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意看了几眼新闻,那自然不可能不会注意到横躺在电视机旁边的行李箱。
行李箱被打开了,可放在里面的画本就却没被拿出来,依旧一摞摞地摆在箱子里。
其实桐崎原本真的没打算让好不容易带来东京的画本就这么放着的,她甚至还想过要按照年份把画本分类一下,然后再好好地放到架子上。
然而刚一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她就失去了所有的动力。看着那么多的画本,她根本没有想要整理的念头。
于是就这么堆着了。
等到有心情的时候再说吧。她想。
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有整理画本的心情就是了。
陈旧的画本散发着一股纸张和油墨的味道,隐隐约约还能嗅到檀木的香气。摆在最上方的那几本本子,封面上都记录了年份。
看着画本泛黄的边页,降谷零知道这是她从京都的家带出来的东西。
之所以能猜到这一点,还要多亏大嘴巴弟弟桐原在告别短信中多嘴说了一句桐崎也会跟着回京都的事情。
但却唯独没说,她当天就会回来。
漏了这么一条关键的讯息,不免让降谷零有几分疑惑。他推测,或许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伤心事,所以她的眼中才会满是疲惫与痛苦。
降谷零打开一罐啤酒,推到桐崎面前。
“梓小姐说,你今天点了辣味的咖喱。”他说起了这件事,“是不是被辣得够呛?”
“嗯……没错……”桐崎轻抿了一口啤酒,“感觉就像在和碳酸饮料,只不过气泡会一直在嘴里炸开。真的很疼呢……”
以后绝对不会再尝试辣味咖喱这种东西了。这是桐崎经此一役后立下的决心。
降谷零晃荡着手里的啤酒。在听到桐崎对辣味咖喱的抱怨时,他忍不住笑了。
但笑过后,他敛起了嘴角的弧度。
“梓小姐说,你的状态看起来好像很不对劲。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说实话,她很担心你……我也是。”
毫不拐弯抹角的直白询问与关切。
桐崎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惊愕地看了降谷零一眼,下一秒却又畏畏缩缩地垂低了眸,像是羞于被他们看出了自己的脆弱。
“抱歉,让你们为我的事烦恼……”
“又开始道歉了。”降谷零轻叹了口气,“你不用为了这种事情道歉,真的。吃花生吗?这个牌子的花生可是很美味的。”
桐崎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但却没有去吃花生,只是在毫无意义地用指腹摩挲着易拉罐的边缘而已。
如此这般沉默了很久,晚间新闻都快要结束了,她才小声说了一句:“降谷先生,您的家……唔……该怎么说呢才好呢……”
她笨拙地笑了一声,猛灌下一大口啤酒,辣得喉咙有些疼。不知这样的痛感是否让她稍微清醒一些了。
她在心里重新措了措辞,总算是整理好了想说的话语。
“可能这问题有点冒昧,但我想问的是……您的家庭怎么样?”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音都被拖得很长,“您的家庭幸福吗?您的家人会经常陪伴您吗?”
这似乎是降谷零第一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他不禁愣了愣,思考着应当如何回答才好。
“并不能算是一般定义上的幸福吧。”这是他思索过后给出的答案,“小时候父母不常在身边,我总是一个人到处乱跑,还会和别的小孩子打架,搞得自己总是伤痕累累的。”
他的话语总有种意外的轻快感,听得桐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浅笑。但这点笑意却很快就渐渐地垂下去了。
“这倒是和我们家有点像。”
她说着,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灌下大半罐酒,而后才总算是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小时候我和父亲之间的接触很少,他总是在忙着公司的事情。我的童年是和桐先与母亲一起度过的。哦对……我和桐先是双胞胎,不过外界好像都不怎么知道这件事……不对,这不重要——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
她揉了揉鼻尖,忽然有种很想打喷嚏的感觉。她努力地试图忍住,却不小心害得鼻子一阵酸涩。她只好用力眨眼,虽然这样也并不能让她舒服很多。
“感觉好像要感冒了……好吧,这也不重要。接下来我可能会说一大堆很无聊的抱怨,如果您愿意听的话……如果您愿意听,我会很高兴的。因为我从来都没敢和别人说过这些事。”
“当然。”
降谷零微微侧过头,电视机的荧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宛若微微动荡的水波,却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安全感。
他的眼中是信任。
于是桐崎便也就安心了,但依旧低垂着眼,目光落在毛茸茸的拖鞋上。
沉默了一会儿,她淡淡道。
“在给桐先守夜的那天,父亲对我说了一句很残忍的话。‘为什么死去的不是你这个女儿呢?’——他就是这么说的。”
父亲眼中的愤怒,与话语中的憎恨,桐崎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她知道父亲当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才对她说出了这种话。
他是真心觉得,该死的那个人是桐崎。
从那之后,父亲的态度就变得比过去更冷淡一些了,甚至在几个月前她提出要搬去东京,他也只是说出了“随便你怎么做”这样的话。
“他的话让我陷入了自责。我不停不停地反思,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所以才害死了桐先。但是没有——不是我害死了桐先,我也没有理由替桐先去死。”
她的手在颤抖,罐中的酒在晃荡。
“桐先被绑架的那一天,真的就只是很平常的一天罢了。他为了参加剑道社的全国大赛,放学后也会继续留在学校里练习。我告诉他,我要去书店看看新的漫画,然后就离开学校了。警察说,他是在回家路上被绑架的。那个时间点,我已经买好了漫画,回到家里了。事实上,从桐先准备参加全国大赛起,我就没有再和他一起回家过了。”
“是这样啊……无论怎么说,这件事都与你无关。”
“对,确实是这样。尽管父亲的话,总是让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我那天留得久一点,和桐先一起回家,结局是否会变得不一样一点。但其实无论我如何改变,这出惨剧也无法避免。那些绑匪的目标是身为继承人的桐先,哪怕有我在场,他们的动机也不会改变……为什么父亲不明白这一点呢?明明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
她知道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无论是桐先还是桐原,亦或者是她,父亲都不爱。他的痛苦与愤怒来自于继承人的死去,以及长子被撕票的新闻公布后雾岛重工股价的暴跌。
可能是出于这样的心情,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死去的是她,那么就能包住耗费所有资源培养出的继承人,雾岛重工的股价不会暴跌,毕竟遭遇不幸的只是个不会继承家业的女孩而已。
只是个,女孩而已。
在利弊权衡之下,只有她的死去才会让损失降到最低。
“不该是这样的。”降谷零摇着头,他抿紧了唇角,“他不该这样想。人命不是利益,他的愤怒应该指向杀人的凶手。我们理应去怨恨杀人犯,理应去向绑架者问责,……”
“……而不是活着的受害者。”桐崎扯出一丝苦笑,“只不过,现在大家似乎更习惯去指责受害人。难道是因为受害人处于弱势地位吗?哈哈……奇怪的想法。”
她苦笑一声,蜷缩起身子。一罐啤酒已经喝空,她犹豫着是否应该再来一罐。
或许在这种时候,多喝一点也不要紧。
她把啤酒推到降谷零面前,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当他把打开了的易拉罐放到她手中时,她习惯性地说了一声“谢谢”。
桐崎不得不承认,这啤酒好像味道不错。虽然确实有点苦。
酒精让她有点晕乎乎的。她曲起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眼前的水汽让她的视线有些迷蒙。
“我理解父亲的痛苦,我也理解他的伤心。他是失去了儿子的父亲,是这场绑架案中最大的受害者。可是……可是,我也是受害人啊……
“我失去了,与我血肉相亲的,我的哥哥。”
第37章 黑泥
在那场绑架案中, 母亲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孩子,父亲失去了尽力培养的优秀继承人, 没有了哥哥的桐原被迫脱离自由的生活, 在从未有过的强压之下成为新的继承人。
相比之下,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桐崎受到的伤害是最小的。很多时候, 就连桐崎也是这么觉得的。
“但妈妈和桐原很体恤我。他们知道我也不好过。那时候我根本不敢去学校,因为我很害怕看到任何与桐先有关的东西,也害怕他的朋友们来和我说话。妈妈很果断地说,不去学校上课也没关系,待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包括再后来, 我去东京看画展的那一次, 桐原也很主动地帮我瞒住了爸妈。
“我想,在这个家里, 可能只有父亲不会在意我的心情……确切的说,他不在乎任何人的心情。他在乎的只有……”
……只有雾岛家的产业罢了。
虽然身为旧贵族,但实际在三代之前,雾岛家实质上就只是个空壳而已, 空有华族的名号,却没有与这名号相匹配的财富。直到上世纪初,雾岛家才借着战争的有了起色。而后,依靠着德国名门的联姻与行事雷厉风行的父亲,才终于成为了人们口中的“不知道多有钱的”雾岛重工。
如此想来,父亲的冷漠, 似乎也不是毫无理由。
毕竟,他是将雾岛家的产业与名誉置于家庭之前的男人啊。
“其实我也没有很不喜欢爸爸。我姑且可以勉强理解他的行为。但是……”
桐崎哽咽了一瞬,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不停地揉着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很希望,我的父亲可以是一个温柔的、能够与家人们相互扶持着一起走出痛苦的男人。可……可为什么我的爸爸会是那样子的呢……他为什么要怪我不去死呢……”
她再也忍不住了,将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从心底传来的冷彻怎么也压抑不住。胃一阵阵地抽痛。她蹙紧了眉头,将身子蜷缩了起来,但这却无法缓解一丝一毫疼痛。
于是她不再吱声了。她害怕说的越多,痛楚会一路钻向心口。
那样的话,就真的太疼了啊……
忽然,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她,动作轻柔得宛若像是在护住一簇即将熄灭的火苗。
无需言语,也根本不用多说什么。
只需要一个安抚的动作就好。
火苗会化作烈焰,驱散残存的黑暗。
桐崎不知道火焰会在她的心中停留多久,至少此时此刻它正猎猎燃烧着。桐崎希望它永远也不要熄灭。
“我想过和父亲进行沟通……像普通的父女一样对话。但这可能没办法实现了。我不敢,他也不会愿意和我说话。”她笑了笑,却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意,“今天我也见到他了,他完全没有在意我。我本想向他问好,可他直接从我身边走过了。这几年来他对待我时,都是这样的无视态度。如果我说我不伤心,那肯定是逞强的话……降谷先生,你觉得我应该和父亲好好地聊一次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信心,此刻完全消散尽了。降谷零知道,她心中有所恐惧。她害怕自己提出的对话请求会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他想,他给出的答案,大概率会有可能是“还是去聊一聊比较哈”。毕竟不进行对话,隔阂始终只会是隔阂,永远也无法消失。可这样的回答似乎主观色彩太过强烈了。
他只是个旁听者,而非是亲历者。他不知道雾岛家的真实情况,当然也不清楚她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的“回答”变成桐崎不得不做的“选择”。
“如果你的父亲能够愿意去倾听你所说的话,那就去试着与他交流吧。但你不要强迫自己去做这件事。不情愿的时候,沉默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你还有其他爱着你的人在身边呢,不是吗?”
“嗯……确实是这样没错。比如像是你和小梓姐。”桐崎扯出一丝笑意,看起来总算是轻松一些了,“真的,我确实没必要那么在意父亲的事。我很清楚,他说的那句‘死的为什么不是你’是错的。唔……虽然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会觉得有点难过。但既然我已经搬出家里,或许日后能与父亲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那就……暂时保持这样的现状吧。我可没有勇气去正面面对父亲啊。”
她很直白地说出了“没有勇气”这样的词,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坦率,听得降谷零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毕竟,要说出“我是个胆小鬼”这样的事实,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啊。
“啊,对了,还有。”桐崎用指尖敲着易拉罐的边缘,“我决定了。”
“决定了什么?”
“我决定当个漫画家。”
“……嗯?”降谷零有点不解,“可你现在不已经是漫画家了吗?”
桐崎抿唇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我一直不觉得我是个漫画家——至少在此刻之前,我不常说自己是个漫画家。”
会自称是“画漫画的”,而不是“职业漫画家”。但这并非是因为她没有在认真画漫画,当然也不是因为她轻视这份职业。
她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格被称为“漫画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