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这么僵持着,似乎不是什么好办法。桐崎决定亲自问问母亲,不过却没能打通她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她大概正在睡午觉。
没办法,桐崎只好给她发了信息,询问究竟是什么事情这么急着要她回家。
母亲的回复可能还得再过上几个小时才会传来。桐崎不想就这么一直站在玄关和管家大眼对小眼,当然也不希望他像雕像似的杵在门口。
“嘛……总之还是先去我家坐坐吧。”桐崎对管家这么说着,顺手牵起了狗绳,回头对降谷零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降谷先生,我先回去了。待会儿……呃……待会儿再把小一带过来和哈罗玩吧。”
其实她并不确定“待会儿”她是不是真的还能到降谷家来。说不定不久之后她就真的要回京都了。但不管如何,她还是这么说了。
起码也该给自己一点期待才行啊。桐崎想。
她拧开自家的门,听到站在身后的管家说了一句“这真是别致的住处”。
毫无疑问,这也是言不由衷的揶揄。桐崎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京都人惯有的嘴毒。
一回到家,小一就毫不犹豫钻进了放在客厅里的那个鲨鱼形状的狗窝里,只探出小半个脑壳,怯怯地看着那个与主人一起在沙发上坐下的陌生男人。
与管家一起在无言以对的沉默气氛下吃完了一盒曲奇,桐崎的手机震了震。
是来自母亲的回复。
回复的内容相当简短,先是说了希望她能够尽快回来。而后不忘补充一句,这次是为了雾岛家的事情才特地让管家来接她回家的。
说到底,她也还是没有给出详细的答复。
现在连母亲都说出了让她回家这样的话。桐崎知道,自己大概是没有退路了。她抿紧了唇,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会回去的……不过可以尽快把我送回来吗?”桐崎撇了撇嘴角,卷起充电线丢进包里,“我之前也说了,我工作很忙。”
管家点头应了一声“是”,目光投向了桌上刚画出大致轮廓的原稿草图,又看了看摆在笔筒旁吃剩下一半的铜锣烧,但还是一言不发,默默等待桐崎收拾好东西。
最后,把小一托付给降谷零,桐崎坐上了回京都的车。
“您的邻居,看起来是为不错的男性。”快要驶出米花町的时候,管家莫名说了这么一句,“这是真心话。”
桐崎一手支着下巴,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从坐上车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保持着一副冷淡的表情。但在听到管家的话时,她却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
“那我就替他说一声谢谢吧。”她说。
从东京一路开往京都,途中因为有几段路堵得很厉害的缘故,本就漫长的车程被拉得更加长了。直到夜间,桐崎才总算是回到了家。
在家里自然见不到父亲的,母亲好像也出门去了。她下意识地想唤桐原一声,却忽然想起他现在已经去上学了。
话说起来,回家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和桐原说呢。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也同她一样回到家里,但姑且还是要和他说一声的。
给发完桐原发完消息,桐崎从冰箱里翻出了一盒草莓味的冰激凌,一边拆着包装,一边走上楼梯。朝南尽头的那一间是她的房间。
细细一算,她离家好像已经大半年了,但房间里的摆饰倒是一点也没有变化。
只是在房间的角落里多出了一个衣架,挂着一身崭新的浅色振袖和服。桐崎悄悄摸了一下,柔软丝滑的布料泛着些微的凉意。
不等她想明白这身和服为什么会被摆在房间里,桐原的回信就来了。
「FROM笨蛋桐原:你怎么回家了啊!!!!我不是让你别回的吗!!!」
感叹号多到快把对话框给撑爆了,难以想象屏幕后的桐原本人究竟摆出了怎样的一副表情。
桐崎把小勺子叼在嘴里,飞快地打下回复。
「TO笨蛋桐原:没办法啊,爸妈把管家派到东京来接我了。说真的,我也不想回来。」
过了好久,手机才震了震。
「FROM笨蛋桐原:行……那也没办法了。我明天会想办法回来一趟的,你千万要在家等我啊!」
发完这条信息,桐原立刻关掉了聊天界面,将通讯录调了出来。颤抖的拇指划过屏幕,好不容易才在“A”列中找到了那个人的通讯方式。
依旧是颤抖着戳下了通话键。桐原捂着嘴,心脏砰砰狂跳,等待电话拨通的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焦急不堪。
在最后一声漫长的“嘟——”音后,电话接通了。
“透哥透哥透哥!SOS!紧急事件!你一定一定要帮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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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的和服是妈妈买的吗?”
桐崎慢吞吞地撕下吐司边,丢在了盘子里。
比起吐司,她更希望今天的早饭可以是味增汤。
坐在餐桌另一侧的汉娜抬了抬眼,放下手中的牛奶,微微摇头:“是你爸爸买的。”
桐崎动作一僵。
“……啊?”
这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
桐崎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父亲给她挑选和服的场景——那实在是温馨过头了,而父亲是从不会表现出这样的温情的。
于是她索性不再多想了,继续撕扯着吐司边,但就算思维停滞,心中的困惑却还是在不由自主地慢慢扩大。
她偷瞄了汉娜几眼。等她吃完了一个煎蛋,才开口问:“他为什么会突然给……”
顺着楼梯而下的脚步声打断了桐崎的话。她浑身一僵,顿时绷紧了身子,压低脑袋,只让自己注视着盘子里的面包屑,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了。
脚步声一路靠近,最后停在了餐桌旁。桐崎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从椅子上站起,但来自父亲的威慑感让她完全不敢做出先行离席这种“失礼”的事情。
连唇齿也僵硬了,她对父亲的问好声微弱得简直像是蚊音。
“嗯。”
雾岛濑原如此这般应了一声。
桐崎惊了,慌忙抬头看向父亲,差点以为坐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往日那个毫不在意她的男人。
但他紧接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让桐崎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滞了。
“傍晚绫小路家会来家里商量婚期和订婚宴的事情。这是你第一次和绫小路家的次子见面,记得好好打扮一下,别在他们面前失了面子。”
“……哈?”
桐崎呆住了。
明明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她都听得懂,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她却听不明白了?
什么婚期……什么绫小路家的次子……为什么非要她好好打扮不可?
后知后觉的,将父亲的话反复思索了几遍,桐崎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是……你要让我和绫小路结婚吗?”她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得尖锐了,“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让我回家?妈妈你也知道?”
母亲不说话,父亲却直率地应下了。
“没错。”
“不行!”桐崎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说,“结婚这种事……我不接受!我要回去了!”
再也顾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了,桐崎丢下餐巾,愤然离席。
杯子被重重砸向了桌面,一声巨响。冰冷的手拉住了桐崎。
父亲端坐在红木椅上,母亲站在她的身后,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任性吗?”是父亲冷彻的声音,“雾岛家与绫小路家的婚约是早就已经定下了的,岂容你说不接受就不接受?我看你就是随性过头了——我就不该让你去东京!”
他的话语以愤怒作为结尾。
他说出的每一个都是在告诉桐崎,这是不容置喙的决定。
桐崎怔住了,心跳也变得狂乱。她当然不觉得父亲会给予她任何温柔的话语,但也绝对没有料想会听到他这么说。一瞬间她都傻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母亲依旧拉拽着她,父亲的话语禁锢着她。
她以为她离开了家,开始了新的、只属于她的自由生活,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现在就连桐崎自己也说不清应当如何是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度过了这一天剩下的时间。
所有落入耳中的声音都变得破碎,从眼前掠过的一切都很快地消失了踪迹,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她没有去看手机,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不知道心中杂乱的思绪究竟是什么。
母亲提醒她,应当去换上那身振袖和服了,绫小路家的人不久就会过来。桐崎照做了。
一层一层繁复的布料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已经很久没穿过和服了,就连系腰带的动作都变得迟钝。
总觉得这种时候,或许掉几滴眼泪会比较好。要不然就是大发雷霆,哪怕是连连叹气也不错。但桐崎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哭,没有生气,也没有叹息。
只是沉默地度过了几个小时,沉默地做完了母亲吩咐她做的事情罢了。
汉娜站在她的门前,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到她换好了衣服,才走进房间,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推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
“披散着头发不好看。”
她双手拢起桐崎微卷的长发,轻挑起其中的几缕,慢慢编成发髻。
她不说什么,桐崎也不出声。
过了许久许久,桐崎才听到她说:“绫小路家的次子是位很优秀的男性。”
桐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也看到了身后的母亲垂下了那透绿的眸子。
无论是桐崎还是桐原,亦或者是已经去世了的桐先,都生了一双与汉娜如出一辙的眼眸。他们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长相,而非是不苟言笑的父亲。
桐崎知道的,母亲也是因为家族之间的婚约而嫁到了遥远的异国。这么多年来,桐崎从未听她抱怨过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她确实是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还是因为她的心已经麻木了。
所以才说不出任何的话。
“妈妈……”桐崎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没有想到自己的嗓音居然是如此干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婚约的事情了?桐原也知道吧?”
她感觉到母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从镜中桐崎看到她点头了。
毫不意外的答案,却让桐崎感到一阵窒息。她像是被扼住了脖颈,难以呼吸,骤起的体温囤积在衣服里。
很快燥热感就褪去了,只留下一阵阵的阴冷从骨髓间透出。
“至少……”桐崎的声音微微发抖,“至少,你们应该提前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说真的,桐崎以为这会儿她总该掉几滴眼泪了,但依然还是没有。
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冷静。
“就算不给予我任何选择的余地也没关系。你们至少应该告诉我,我会成为雾岛家的联姻工具……我以为我至少能够拥有知情权,不是吗?我真的以为我起码能够拥有这种最基本的权利。”
汉娜低下了头,桐崎听到她在哭,说着抱歉之类的话。可桐崎并不想听到这个。
“您不用对我道歉。真的。”桐崎轻拍着母亲的手臂,“您也没做错什么……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等绫小路来的时候我会下楼的。我现在……就只想一个人待着。请帮我关一下门吧,谢谢。”
母亲好像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桐崎完全没有听到。
她只听见了关门声而已。
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独自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
窗外是即将落下的夕阳,没有开灯的房间显得昏昏沉沉。桐崎站在落地镜前,只要微微抬起手臂,就能看到绣在袖摆的仙鹤,栩栩如生,宛若振翅欲飞。
但镜子中的她却是死气沉沉的、难以逃脱的。
现在她有点想哭了。
为什么,我的人生,会是这么糟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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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透哥,你现在开到哪儿了?”
下午五点,降谷零疾驰在四车道的空旷马路上。
他瞄了一眼导航,对电话那头的桐原说:“大概还有四十分钟就能到了你家。”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们再确认一下‘作战计划’。为了避免我姐被联姻……我们得赶在七点钟对方上门之前把我姐给偷偷从家里带出去。然后由我和长辈们周旋,让……让他们取消联姻的决定……呼……这期间,就由透哥你……负责把……我姐给藏起来……”
“没问题。不过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喘?”
“高速公路……堵车了!所以我……下车……自己跑了。”
难怪会是气喘吁吁的。
但奔跑在高速公路上什么的,实在是太危险了。降谷零正想询问桐原在哪个位置,却忽然听到他大喊了一声:“妈呀——!”
“怎么了?”
“前面有辆警车!”桐原瞬间压低了声,“妈呀……透……透哥……我不会被抓吧?”
降谷零想了想,诚恳地回答道:“很有可能。你现在快点下匝道。离你最近的匝道出口在哪条路?我来接你。”
“哦哦哦……谢谢透哥。”
车轮与双腿疾驰,桐原与降谷零成功会面。
桐原穿着一身体育服,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就从柏林跑回来了。他的衣服都被高速公路上的风吹皱了,但他毫不在意,只一股脑地向降谷零道谢。
“真的,我只能想到您来帮忙了!”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汽汽汽汽汽油钱我会付给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