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事实上,他最狼狈,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身边都只有席银这么一个人,与其说她那双手疗愈的是皮肉,不如说疗愈的是他拼命压制,从不外露,却一直摆脱不掉的‘脆弱’。
  “下车吧,到了。”
  不知不觉,已行至官署门前。
  席银轻轻松开他的肩膀,踩着车辕下了车。
  雪龙沙听见席银的脚步声,撒着欢儿跑了出来。
  它之前一直被养在洛阳宫的兽园,席银迁入张铎从前的官署之后,宋怀玉来过问过几次她的所需,席银到什么都没提,只说想要把雪龙沙带回来。
  因着不是内禁库的事,宋怀玉回宫后,事务一多,竟一时没有想起,交秋的时候,还是江凌去兽园亲自过问,才把雪龙沙送了回来。
  脱离了内侍的管束,再回到它熟悉的地方,狗也比从前自在欢快了不少,加上很久没见席银了,但凡席银在府中,它就要粘着,一刻也不走。今日一日不见席银,这会儿见席银蹲下身,它就蹭头曾脑地靠了过来,拿那湿漉漉的鼻子去摩挲席银的手掌。
  席银揉了揉它的脑袋,偏着头笑了笑,“是饿了吗?这么乖,今儿我出去了一日,都没喂你。”
  胡氏正巧出来点灯,见张铎的车辇停在门口,忙要去牵雪龙沙。
  “贵人陪陛下进去吧,奴牵它下去喂。”
  这话刚说完,雪龙沙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忽地抬起头朝张铎的车架看去,只看了一眼,就朝后面撤了几步,呜咽着匍匐了下来。
  席银转身看去,张铎正踏下车。
  他沉默地看着雪龙沙,雪龙沙却连眼也不敢抬。
  席银无奈地笑笑,刚要过去牵它,却听背后的人道:“你过来。不准过去。”
  说完,他又看向雪龙沙,低声又道:“过来。”
  雪龙沙听着这一声,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虽是胆怯,却还是一刻不敢停地向张铎跑去,跑至他面前,又小心翼翼地趴了下来,仍就把头埋在前腿上。
  席银走回张铎身边,低头望着雪龙沙道:“都这么久了,他还是只听你的话。”
  张铎摇了摇头,“它只是因为怕而已。”
  他说完,就要朝里走,席银却轻声唤住了他。
  “你摸摸他的脑袋,他就不会怕了。”
  张铎站住脚步,“我不会做这种事。”
  谁知道他刚说完,席银已经牵住了他的手,“你身上有伤,我扶着你慢慢地来。”
  言语上,张铎可以拒绝席银很多次,但是肢体上的接触,他从来无法抗拒,哪怕他不想,但席银要他蹲下,他就只有忍着疼慢慢地蹲下。
  雪龙沙趴在地上根本不敢动,哪怕它眼中的神色,惊恐万分,看起来像是以为张铎要掐死它一般。
  “别怕。”
  席银哄着地上的狗,一面牵着身旁人的手,慢慢地朝雪龙沙的头顶摸去。
  手掌触碰到它头顶温暖柔和的皮毛时,张铎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说不上来,但他并不抗拒。
  当年在乱葬岗,他那么痛恨这些畜生,恐惧,仇视,鄙夷,等等情绪折磨了他整个少年时代,可是这一刻,在席银的手指,和这一丛温暖的毛发下,那些他从来不肯正视的情绪,好像一下子全部消弥了。
  “是不是很可爱呀。”
  席银说着,吸了吸鼻子,雪龙沙竟然也抬起头,学着席银的样子,冲张铎吸了吸鼻子。
  “退寒。”
  “啊?”
  他还在一种不可自明的情绪里纠缠,含糊地应了席银一声。
  “你还会怕狗吗?”
  “我怎么会怕狗。”
  “你既然不怕,为什么以前都不肯摸摸它。”
  张铎一怔。
  面前的女子松开他的手,也摸了摸他的额头,她没有去逼着他纠结自问,转而道:
  “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永宁寺塔看金铃铛吧。”
  “你带我去。”
  “对啊,席银带你去,我给你指,哪一只最像你,哪一只最像我。”
  “哈……不都长得一样吗?”
  他不自觉地说了一句不合时宜却特别扫兴的话,一时有些懊悔。
  席银却并没有在意,她望着他渐红的耳根笑了笑,“不一样的,我去看过了,西面的那一只最像你。”
  “为什么。”
  “嗯……”
  她似乎真的认真地想了想,
  “因为它的舌铃最重,平时都听不见它的声音,必有高风起时,它才会鸣响。”
  张铎笑了一声。
  “那你呢。”
  “我啊……我像东面一只。”
  “有什么特别吗?”
  席银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啊,就是因为温暖的风都是从东面来的,我怕冷。”
  她说完也笑出了声。
  “我没有要揶揄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今天,不要那么难过。”
  说完,他牵着他的手站起身,“走,回清谈居,我给你上药去,上完药,我们去庭院里烤牛肉吃。”
  **
  闻得丧讯,家法在身。
  这一夜的席银与张铎,都不肯在情/欲上起心,但这并阻碍他们倚靠彼此。
  秋夜繁星若幕。
  替张铎上过药后,席银为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禅衣,又在廊上给他铺了一张垫子。
  张铎坐在门廊上,看着她蹲在火堆旁,用一根金竹杆穿起肉块,架在火上烤。
  雪龙沙蹲坐在她身旁,时不时地叫两声,她听着了,就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它的脑袋。
  “别叫,就好了。”
  “席银。”
  张铎这声是伴着犬吠声一时想起的。
  席银侧身脱口道:“让你不要叫,还……”
  她说着说着忽然又觉得不妥,忙起身回头看向张铎。
  “我……”
  “别跪。”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
  “我知道,席银,你对我说什么都可以。”
  席银霁容,“你相信我吗?”
  张铎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
 
 
第125章 尾声终:银盘里煎雪(从属)
  入冬之后, 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一连下了很多日的大雪,官署外面的道路都被积雪封住了。
  年关前, 张铎有几日没有来清谈居,席银在睡梦中, 总是时不时地听见, 远道上有帚尾划起雪沙的声音,有些躁乱,似洛阳惶惶跳动的人心声。
  这一日雪小,席银推开大门, 门前扫雪的胡氏, 便一脸欣喜地朝她道:“贵人, 宋长侍来了。
  席银抬头,见宋怀玉在道旁向她行了礼。
  席银亦屈膝还礼,“宋翁有话要传?”
  宋怀玉直身道:“不是,陛下命老奴来给贵人送东西。”
  正说着, 雪龙沙探头探脑地从门后钻了出来,惊得宋怀玉一连退了几步。
  席银无奈地摇摇头。
  “快回来。”
  席银一唤,那狗儿还真的听话得跑了回来, 在席银面前坐下,尾巴得意地摇晃着, 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雪粉。
  席银摸了摸它的脑袋,一面道:“吓着您了,他不咬人的。”
  宋怀玉心有余悸道:“听兽园的人说过, 他凶悍得很,今儿这么见着,到不像呀。”
  胡氏在旁笑道:“宋翁,那也得看它在谁身边养着。”
  她说着,一时口舌快了没慎重,竟拿人比道:“从前陛下在宫里也……”
  “放肆。”
  宋怀玉直身喝斥了一声,“纵你出宫跟着贵人,可不是叫你轻狂来得,这说得什么话,该带下去,杖毙。”
  胡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见血的话,忙伏身跪下,瑟瑟地不敢出声。
  席银低头看着胡氏道:“也是不那么慎重。”
  宋怀玉仍蹙着眉,“今日老奴便带她回去处置,再让宫内司遣好的宫人来给贵人差遣。”
  席银摇了摇头,“算了,既给了我,就让我来教训处置吧。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用不了那么些人,要她也不是服侍,只是因为我们彼此熟悉,能在一处说说话而已。”
  宋怀玉听她这么说,也不去违逆她,低头斥道:“还不谢了恩,下去思过。”
  “是。”
  胡氏忙叩了头绕到席银身后。
  席银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进去吧,瞧着我灶上的汤,别离了火。”
  胡氏应声辞了进去,宋怀玉这才慢慢缓和了容色,朝席银再次行了一个礼,叹道:
  “也不怪她胡乱说话,或许,她这眼里是真看了些不该看的。”
  席银抬起头,雪轻盈地落在她的发上,零星若纱堆的细花。
  “陛下还是老样子?”
  “是啊……”
  宋怀玉长慢叹了一口气,摇头不再言语。
  他是内侍官,历经两朝,早就有了自己道理,即便是在席银面前,有关东后堂,有关朝廷和张铎本,不该出口的话,他是不会说的。
  但洛阳城,从来就不是一座万马齐喑的城,很多声音虽然匿于城中,却也有其各自从容的声调,传入不同人的耳中。
  清谈居外的张铎并没有任何柔和的转变。
  他一手清理了所有的刘姓残族,即使其中的很多人,早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垂垂老者。
  席银曾在铜驼道上看到铁链牵连的人队,他们曾经是洛阳,又或者各州郡最尊贵人物,对奴婢,伶人生杀予夺,熔金造池,斗富享乐,如今,他们被束缚手脚,身着囚服从席银面前走过,有些人认出她是张铎的宠婢,甚至不顾自己从前的脸面和风骨,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一线生机。
  不需要席银说什么,自有内禁军将这些人拖走。
  但她望着那些狼狈的身影,经年之后,人世大变的惆怅却由心而生。
  “洛阳宫……今日有宫宴吗?”
  她把话转了,宋怀玉也识趣地顺着她应道:“有。”
  “那……金华殿娘娘会在席吗?”
  宋怀玉摇了摇头,“金华殿娘娘大病,已绝了药食了。”
  “陛下呢?”
  “陛下……每日都在金华殿亲奉汤药,不过……娘娘不吃,陛下也不会求,跪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席银垂下头,“宋翁,有件事……我想你帮帮我。”
  “贵人请说。”
  席银轻道:“你先不要急着应我,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并不打算让陛下知道。”
  宋怀玉听罢,迟疑一时,终还是问道:“什么事。”
  席银抬头,“殿下和哥哥的孩子,如今照看在我这里,我想请宋翁,把这个孩子送回宫中,交给金华殿的娘娘。”
  宋怀玉在雪中沉默了须臾,试探道:“陛下对这个孩子……”
  席银接道:“他很少提起她,也不会去看她。但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只是不忍心而已。他对金华殿娘娘也是一样的,说到底,都是不忍心。”
  宋怀玉默默地点了点头。
  席银叠手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宋翁。”
  “不敢。都是贵人的玲珑心思。”
  席银蹲下身子,揉了揉雪龙沙的脑袋,笑了笑道:“我哪里有什么玲珑心思,仗着胆子大而已。之后,怕不知要被言官口诛笔伐成什么样了。”
  她说完,眼底有些落寞。
  宋怀玉看向席银,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贵人真的不在乎那些恶言吗?”
  席银抖弄着雪龙沙的鼻头,“怎么会不在乎呢,每一句都会伤到我,可我知道,那些话同样也会伤到陛下,我难过的时候会在陛下身边哭,但陛下难过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能说。这世上的人的人觉得他残酷,严苛,又不敢说,才会转而斥责我。如果不是陛下,我留不下污名,也留不下姓名。”
  这话听起来,说不清是喜还是悲,她似乎是想给这段话一个情绪上的交代,露了一个温暖的笑容,“陛下他……真的挺好的,甚至……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别责我……”
  宋怀玉忙拱手道“不敢。”
  席银抿了抿唇,把手扣入袖中,“他特别想别人对他好一点。我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把他一个人放在洛阳,太可怜了。所以,言官们骂就骂吧,我想得过去的时候就忍着,想不过去的时候,也会写些糊涂话来骂他们。”
  她说完,自顾自地笑弯了眉目。
  “说起来,都是陛下教的,以前哪会写什么诗啊文的。这半年,我是写越写越没限,越写越没礼了。”
  宋怀玉怅然地点点头,“是啊,连老奴也读过贵人的诗文,那遣词造句……越来越像陛下了。”
  席银笑道:“江大人他们看了过后,气得不轻吧。”
  “是啊……”
  宋怀玉也跟着她笑出了声,“贵人对陛下……是真的好。”
  席银没有否认,转而道:“跟宋翁说话说得都忘了,我今儿是要去盐市和牛羊市的。”
  宋怀玉道:“贵人亲自采买?其实陛下已经送来了好些东西。”
  席银摇头笑笑,“他又不爱吃那些。今日……是初三了,不论陛下来不来,我这儿也是要过正月的,若他来寻我,自然是他的口福,若宫门下得早,他不来,那我也不能亏待了这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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