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个可能,顾知薇连带着也憎恨上顾老太太。若不是她引了娘家侄女来顾府做了姨娘,娘又怎么会失意跑去水月庵颂经念佛,爹和哥哥,又怎么会被敬王爷灭口,惨死菜市口。
“姑娘?”
徐妈妈见顾知薇面色不好,轻碰她臂膀,道,“可是身子还不舒服?要不,给老太太磕头,咱们就回去吧。”
顾知薇微阖双目,把满眼不甘和嘲讽藏在眼底,眼神清澈明亮,扔似是从未经过波澜的十五岁少女,唇角勾起一抹笑,朝打帘丫鬟颔首,转身进了室内。
转过顶天立地的松鹤延年屏风,后堂里,百宝阁下置一高脚塌子,顾老太太笑眯眯坐在上面,顾知花正腻在她怀里撒娇,旁有三四把椅子,宋姨娘含笑望着二人。
好一幅祖孙和乐图。
顾知薇心底冷哼,走近躬身施了一礼,顾老太太一见她,忙推开顾知花,后者脸顿时沉了下去,嫉恨的目光落在顾知薇身上。
顾老太太全然不知,笑吟吟朝顾知薇招手道,“薇姐儿来了,快来让祖母看看,怎么一月不见,轻减了这么多?”
随即冷下眉眼,看向伺候的徐妈妈等人,“你们怎么伺候的?好好的姑娘如今瘦成这个样子?”
说是一月,是因为二月二顾知薇才从宫里回来,如今回家半个月,才有顾老太太得闲的时候,方来请安。
不等顾知薇说话,徐妈妈带着芍药等人上前,躬身道,“回老太太,姑娘是身子骨抽条了,吃住和往日一样的,老太太瞧瞧,眼下姑娘比上月高了些呢。”
顾老太太这才仔细打量了顾知薇,见她身穿霞影软罗对襟小衫,金银线勾勒暗纹,依稀是牡丹花样,知道这是宫里面娘娘赏下的。眉目舒展,眼神清澈唇红齿白也不似受了委屈般,朝徐妈妈道,
“可得仔细照看你们姑娘才是。她可怜见得,有亲娘和没亲娘一样,若不是宫里面娘娘体恤,如今还不知什么样子呢。”
“祖母~”
顾知薇听见顾老太太这话,知道是含沙射影说顾母,心底觉得气愤,若不是祖母把宋姨娘带进府邸,娘何必要去吃斋念佛?
尤其是,在听到这话时,旁边儿一脸嫉恨的顾知花满脸嘲讽,就好像在说,你是太太生的又能怎么样?如今我可是有亲娘陪着,而你什么都没有。
顾老太太见顾知薇不开心,忙止住话头,拉着顾知薇在自己左侧坐了,问她,“我听你爹说,你近来书法上进益不少?可带了字帖来,让祖母看看也开心开心。”
顾知薇这才平复心情,抬眸打量顾老太太。入目便是一双饱经世事的眼睛,目光坚毅,满是关怀之意,她年约五十,早年丧父纺织为生,扶持着顾父读书科举,如今父亲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有一般的功劳来自顾老太太。
头戴朱紫方玉抹额,蓝灰织锦褙子下,栗色洒金马面裙,领口袖口纹绣祥云野鹤,取的都是松鹤延年之意。拉着顾知薇的手因早年劳作,指节粗糙,即便是后来富贵日子尊贵起来,早年寒苦的生活也给她身上留下痕迹。
至于顾知花,她今年十四岁,比起顾知薇身量略宽,虽是十四岁,可身子骨倒像是二十出头模样,丰裕有余,消瘦不足。因着体胖,她偏爱紧身袄裙,樱黄袄裙下洒金马面裙,在腹部突出一截一截,宛如毛毛虫一般惹人发笑。
上辈子直到顾知花认祖归宗,敬王当了皇帝,敬王妃打磨一番,顾知花才消瘦几分。黄黑肌肤一如既往,丹凤眼遗传宋姨娘,不入后者来的风流勾魂,因着体肥挤成了虾米眼,臃肿可笑。
宋姨娘则是一身艳红袄裙倒是分外张扬,她脸颊涂的极白,身姿虽丰腴却不像顾知花那样蠢笨,眼神滴溜溜的来回打量,也不知正算计着什么。
顾知薇看了两眼便不再看,她上辈子是糊涂到什么地步,父母死后,竞被这么两个人物给制擎住了。
笑吟吟看向顾老太太,软眸桃腮,三分笑意惹人喜欢,声音娇软自成一派风流态度,清凉入耳,不觉疺惫反似清泉叮咚,
“不过是给母亲抄了几卷经书,前几日送到栖霞寺烧过了。后父亲送来襄阳先生的行书,我才跟着临摹两日,并没有进益多少。”
顾知薇说着,徐妈妈送上字帖过来。顾老太太欢喜接了,一页一页的翻检过去,便翻便笑道,“好,好啊,我们薇姐儿是有出息的,和她爹一样有出息。”
这话一出,宋姨娘脸色一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又见顾知花满眼不愤,朝顾老太太道,“还有我们花姐儿呢,她也是个有心的,前几日还熬夜给姑姑做了双睡鞋,姑姑试试?”
顾老太太放下字帖,左手拉着顾知薇,右手拉着顾知花,笑的一脸满足,“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祖母都有赏。”
“花儿喜欢女红,我这里还有松江来的绸袄,正好给花儿拿去练手。至于薇姐儿,赏你什么好呢?”
松江布虽比不得蜀锦珍贵,可也是天下闻名的布料,更何况,绸袄珍贵,可比那些个素绫绸好太多了。顾知花惊喜的和宋姨娘对视一眼,得意洋洋的看了眼顾知薇,见对方月白颈子低垂,看不清面色,起身朝顾老太太道谢。
顾老太太见顾知花起身道谢,忙让她坐下,转身看向顾知薇,“薇姐儿你来说说,可有什么缺的,祖母补贴给你。”
顾知薇闻言摇摇头,“我哪里什么都不缺,平日里不过读书写字也没旁的开销。”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朝顾老太太道,“我这次进宫,娘娘赏了套御造的汝窑茶具,我想着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献给祖母。日常饮茶也好有个替换。”
汝窑茶盏乃皇室御用,民间持有为重罪,除皇家赏赐外,旁的不可一见。顾老太太虽不懂茶具珍贵,可也知道汝窑珍贵。
徐妈妈呈上的茶具天青雨后,颜色清新亮雅,顾老太太一间便爱的不知如何是好,拿了一个在手里来回把玩,余下的让丫鬟连锦盒放在身后多宝阁上,“快都收好了,等八月节、春节再拿出来。”
顾知薇见她喜欢,这才抿唇一乐,和顾老太太说些闲话。顾知花被疏落,心有不甘,虾米眼落在身后的檀木锦盒上,心底里疑惑,这汝窑茶盏?真有这么好?
这边儿疑惑,便听见顾老太太拉着顾知薇道,“薇姐儿既然什么都不缺,祖母这里还有个笔墨铺子,你爱读书又爱写字,祖母年纪大了开销不了这么多,铺子留着给你用。”
顾知薇是直到这间铺子的,京城里数的到的铺子不过就这么几家,顾母嫁妆里的逸雅轩是其一,顾老太太所说的万乾堂是另外一个。万乾堂是傅仲正早年所经营,只是不知怎么的,到了顾父手里,顾父交给顾老太太做了私房。
这个铺子,后来也随着顾家败落,到了顾知花手里。
顾知花在一旁听了银牙暗咬,几匹绫罗绸缎和一个铺子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眼便知。愤懑不平充斥胸口,同是顾家孙女儿,怎么连祖母也偏袒顾知薇!
虾米眼来回在屋子里穿梭,胸腔似有满腔怒意,不发泄出来就不能安生。檀木锦盒落入眼中,顾知花牙齿紧咬,看了眼窈窕纤瘦的顾知薇。让你得意,你得意不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mua~
第9章
哐当一声,如意锦盒落了地。汝窑茶盏落下,绽放朵朵瓷花。顾老太太和顾知薇同时看去,便见顾知花收回作恶的手。
“你...你...”
顾老太太手指发抖,冷下眉眼,和煦模样收了起来,怒视顾知花,“这是皇家御赐,你可知,你要制罪的!”
顾知花见顾老太太雷霆之怒,不敢动弹,心底里不以为然,不就是摔了个茶盏,能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不成?
“蔑视皇室,妹妹,按律可以株连九族。”
顾知薇上前捡起一片茶盏,把盏底年号给顾知花看了,道,“妹妹不如去内务府请罪?说不定,看在妹妹年幼的份上,宫里面也能宽待饶恕一二。”
宋姨娘原本也不以为意,听到这里猛的跪在地上,拉着顾老太太道,“姑姑,你好歹饶过她,她年纪又小,又是这么个身份。我们宋家,只有她生的命不好,您看在她...”
“就饶了她吧。”
话到最后,越说越含糊,顾老太太叹了口气,朝宋姨娘道,“她既然是你往后依靠,你还不好好教导她。年纪小小便歪了心思,将来可如何是好?”
顾知薇见顾知花一脸不在乎,听见宋姨娘为自己求情还面露喜色,知道她是从根子上便歪了的,心底里觉得恶心。
看在她什么的份上呢?无非不是顾父亲生的份上!不是自己亲生的,自然像客人那般,给了女儿珍贵的,便要偷偷补偿给她。
只是,顾老太太知道吗?
顾知薇打量目光落在顾老太太身上,见她满脸痛惜,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也是,祖母这样的人物,若是这么轻易就被自己看出端倪,未免太小看她了。
眼下,看着哭哭啼啼的宋姨娘和满脸不在乎的顾知花,顾知薇上前拉住顾老太太,“祖母快别生气,妹妹想必也不是故意的。”
“对啊,不是故意的。”
宋姨娘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顾知薇裙角道,“薇姐儿你最是宽宏大量的,娘娘又疼你,少不得你在娘娘面前描补一二,这事儿便过去了。”
顾知薇轻轻把裙角抽开,葱白手指把裙角皱褶抹开,笑道,“这汝窑茶盏在别人家尊贵,咱们家自然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
宋姨娘因着这话露出喜意,下一刻顾知薇话头一转,
“旁的瓷器也就算了,只这汝窑茶盏是陛下亲自点名给娘娘的,娘娘爱不释手,看我可怜才给了我。我因着贵重,不舍得自用,才孝敬给祖母用。谁知道,就被妹妹打了。”
顾老太太闻言,拍拍顾知薇手腕,满眼痛惜“是祖母没福,不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顾知薇朝顾老太太摇手,笑吟吟道,“祖母平日最是体恤人的,连婢女犯错都不忍苛责,更何况妹妹虽是庶女,到底也是您嫡亲的孙女儿不是?不舍得也是应当的。”
一句话,把顾知花和婢女并列,徐妈妈心底里为姑娘叫好,看着宋姨娘黑了眼,心底里得意,再怎么得老太太的宠又能如何?还不是庶女出身,说出去让人笑话。
只听顾知薇接着道,“不如这样。娘娘平日最喜欢女儿家读书明理。妹妹女红做的好,到底不如书读的好讨娘娘欢心。”
“就劳烦妹妹多写几遍书,我下次入宫带给娘娘,若是她不追究,到底是也算是妹妹补过了。”
顾老太太利眸在顾知薇脸上打量个不停,见少女不卑不亢,形容措辞间颇有主见,赞了一句,“就按你说的办。”
说着,瞪向傻站在一旁的顾知花,“还不来谢过你姐姐,难不成,你还要去内务府跪着请罪去不成?”
顾知花心不甘情不愿,随意搭了个手便悻悻往外走,顾老太太气了个头仰,指着宋姨娘道,
“你生出这么个东西,早知当初!早知当初就应该焐死她!”
宋姨娘慌忙磕头,道,“姑姑,我去看看她。”
顾知薇见顾老太太气的气虚,含笑道,“等下次我进宫,去西院取书,就劳烦妹妹多抄几遍启蒙的三字经,妹妹想必是认字的。”
“何止认字,连基本的尊卑都不晓得,连带着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样的一本十遍,抄不出来不许她出门。”
顾老太太厉声道,冷眉看向宋姨娘,“别像是那些个睡鞋、手帕似的,让丫鬟替她做。”
宋姨娘见睡鞋被戳破,红着脸往外走,她这张脸啊,算是被这么个闺女给丢尽了。就没在姑姑这里这么狼狈过,当着小辈的面被训斥。
等人都走了,顾老太太拉起顾知薇手腕,把残余的那个汝窑碟子递给她,精疲力尽道,
“祖母年纪大了,没那个福气享受这些,这个,你拿回去自己用。”
说着,转身让陪嫁嚒嚒去里间取了房契,递给顾知薇道,“除了方才的万乾堂,还有一个小庄子,也是你父亲给我的,里面出产的野鸡野鸭滋味倒是很好,你下次带几只给娘娘尝尝。”
皇宫里什么没有?怎么会稀罕几只野鸡。顾知薇知道,这是希望自己拿了庄子不再追究的意思。
笑吟吟的接了房契递给徐妈妈,顾知薇扶顾老太太在屋子里坐了,见她满眼疲惫,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等她走了,顾老太太盯着晃动的门帘,问陪嫁嚒嚒,“我这么纵容西院,是不是太过了?”
“宋家眼下没人了,只留下宋姨娘一人,老太太留她在身边儿,也是人之常情。”
嚒嚒躬身添了杯茶,恭敬回道。
“但愿吧。”
顾老太太想起今日顾知薇一番话,条理清楚逻辑缜密,她才十五岁,便如此这般出色。而顾知花只小她一岁,贪吃爱懒,蠢笨而不自知,又是那么个出身,将来,可怎么办才好。
一行人出了后院,假山楼台亭阁,游廊上花厅两间,棉布为帘,内置石桌石凳,自成一番小空间。顾知薇虽一举消了顾知花气焰,罚她写字,可心底仍旧不自在,斜斜依靠在朱红栏杆前,看来往鱼儿争食,倒是想起一件事儿,问芍药:
“给大嫂做的新衣,可都做好了?”
芍药低首道,“按姑娘吩咐,找大奶奶领了布料。大奶奶虽不乐意,可也按照姑娘列的单子都拿了布料出来,还放了几匹松江布进来,说是天气入了春便潮热,给姑娘做寝衣穿。”
“衣裳是奴婢和妈妈们亲自做的,没错别人的手,都是干净的,姑娘放心。”
“嫂子节约惯了,那么多衣裳布匹心疼是肯定的。”
顾知薇倒是不在意的笑笑,朝芍药道,
“是该给嫂子好好打扮打扮,年纪轻轻的少.妇,又是和我哥哥蜜里调油的时候,她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宋姨娘都能越过她去。”
要芍药看,这后院里谁能越过他们家太太去。老太太和老爷就算是再疼西院,有什么用呢?
西院里那个,以为自己是老太太旁氏的侄女儿,便张狂的不成个样子。今日里要米,明日里要银,殊不知那些个银钱米粮,对顾府来说都是小头,真正的大头,在他们太太手里握着呢。
老太太明面贴补着西院,他们太太只当看不见。左右他们大奶奶如今管着家,凡事不合礼制的,都被大奶奶打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