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锦“哦”了一声,迷迷糊糊起身洗漱。
用凉水洗了把脸,她终于清醒了过来,略事妆扮,系了条白碾光绢挑线裙子,又在外面穿了件银红绉纱面白绢里的春衫,便带着春剑去了正房。
正房灯火通明,郑夫人正在明间内见乔夙和林岐。
她不认识林岐,听乔夙说林岐是他在军营中结交的好友,当下爱屋及乌,对林岐也热情得很:“林公子真是好相貌,排场得很!”
洛阳话中说人“排场”,就是夸人长得好看大气。
林岐微笑,瑞凤眼中满是得意:“姑母过誉了。”
乔夙称呼郑夫人为“姑母”,他是乔夙“好友”,自然而然地也称郑夫人为姑母了。
郑夫人看着林岐,忍不住继续问道:“林二郎是京城人士,不知有没有婚配呀?”
这个林二郎真是越看越好看,气质贵重,又年纪小小,若是未曾婚配,倒是和似锦恰是一对。
至于乔夙,有了林二郎,乔大郎就先放一边吧!
林岐看了明间门上悬挂的青竹凤尾纹门帘一眼,笑容可爱:“姑母,我还未曾婚配。”
郑夫人正要再问,外面丫鬟回禀道:“夫人,姑娘到了。”
丫鬟掀开门帘,似锦走了进来。
她笑盈盈看了过去,却在看到林岐的时候呆住了——这......这是景和帝,不,这是皇太子林岐吧?
林岐看着似锦的神情变幻,心道:咦?难道白又胖认出我了?按说我的易容技术还算可以啊,许凤鸣和我本人还是有区别的......
郑夫人见似锦驻足不前,忙笑道:“似锦,乔大郎如今参军做了军医,经过洛阳,你爹让他送一封信给你。”
见似锦视线定在林二郎身上,她忙又解释道:“似锦,这位是乔大郎的军中好友林二郎,陪乔大郎一起过来的。”
因乔夙是她家的通家之好,不必讲究那些繁文缛节,郑夫人直接在乔夙面前叫了似锦的名字。
似锦深深看了林岐一眼,笑了:“原来是林二郎啊!”
她把“二”字咬得极重,还特地停顿了一下。
林岐也在看似锦。
他有二十几天没见似锦了。
忙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见了似锦,他只觉得满心欢喜,心间似春花绽放明月朗照,欢喜得很,因此只是笑吟吟看着似锦,单是看着她,心里就很快活。
似锦在郑夫人右手边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却发现林岐还在看自己,她越想越觉得不对——这未来的景和帝,如今的皇太子,为何一直看着她笑?
她不由想起了前世那次宫中元宵节灯会,勋贵人家和高官家的女眷受邀入宫赏灯,她有幸近距离见到了景和帝。
那次见景和帝,她想着抓住机会,滔滔不绝鼓吹孙浴泉,而景和帝则一直含笑看着她,似乎就是这样的眼神,带着笑,特别温柔。
似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海灵光一现,又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
那次是许太后生病,众贵妇都进宫为太后祈福,她临时出去更衣,出来后却在穿山游廊遇到了景和帝。
当时景和帝却没有立即放她离开,而是絮絮问她:“近来天气变化,有没有身子不适?”
似锦当时还以为景和帝看上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等到离开了,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却见到景和帝还立在那里看着她,当时眼神似乎也是现在这样,虽然眼中含笑,可是眼神灼热......
那时候似锦只觉得害怕,生怕自己会卷入宫廷争斗,寻了个理由匆匆离开了。
后来再有机会进宫,她都是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肯进宫,还被孙浴泉埋怨过。
过了一两个月,似锦发现景和帝那边也没怎么样她,这才放下心来,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想到这里,似锦有了一种不妙的猜测:难道景和帝在做太子时,就暗恋我了?
不可能啊,我既没和皇太子接触,又不是什么天仙大美人,皇太子为何会暗恋我?
似锦抬头看向林岐,忽然发现了一处异常。
明间里一东一西摆着两座赤金枝型灯,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林岐就坐在似锦对面,枝型灯旁,他肌肤甚是白皙,就连耳朵都是白皙如玉。
而他那白嫩的耳垂上,赫然有着比芝麻还小的一点朱砂——这分明是长住了的的耳洞!
似锦在另一个人的耳垂上见过,而且亲手摸过捏过。
耳洞长时间不戴耳坠,会逐渐长住,留下一个黑色的小点,唯有许凤鸣与众不同,是朱砂似的小点,摸上去硬硬的,似有一个小小的核。
想到这里,似锦再看林岐的耳朵,发现林岐的耳朵居然和许凤鸣一模一样!
就算是表兄妹,也不可能这么像,居然连长好了的耳洞都在同一个位置,同一个形状,同是罕见的朱砂色。
似锦目瞪口呆看着林岐——他是......许凤鸣!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似锦心脏怦怦直跳,双手手指蜷缩,就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她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然许凤鸣会逃走的!
想到这里,似锦听从内心,当即起身道:“姑母,我有话要去廊下和林二郎说。”
郑夫人:“......”
她忙道:“似锦,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似锦昂首看向林岐,杏眼亮晶晶:“林二郎,我去廊下等着你。”
说罢,她径直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推荐我的完结古言《农门命妇》,特别有趣,欢迎赏鉴,依旧包退包换保质保量,觉得不好可以留言退晋江币~
第五十六章 分别
林岐知道似锦早晚会识破, 却没想到这么快。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该面对的也总是要面对的。
他当即做出了决定, 向郑夫人拱了拱手:“郑夫人, 我的确有事需要和似锦说。”
说罢, 林岐疾步追了出去。
郑夫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乔夙这会儿已经差不多明白了,当下安抚郑夫人:“姑母, 林二郎是安国公的晚辈, 应是与周姑娘在泽州时就熟识。”
郑夫人原本下意识要追上去看看的, 听乔夙这么一说, 又缓缓坐了回去, 心道:似锦是去年才从泽州过来的,听哥哥说,她先前就在泽州的安国公府, 难道就是在那时候认识林二郎的?
似锦见廊下立着几个丫鬟婆子, 不方便说话,便继续沿着穿山游廊往东走,一直走到通往东跨院的东夹道, 这才扭头往后看。
见林岐跟了过来,她停下脚步等着林岐。
林岐一直走到了距离似锦还有两三步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似锦。
夹道里没有挂灯笼, 今晚又没有月亮,夹道里光线黯淡,靠近山墙那里更是黑黢黢的。
似锦做出了决定, 疾步上前,左手抓住了林岐的右胳膊,右手伸出,手指精确地捏住了林岐的耳垂,捻了两下,发现耳垂里的确有一个小小的硬核——这是耳洞刚长好没多久留下的!
林岐一动不动,任凭似锦动作——似锦好动,小时候一直有些多动,不管是坐是躺,手脚总是闲不住,他都被似锦摸惯捏惯揉搓惯了。
似锦摸完耳朵,已经基本确定眼前的林岐,确实就是许凤鸣了,却还不是很确定林岐到底是男是女,略一思索,右手闪电般下移,隔着衣服在林岐胸前摸了一下——是平的!
她还不相信,又捏了一下。
林岐:“......”
他意识到似锦下一个动作应该是摸他下面,忙抬手遮住,恼羞成怒:“白又胖,你别......别太过分了!”
似锦这下确定,许凤鸣就是林岐,林岐就是许凤鸣,而且许凤鸣是男的。
多年来和她挤在一起睡的许凤鸣是男的......
似锦确定了,却懵了,一动不动立在黑暗中。
短暂的羞恼过后,林岐回过神来,当即反守为攻:“白又胖,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女子,你可以回忆一下。”
似锦确实是在回忆。
记忆中许凤鸣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女的。
他只是穿着女装,梳着发髻,画着好看的妆,却从来没有自称是女子。
林岐见似锦不说话,心中窃喜,便继续倒打一耙:“白又胖,我也从来没有主动要和你一起睡吧?”
似锦想起往事。
每次都是她抱着枕头过去,非要和他挤一个床的。
林岐见似锦一直不吭声,声音略微低了一些,试探着道:“我也没有摸过你呀......”
似锦想起自己总是摸他,捏他,抚摸他的脸,小时候还偷亲过他的嘴唇......
她觉得脸热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林岐见似锦一直不吭声,终于有一点点心虚了,轻轻道:“似锦,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
似锦这才低声道:“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
林岐不敢吭声了。
晚上夹道里风很大,风带着牡丹花香,凉阴阴的似能透过衣衫。
林岐不由打了个寒战。
似锦想起前世,她想要向上爬,所以离开了许凤鸣,离开了泽州,去了京城。
得知许凤鸣也去了京城,她连着两天跑去国公府,却没有见到许凤鸣,然后两天后,她就听到了许凤鸣溺水而亡的消息。
永福寺后许凤鸣的墓,每年许凤鸣的生辰和忌日,她都去祭拜。
每每遇到无法排解的痛苦,她都独自个儿坐在墓前,悄悄向许凤鸣倾诉,因为在这个世上,她只有许凤鸣一个亲人。
嫁入威远侯府,被大伯子孙沐泉骚扰的时候,她只能拼命自救;为了孙浴泉,她四处奔走,陪着笑脸送礼巴结逢迎;孙浴泉为了让小刘氏上位,毒死她的时候,她满心里想的也是许凤鸣......
而这时候,许凤鸣已经变成了林岐,高高在上的景和帝。
他是不是像看蝼蚁一样,看着她苦苦挣扎,看着她人前风光人后对着墓碑痛哭,看着她竭力上进却被人一脚踩死,就像踩死一只小小的蝼蚁?
原来我们从来不曾对等过,我把你看做我的全部,我的救赎,而你只把我当做一只妄想突破自己阶层竭力向上攀爬的跳梁小丑。
我高高仰望你,而你居高临下冷眼旁观。
似锦松开了紧抓住林岐胳膊的手,一步一步向后退,泪水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鼻翼流下,流得满脸都是。
林岐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心里却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从小控制欲强,喜欢掌控一切,包括对洪武帝和许皇后,他都是选择性地展示自己,很多时候都戴着面具。
在似锦面前,他已经很坦白了,基本都是在做自己了。
见似锦步步后退,林岐有一种感觉,似锦会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他上前一步,声音焦灼:“白又胖!”
似锦用手抹去眼泪,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屈膝行了个礼:“臣女周氏给皇太子殿下请安,祝殿下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说罢,她转过身,进了东跨院,关上了门,双手颤抖插上门闩,额头抵在门板上,痛哭了起来。
原来她以为的一生,不过是一场笑话,一场好戏,一出由她自己出演的悲剧。
她以为许凤鸣是她最亲的人,原来不是。
而这一切,周似锦没法怨别人,因为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许凤鸣曾经让她选择过,问她:“似锦,你真的要走?”
当时的周似锦犹豫片刻之后,答了声“是”。
她不想永远做许凤鸣的婢女,她想成为大家闺秀,能和许凤鸣平等往来,知己相交。
而许凤鸣对她已经仁尽义尽,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了周似锦手里,低声道:“你别后悔。”
周似锦知道许凤鸣没有错,抑或是林岐没有错,错的只有她自己,可她还是很伤心,她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谁也不见,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等自己足够坚强了,再出来面对世人。
林岐立在黑暗中,门后似锦刻意压低却依旧撕心裂肺的哭声清晰地传了过来,似要把他的心割裂、撕碎。
明明是他计划好的每一步,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一直是这样的啊,似锦应该明白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岐转身离开。
正房明间内,为了稳住郑夫人,乔夙已经把话题转换到了豫州和黔州山中药材的区别,以及豫州和黔州百姓谁更勤劳更朴实了。
郑夫人等得心焦,忍耐不住,起身道:“似锦这孩子......哎,我去廊下看看!”
她疾步去了廊下。
乔夙忙也跟了过去。
郑夫人和乔夙立在明间门外,看着顺着抄手游廊走过来的林岐,都愣住了——廊下挂着半透明的料丝灯笼,莹洁的光晕中,林岐满脸是泪。
林岐没意识到自己满面的泪,只是觉得脸颊有些痒,他笑嘻嘻抬手抹了一把,发现湿漉漉的,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郑夫人和乔夙怔怔看着林岐。
旁边的丫鬟婆子也都看着林岐。
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周围静极了。
这样一个清俊高贵如神祇的人物,眼中满是泪,却带着灿烂的笑,令人不由自主沉浸入悲伤难过的氛围之中。
林岐垂下眼帘看着手背上的泪水,嘴角翘了翘,似乎是向郑夫人解释:“许二姑娘前些时候殁了,我是特地来向似锦传话,谁知......我和似锦都失态了......”
他对着郑夫人拱了拱手,匆匆走过游廊,下了台阶,向外走去。
乔夙忙从衣袖里取出信,递给了郑夫人:“姑母,这是周世叔给您和似锦的信。”
说罢,他急急去追林岐了。
乔夙出了郑府大门,发现林岐失魂落魄在前面走,便服打扮的侍卫远远跟着,都不敢靠近,当下跑着追了上去,拉住了林岐:“这是洛阳城最繁华的永定坊,夜里也热闹得很,一定有通宵营业的酒肆,咱们喝一杯去。”
林岐答了声“好”,道:“咱们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