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王熙凤那边,原本也就是面上情相处着,但因前年大姐儿生病,由仪提点了两句,从此她便与由仪亲近起来。
由仪对她的感官倒是淡淡的,说喜欢也喜欢,说不喜也是有的,到底人无完人,只平常相处着。
她是“郎心似铁”的,或者说,便是此时这世界出了变化崩塌了,她也能低眉浅笑从容着抽身离去,不带半分留恋。
那是时间恩赐她的礼物,也是施与她的惩罚。
万万载时光流逝,她活了不知多少回,爱过不知多少次,如今一颗心只怕早就硬成了石头。
春寒料峭的时节,林家黛玉的船只靠岸了,贾母打发了车轿去接,早早儿地带着儿媳妇们和由仪在荣庆堂正房候着,满心的激动欢喜。
由仪在下首坐着慢慢品茶,听王夫人问道:“给三位姑娘请的女先生,你瞧着如何?”
由仪见是问自己的,便含笑道:“媳妇旁听了两节课,觉着学识文采是不错的。”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贾母闻言插口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识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就是极好的,她们的先生可不必学识极好,更紧要的是人品如何。”
“是,媳妇受教了。”王夫人低眉顺眼地答应了一声,又对由仪嘱咐道:“你林家妹妹来了,自然是和她们三个一处学习的,每日课时也不多,更多时候还是和你一处,你要好生照看。”
由仪应了一声,道:“媳妇都知道。”
王夫人见贾母也没反驳,便笑了:“林家姑爷探花出身,想来女儿学问也不差,要她们一起进步才是。”
贾母闻此心中满意,刚笑了笑要开口,就听外头一叠声的:“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
贾母欣喜若狂,忙扶着鸳鸯的手下地,望眼欲穿地往门口看去。
果然不多时就有一素衣少女扶着婆子的手进来,身条儿纤细,水眸含情。身上披着件雪白面料、银线绣竹叶的斗篷,一路走来娉婷袅娜,有弱柳扶风之态。
贾母见了大喜,没等黛玉俯身拜下,已经拥了女孩儿入怀痛哭。
邢、王二位夫人见此都在一旁配着抹泪儿,由仪看着无聊,拿帕子掩着发呆,身旁自有素云和云心打掩护,不怕人知道。
云心是流清去后,因做事沉稳干脆、心思玲珑剔透而被提拔为大丫头的,如今渐渐也有了一派威严。
贾母这边在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劝解下住了眼泪,拉着黛玉一一见人,先指邢、王二位夫人,黛玉一一见过,贾母又指着刚起身上前的由仪,道:“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上前见礼,由仪含笑扶她起身,贾母又笑吟吟道:“你三个姐妹素日都是跟着她针凿诵读的,平日里若要散心或寻个玩伴,只管往她房里去,你三个姐妹定然都在。”
黛玉闻言仔细打量由仪一下,然后认认真真点了点头。
贾母又命人请了三春来,一面拉着黛玉在身旁坐下,问些贾敏如何救治、发丧一类的话,那边便有人传:“姑娘们到了!”
果然门帘一掀,迎春打头带着探春、惜春进来了。
容由仪眼拙,没看出原文中的种种形容来,只是仔细瞧着,迎春生了张占人便宜的脸,让人一见了就心生亲近;探春一眼看去眼神更锐利些,倒不像六岁多的小女孩儿,神采飞扬却眉目清正,可见是个极聪明的人;惜春则更加冷淡些,但也同样是眉目清正,一举一动自有一派大家风范至于又极为洒脱。
由仪见了就觉着欣慰,感叹自己这两年的努力没白费。贾母又让三春与黛玉一一见礼,然后各自落座。
惜春凑到由仪耳边,小声嘀咕道:“琏二嫂子没来吗?”
由仪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端肃些。
惜春对她讨好一笑,又问:“宝玉呢?”
由仪往王夫人那头使了个眼色,道:“庙里还愿去了。”
“哦。”惜春点了点头,那边迎春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往王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去含着笑继续看着贾母。
贾母抬手指了指惜春,对黛玉:“你这小妹妹和你珠大嫂子最腻歪不过了。”
又对众人感叹道:“这惜丫头也是,从小就黏着珠儿媳妇。”
王夫人道:“珠儿媳妇对这几个丫头也是真有耐心,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落她们的。”
这头说笑着,王熙凤爽利的笑声就传了进来,由仪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果然就见王熙凤打扮的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的进来,又是念唱作打一番表达了对黛玉的关爱。
第28章 李纨第六 李纨。
黛玉就这样在贾母套间的碧纱橱中住下了,宝玉离她只薄薄一墙之隔,互相稍微有些响动对方便能知道。二人每日同坐同卧、同息同止,宝玉待黛玉更为亲近,不与旁人一样。贾母乐得二人培养感情,看到由仪眼中便有些莫名了。
毕竟这两个都还是六七岁的小娃娃呢,好在这也不过是小儿天真之举,贾母的心思大家虽然清楚也不会闹到明面上去,于是这日子就一天天将就着过。
由仪仍旧每日风花雪月或是教导三春,黛玉有时过来,不多时宝玉必定跟过来,于是由仪的留芳庭就愈发热闹了起来。
王夫人对此颇为不喜,暗地里敲打由仪几次,由仪只装疯卖傻混过去。
李纨曾经许愿希望成就宝黛姻缘,让宝钗能发挥自己的才能。
虽然最后被缩略了,但也给由仪提供了灵感。
何况对薛宝钗而言,贾宝玉并非良人。但对林黛玉而言,贾宝玉就是她的良人。
而贾宝玉为了林黛玉可以做到的远比在金玉良缘的一场婚姻中做的退步多得多。
于是由仪就开始暗搓搓地撮合贾宝玉和林黛玉,当然也没忘了给贾宝玉灌输一些类似“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类的思想,事关林黛玉,贾宝玉好哄的很,从此以后对美人姐姐虽然还是心痒痒,却也无太过逾矩之举,只平常嬉笑玩闹,由仪也不好小题大做。
说实话,对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早熟程度由仪是很无语的,但是想一想这世界本来就不科学,于是也就忍了。
当然王夫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甘心就让贾宝玉和林黛玉凑成一对的,毕竟以林黛玉的身体,并非是她心中最适合的儿媳人选。
在她看来,她的儿媳一定要身体康健气度端庄性格开朗和顺,黛玉一点不沾边儿啊!
正巧金陵薛家又出了薛蟠打死人这一桩事,王夫人和王熙凤商讨过后,一面修书贾雨村让他出力了结了这事儿,一面打发人接薛姨妈和薛蟠、薛宝钗母子进京。
“珠大嫂子。”
由仪抬眸细细打量宝钗,见她穿一身雨过天青色袄裙,挽着垂鬟分肖髻,簪着一对儿海棠珠花,面如银盘、眼如水杏,一双眸子清凌凌的,一眼过去仿佛能看透人心。再垂首,低眉浅笑的样子又分外温柔和婉,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由仪第n次在心中感叹红楼中酒瓶子和酒龄的严重不符,一面笑着与她见礼,道:“姑娘不必多礼。”
宝钗眉眼含笑,看起来分外温婉柔和:“在家时常听母亲说起,姨妈的大儿媳珠大嫂子最是温柔和蔼,与姐妹们相处的最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由仪浅笑着点了点头,侧身过去不再开口。
宝钗入府来半月不到,因为性情平和近人,在贾府下人中便颇有了些好名声,贾母也时常夸赞。
黛玉对这些虽有些郁闷不平,到底贾宝玉暖男一个,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地安慰了好几日,到底让她别过了性子。
又因这一回宝玉被由仪培养的情商八级,每每林黛玉情绪稍有不对就凑过去安慰一段,她对宝钗倒也没大偏见。
宝钗对她倒没什么,只是淡淡的,见到了也有几分热情,私底下关系却不比和三春。
倒是宝玉的态度让宝钗受了好大的打击——她是听母亲念叨了许久的金玉良缘的,小女儿的心思,对宝玉不免有几分向往,就连母亲口中偶尔带到的些太天真之处,也被母亲描绘出的良好形象掩盖了。
可此时一见,倒是不满心满意都是丫鬟口上的胭脂了,可每日所思所想都是那林家姑娘,二人之间的情谊也实在令人觉着插不进去。
若单是这样也没什么,但是日日满口禄蠹,看不上文武官员,实在令人不知说些什么好。
且以薛宝钗的眼光,凭着偶尔在王夫人和王熙凤那听的两耳朵帐,不难看出贾府已是日薄西山。但就进京两个月,自家姨妈已经从母亲那儿拿了两万两银子,说是日后有还,母亲满心当贾府还是当年的富贵,不过一时周转不开,宝钗看来却不然。
私下命人细细打探那银子的去处,却是送给了宫中的大姑娘。
宝钗心思再细腻,此时也有些迷茫了。
这日后,那大姑娘若是能出头了自然是好事,若是没出头,那这银子也就是打个水漂都没一声响了。
叹了口气,薛宝钗抬手揉了揉眉心,放下了从哥哥那里拿来的铺子上的账册。
京中的铺子银钱上猫腻不少,她纵然有心,到底是个女儿身,有母亲压着,不好出头。
再想想自家母亲只以为万事都好,哥哥一心吃喝玩乐,薛宝钗又有些迷茫了。
外人都说薛家如何的权大势大、金银财宝堆满屋,可如今她怎么就觉着眼前发黑没有一丝光亮呢?
良久,宝钗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我薛宝钗若为男儿,薛家怎会落到如今境地。”她往身后的引枕上靠了靠,低声喃喃道:“哥哥啊哥哥,你为何就不能上进一些呢?只当为了我和妈啊。”
“咳咳咳……”想着想着就是一阵猛咳,她的贴身侍女莺儿忙捧了茶水来给她,一面劝道:“姑娘,大夫都说了,您这病症是忧思过重引起的,您就放宽心,不要去想那些糟心事儿了。”
薛宝钗苦笑着饮了两口茶水压下咳嗽,一面叹道:“我如何不忧心啊。”
一日,三春和黛玉、宝玉聚在由仪这儿喝茶赏花,由仪净了手,焚了一炉新调的“二苏旧局”,跪坐在铺着厚毯的花木下慢慢烹茶。
惜春在一旁支了张桌案俯身绘画,素白的宣纸上正细细描绘着繁华之鲜妍。
迎春探春在一旁手谈并喝茶闲话,宝玉黛玉则坐在一张软榻上解着九连环,一切看起来都是其乐融融的。
“奶奶,太太身边儿的周大娘来了。”云心一欠身,道。
由仪抬头看去,就见周瑞家的手上捧着个小锦匣,面上笑吟吟地对着几人欠身,道:“姨太太给三位姑娘和林姑娘的花儿,让我给送来。”
说着直起腰板,将匣子打开,只见里头纱堆的花儿八支,精致好看,栩栩如生。
探春与迎春对视两眼,上前一步拈了一支花儿在手上把玩,一面随口问道:“是单给我们三个的?姨太太有心。”
“还有琏二奶奶的四支……”周瑞家的猛然住了口,看向由仪,不免有些气短。
由仪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下的动作,还是迎春上前两步接过那匣子,对着周瑞家的道:“好了,姨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回头再亲自过去道谢。”
又问道:“宝姐姐这两日也不过来,可是我们哪里冒犯了?”
周瑞家的忙道:“哪儿啊,是宝姑娘身上不舒坦,在家里养病呢。”
说着,看着那匣子,她也觉着尴尬,便道:“我家里还有事儿,先去了。”
“周姐姐慢走。”探春起身相送,再转头,看着那匣子的眼神也不大对劲。
由仪倒是不在乎,抬抬手斟了几钟茶,道:“还不快尝尝?今年的新茶,我这儿也不多。”
于是众人都若有若无地松了口气。
晚间宝钗知道了这事,当场就愣住了,道:“那分明十二支花儿,为何没有珠大嫂子两支,而是给了凤丫头四支?”
薛姨妈道:“凤丫头是咱们王家的人,能一样吗?”
又道:“珠儿媳妇和你姨妈也不亲近,我巴巴地给她送东西做什么?”
薛宝钗简直要崩溃了:“我已听人说了,那周瑞家的将东西送给四位妹妹的时候她们就在珠大嫂子院儿里,周瑞家的又说了凤丫头有四支,这从此您让我怎么做人嘛!”
“她一个做小辈的,还能挑理不成?”薛姨妈听了,一瞬间有些心虚,却马上恢复过来,硬撑着道:“我是做长辈的,我的东西给谁,还要她来分配不成?”
“这不是您的礼物分配不分配,而是给了所有人,又多给了凤丫头,独独落下了珠大嫂子这个姨妈的正经儿媳妇,这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呢?”薛宝钗无奈了:“况且珠大嫂子待我也不错,日后让我怎么和她相处呢?”
薛姨妈听了,心头心虚之感更重了,却很快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嘴硬道:“凤哥儿是我王家的女儿,自然与珠儿媳妇不同。”
薛宝钗听她口口声声“我们王家的女儿”,再想到薛家和王家、王夫人的一笔烂账,只觉怒火冲心:“母亲!您现在是薛家的太太不是王家的女儿!您不能为家里打算就是了,可您总要在人情往来上周全些吧?前儿周皇商的当家太太来,您竟然公然给她个没脸,您要知道您如今是薛家的太太!不是王家的女儿了!您这样做,人家会说薛家没教养!”
薛姨妈被女儿突然爆发吓得够呛,坐在那里突然就眼圈儿一红,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只觉宝钗这个女儿是白养了。
宝钗这边一口气说了许多出来,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着自己清醒不少。见母亲这样,她又有些心软了,少不得过去安慰两句,薛姨妈被宝钗说得其实也有些心虚,见她来认错赔不是,又说了许多好听的,就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宝钗回头却下定决心,此后得好生谋划一番了。
为自己,也是为薛家。
哥哥和妈都是靠不住的,姨妈说着慈爱,其实每每反而拖后腿。
想到父亲生前的慈爱疼惜,宝钗长长叹了口气,直到睡下了还是满心的优思。
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第29章 李纨第七 李纨。
且说入了夜,留芳庭上房中掌了灯,由仪伏在案前写着东西,不时停笔构思一二,手边竟已积攒了厚厚一沓纸张,均是不大的梅花小楷写出的,字迹娟秀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