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安看了眼还时不时在碗里蹦跶一下的虾,忌惮地摇了摇头。
他从来不吃生食,就算是强迫症发病之前,对那些等同于病毒寄生虫饲养皿的刺身鱼脍也避之不及。
乔瑜叹了口气,又用筷子精准地夹起一颗花螺,嘴上碎碎念地跟他讲道理:“你来之前明明说要是我请你吃完醉虾,就能把欠你的两顿饭给还掉的。现在到了又不吃,还害我点了这么多菜,到时候我要是吃完,你又要嫌弃我吃得多……说到底你就是故意整我呗……”
林一安听到后面,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但再低头瞥一眼碗里已经快不行了的活虾们,还是下不去手。只能轻咳一声回:“我当时不知道醉虾是活的,抱歉。”
乔瑜听到这话,第一时间惊讶这人怎么连醉虾什么样都不知道,但紧接着就抓住机会,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那花螺是熟的啊,你吃吗?”
“我……”林一安没料到她在给自己挖坑,迟疑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败下阵来,道,“好吧,可以吃。”
这下乔瑜就满意了,用公勺给他舀了几颗大花螺,“叮叮叮”放到他空空如也的碗里,然后想了想,又递给他几根牙签。
一看他就是不懂吸螺精髓的人。
林一安浅浅道了声谢,换了双一次性手套,跟做实验似的捏着花螺和牙签开始挑肉。
乔瑜全程在对面监督着,直到他把螺肉送进嘴里,面色沉静地咽下去,才满意地坐直小身板,开始吃她心心念念的醉虾。
两人这顿饭吃到最后还算顺利,在乔瑜殷勤的安利下,他几乎把除了醉虾的每道菜都尝了一遍,最后放下筷子,告诉她自己真的饱了。
乔瑜跟他相处了这么久,也发现他的某些习惯简直养生得不能再养生,好比饭只吃八分饱,之后就吃不下任何东西,比她一个女生还小鸟胃。
而她是属于吃饱了之后还会因为怕浪费再多吃几口的,只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会不自觉收敛一点。眼下等他放下筷子,也很快结束用餐,起身结账。
东湖离得比较远,酒楼又离大名鼎鼎的沈园很近,乔瑜便秉着“让他积累积累专业素材”的想法带他去逛了一圈。
刚好是淡季,景区里的人很少,就显得景色格外漂亮。
林一安在园林里拍了不少照片,弄得乔瑜一个平时不爱拍照的人都跟着手痒,拿出自己的手机跟着拍了一通。
只不过拍着拍着,就发现他比冬季的石头假山还要好看一点。那件简简单单的深灰色大衣被他穿得挺拔颀长,像林间落了霜的雪松,有种自成一派的疏淡气质。
于是镜头忍不住晃晃荡荡地跟了他一路,直到被他本人发现,抬眸问了她一句:“你在拍我吗?”
“……”乔瑜下意识收起手机,理不直气不壮地回,“是你刚好站在那里,我就不小心拍到了……”
林一安点点头,回:“那下次你记得提醒我,我可以走开。”
“……”乔瑜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只能在心里默默骂他——
林!一!安!臭!直!男!
看到就看到了,说出来干嘛啊!
……
两人这一天走下来,微信步数直逼两万五,一直走得乔瑜的脚底板火烧似的一阵阵涨痛,才总算能在某家网红店里坐下歇脚,简单吃了顿晚饭。
只不过前脚刚累得精疲力尽地回家,后脚就被刘莹告知他们镇上跟其他六七个村组织了班子来唱平安大戏,也就是所谓社戏的一种,这次一连唱三天,然后歇一阵,腊月时再挨村挨镇地唱回来。
虽然乔瑜当时已经快累瘫了,但想了想,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决定和林一安一起去看戏。
他们这趟来镜湖只待两天半,订的是明天中午的车票,一早起来收拾了行李就得坐车回申城,林一安甚至还得赶下午的半天班,要想带他去看戏就只能在今晚。
林一安对这件事当然也不反对,只是礼貌性地问刘莹要不要一起去。本来这趟行程说着是回来看她的,但实际上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刘莹闻言只是摆手,镇上那些大戏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套把式,她早就看得有些腻味,年纪上来之后又喜静,让他们俩小年轻一块儿去看就够了,她不想凑这个热闹。
……
以前家家户户都有船的时候,戏台是搭在水上的,不过现在少了,冬天河道里寒气又重,戏台便在镇上寻了处空地现搭。
两人出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大戏也早早开始。但去的一路上还是能看到裹着大袄子戴着乌毡帽拖家带口赶往戏台的居民,间或听到几个老人在用方言谈论自己近来的腿脚,最后断言是到要落雪的天气了。
虽然叫大戏,但戏台并不大,道具也不很花哨。台下摆了几十张长板凳,有穿梭其中送茶水的伙计,按座收茶水钱,一个人五块,这会儿已经坐满了。
除此之外,一旁还有卖烤玉米、糖炒栗子、干果糕饼的摊子,在冬夜里冒着带甜香味的热气。乔瑜不喜欢嘴闲着干看戏,到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大袋栗子回来,让身边的人帮忙捧着,她随拿随吃。
戏是用镜湖方言唱的,本来林一安就听不懂,更别提加上唱腔之后,听完两句就低头向乔瑜请教:“这唱的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乔瑜打开自己的保温杯,一边回答,“这些戏班子大部分都是前良村的,口音跟我们这儿有点差别。而且我也好多年不听了,有点耳生,没听过他们唱的这出。”
“你没听过?”林一安刚刚才听刘莹说她看这些看得发腻,还以为乔瑜也把戏背得滚瓜烂熟。
乔瑜闻言老道地轻啧了声,告诉他:“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儿的平安大戏少说都有五六十出,三天也唱不完。我从小到大都是零零碎碎地听,就没完整听过一部……再说各个班子的戏本不一样,偶尔他们忘了唱词,还会随口改改圆过去,听不懂才正常……”
说到这儿又指了指台上的唱做念打,道:“不过戏么,你大概能看出个意思,专管唱和的叫文班,管武打拳脚的叫武班,又分生旦净末丑五角……今天这里的大多数是扮鬼,叫鬼戏。你只要看看边上挂出来的纸帽就知道出场了什么鬼,阴阳脸的是阎王,灰白脸的是地方鬼,待会儿大概要有人从人做了鬼,然后让地府来收,会有判官出面裁定生前冤屈之类的……”
乔瑜说到最后,看林一安似乎是听懂了,便不再多说,仰头喝了口保温杯里的东西,安闲地开始看戏。
倒是林一安消化完她灌输来的知识后,蓦地从她杯子里闻到一点酒味,转头问她:“你喝的什么?”
“……”乔瑜出师未捷,有点尴尬地冲他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杯,回答,“青梅酒。”
林一安闻言也失笑,但又没法阻止,只能无奈地嘱咐她一句:“少喝点,过个嘴瘾就行了。”
“好。”乔瑜老实应下。
等到台上的戏唱了两出,底下长板凳上的人也换了一轮。林一安并不吃袋子里的板栗,在过程中安安静静剥的大半袋全进了乔瑜的肚子,一直吃到她口干,长板凳上才总算有了空座,能让她坐下来喝几口茶。
只是乔瑜许久没听戏了,在伙计来讨茶水钱的时候下意识问:“支付宝行吗?”然后被告知只收他们现金。
当下只能转头看向林一安,问他:“你带现金了吗?”
林一安点点头,但手里还剥着板栗,便示意她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
但就在她把手伸进去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开口说了句:“等等。”
“啊?怎么了?”乔瑜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把钱包拿出来了,有些莫名地回了句。
林一安见状也松了口气,回道:“没什么。”
乔瑜便“哦”了声,抽出一张一百块,递给伙计找回了九十,然后整整齐齐把那一沓零钱给他叠好,放进钱包里。
只不过在把钱包放回他口袋的过程中,她的手不小心带出了什么,是一张整齐折好的纸,晃晃悠悠掉到了地上。
乔瑜弯腰帮他捡起来,一边问:“这是什么啊?”
林一安在看到那张纸片的时候,下意识紧了紧嗓子,但半晌后开口问她:“你想看看吗?”
“嗯?”乔瑜闻言也有点好奇,低头把那张纸摊开,借着远处戏台映出来的微弱灯光仔细看了眼。
是他昨天下午的速写纸,显然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钢笔笔触被暗淡的光线晕得有些模糊,但隐约能看出画的是院子里的马头墙、墙下的紫藤架和秋千,还有秋千上蒙头大睡的她。
乔瑜在认出他画的是自己的一瞬间,好像也意识到了他让她“看看”的真正想法,心头跟着一跳,像是玻璃塞子被“啵”一声拔起,一下子有些空,紧接着灌进来凉飕飕的气体。
可问题是,她在这一瞬间有些迟疑。
又或者说,还是退缩了。
那句应该说出来的、明知故问的“你为什么要画我啊”一下子堵在嘴里,她说不出口,也没准备好真的往前迈这一步。
她骨子里好像有某种止步不前的惰性,觉得现在已经够好了,她不需要那么多,可以一直满足于此,所以也不去期待什么。
毕竟万一呢,打破这一切之后其实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好,甚至更坏,又因为回不了头,会一直坏下去。
她不喜欢改变,更何况这个改变有它的不确定性。
乔青松和刘莹当年也是真心相爱过的,可收场时两人的样子都很难看,她一直记得。
所以她和林一安,难道会比他们更好吗。
万一只是错觉呢?在一起呆的太久,默契和习惯被误解成了喜欢,在冲动之后就会像氧气一样迅速燃烧殆尽,然后除了后悔之外,还要再也不见。
这些念头近来在她脑海当中反复出现过很多次,几乎成了呼吸一样顺畅的条件反射。因此乔瑜在看到那张速写之后一直没抬头,怕对上他的视线,只是良久后,郑重地用自己凉透了的手指把那张速写纸按原样叠好,还给他。
与此同时,她听见自己很轻地说了句:
“画得很好看……
“不过下次你记得提醒我一下……我可以走开的。”
林一安听到后半句,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了一下。片刻后,才把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移回到热闹的戏台上,没说什么。
……
乔瑜的保温杯里只装了小半斤青梅酒 ,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把自己给喝醉了。
只是这次喝醉之后很安静,在晚上十点大戏散场的时候,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和林一安一起往回走。
农村的夜里本来是能看清月光的,会在青石板小路上刷上薄薄的一面雾蓝色,把影子拉得很长。
但今天没有,云很厚,像真是要下雪的天气。
于是少了这点照明后,乔瑜中途被地上的坑洼绊了一跤,幸亏林一安帮忙扶了一把,她也第一时间抓住了他的袖口。
然后就这么一直抓着,谁也没提醒谁。
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困了,半阖着眼睛跟在他身后。刘莹正在院子里等他们,在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时,第一时间就猜了出来:“这丫头又喝酒了?还偷家里的喝……装哪儿了?保温杯里?可真有她的,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乔瑜闻言只闭着嘴借醉装死,片刻后听林一安温声回了句:“她喝的不多,就是困了。”
这一来刘莹也不好再骂她,只能催促两人:“那快回屋睡去吧,明天还得早起赶路呢……”
林一安应了句好,正准备牵着她上楼,就听刘莹又开口道:“今晚你们俩还是睡大客房吧,我看乔乔那床两个人睡着太挤。”
他想了想,不好擅自做决定,便低声问乔瑜:“你想睡哪儿?”
乔瑜安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原来知道自己没醉。
尽管事实是,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样头昏脑涨的知觉和清明的意识到底是醉还是醒,只知道她现在需要一个可以满口胡言和装傻充愣的借口。
于是盯着黝黑的地面慢慢眨了眨眼,一边像半梦时的呓语似的,告诉他:“……想睡我的床。”
林一安便说了声“好”,带她上去洗漱。
……
后来的事乔瑜就不记得了,她今天走得太累,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沾上枕头就沉入睡眠。
只是依稀知道,她快睡着的时候林一安还在浴室洗漱,没上床。
所以等他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她蜷着腿躺在床沿、身侧留出一大块位置给他的样子。
暖黄色的灯光照出墙面上木头的纹理,以及那一小块一小块斑驳的深色节疤,把眼前的场景映得很旧,仿佛是几十年后的他对几十年前的回顾。
因此很自然的,这样的画面让他想到以后。
他的以后大概会有她的。
乔瑜喜欢睡在床的外侧,林一安关掉灯,上床的动作很小心,躺好之后才侧过身来看她。
直到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的视野,她的轮廓才逐渐浮现出来,像南方绵延的山峦,是带着湿漉漉的雾的秀气。
林一安看到最后,忍不住缓缓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乔瑜。”
声音落进眼前的空气当中,被低温揉碎了。
顿了顿又很轻地喊她:“老婆?”
窗外开始下雪了,先是在灰蓝色的高空星星点点地布起,之后才缓缓落入尘世。
江南已经陷入沉睡的小镇很适合迎接这场初雪,每一片乌青的瓦,隆冬里萧瑟的树,静谧流淌的河,都在簌簌地泛白。
而他今天似乎已经能够确定了,乔瑜不是不喜欢,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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