦惊道:“你连女人都打,够狠啊。”
张铎侧身,“江沁,拿鞭子来。
赵谦听着要动鞭子,连忙挡住,大声道:“我在呢!看不得这些!”
张铎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要打她?”
“那你要干什么?”
张铎懒得再应他,反手接过一柄舌皮鞭,指向蹲在角落里那只雪龙沙。
“过来。”
“不要!”
赵谦被那女人尖锐的呼声给刺疼了耳,忙伸手摁着耳后/穴:“啧,得了,和你以前一样怕狗。”
张铎回头道:“早叫你不要多事,你给我出去。”
赵谦应其话,摆手噤声,退了一大步。
席银死死地盯着那只雪龙沙,雪龙沙也戒备着她,时不时地低吠。
“怕就松手过来。”
她闻言浑身一颤,手指却越抓越紧,眼中含着水光,不住地摇头。
“不想被咬死就给我松手!”
她吓得牙关乱咬,却还是死死不肯松手。甚至把头埋进臂弯,一副就死的模样。
张铎没了耐性,寒声道:“你不是想见岑照吗?”
“公子……奴不能这样见他。”
“什么意思。”
“奴要一身衣裳,一身完整的衣裳。”
完整的衣裳。
他原本不打算让她久活,也就懒怠给她找身得体的衣裳。
相处六日,她也如同一个卑贱的娼妓一样,从来没在意过他随意给她的这件避体之物。今日忽要起“完整”的衣裳。他到有些诧异。而这又是太琐碎无趣的想法,他甚至不知道怎么问缘由,好在她自己开了口。
“兄长是皎皎君子,是天下最干净整洁的人,奴……奴不能这样脏了他的眼睛。”
赵谦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姑娘,你兄长是个盲眼人啊,看得见什么。”
“不是!你们都欺他盲眼,但我知道兄长比谁都清明!”
“你这……”
赵谦无话可说,看向张铎。
张铎放下鞭子沉默了一时,那只雪龙沙也识意,重新退回了角落里。
“江沁。”
“是,郎主。”
“去宣平那里,找一身衣裳给她。”
“可是郎主,女郎君怕是不喜……”
他不耐,出声打断了老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