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惜春手欠,忽地过去摘了几个过来,姊妹五个分了,惜春笑道:“这杏儿在这儿,大嫂子也是吃不完的。况且又多,咱们就玩一玩,嫂子也不知。”
“这会子不知,等到了嫂子跟前儿,手里拿着这个,嫂子自然就知道了。”黛玉随手把玩着青涩的杏子,轻笑一声。
宝钗道:“这东西也有趣,如今看着青嫩,等到了时节,黄澄澄地透着红,香香甜甜的也不腻口,纵然知道它伤人,也住不下口。”
其余几人也笑,迎春道:“只看今年这些杏子是吃不完的,若不想落入土中烂成泥,也只能抬出去卖了。”
“待那个卖出来了,咱们可得让大嫂子做一回公道。”
惜春又道:“兰儿的府试已过了,想来此时也该回来了吧?”
探春摇了摇头,道:“我听父亲说,金陵那边兰儿传信回来,说他结识了两位先生大儒,都荐他先下场试一试院试。左右今年正当年,若下回又得等了。”
“那二老爷如何说?”迎春忙问道。
探春道:“父亲也说不上生气或是欢喜的,只细细问了回来的人,听说兰哥儿觉得稳妥,便也答应了。只是免不了说了两句兰哥儿太过激进一类的话语。”
“要我说,也不论激进,若能过了,也算省了一桩事。”黛玉道。
宝钗闻言笑了:“那是你不知道人间疾苦,那院试科考,可是容易的?好在兰哥儿还小,日后还有得是好时候,这一回过了便能得个少年才名,若没过,也得静下心读两年书。”
几人闻此都点头称是,一面说着,一面已到了种着松树的一处空地上。
正值春末夏初,地上青草茵茵的,松树上也结了极好的松花。由仪正歪在一方软塌上,一手摇着团扇,一面指挥着两个小丫头上上下下的。
众人于是围上去笑了由仪一番,迎春四周看了看,问道:“照雪、柳依她们两个怎不在?”
由仪闻言轻笑一声,那头碧月忙笑道:“照雪是她老子娘来领她的,她虽然小我们两岁,但若说婚许,年纪已大了,我们主子听说她家里谈了亲,自然没有拦她的道理。柳依她是父亲过世,家里没嚼头才卖身的,如今家里缓了过来,到底也是母、兄的宝贝,自然上门来要给她赎身了。如今听说,已经在谈一门婚事了。”
众人听了都道:“既然是要婚配了,那我们可得给一份添妆呢!”
碧月抿嘴儿一笑,道:“姑娘们可别惯她们了,照雪自然是主子厚厚地赏了一番不说。就那柳依,原是外头进来的,连身价银子都没要她的,反而许了个好一份嫁妆钱和几样好首饰、料子呢!”
素云听了推她说:“你今儿这话让她们两个知道,少不得要打你的。”
宝钗黛玉等人也都笑了,回头少不得或多或少出些银钱、旧衣或是衣料首饰交给碧月,嘱咐她回头二人过府来,将东西给她们。
此时黛玉又问由仪:“您说要采松花酿酒,怎得此时又歪在这儿打发丫头们了?”
惜春往她身上靠了靠,也笑眯眯道:“林姐姐你不知道,这大嫂子收松花啊,是情趣。可若是自己亲自动手,那就不是了,你看如今,这亭子里焚着香、煮着茶,大嫂子在这儿悠悠闲闲地看人动着,亲自动手,可不是这个乐趣了。”
宝钗睨她一眼,嗔怪道:“就你嘴毒。”
正说着,那头云心带着雪霏和来思捧着个小竹筐过来,对众人行礼道:“主子,您要的东西齐了。”
众人听了都围来看,对着那筐里的花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黛玉道:“早两年大夫曾嘱咐我用些松花酒,偏我不喜欢那味儿,也没用。”
宝钗道:“那本是上了年纪用才最好呢,你这年纪,清清淡淡地饮食养着就好。”
又问:“前日太医诊脉,可说什么了?”
不等黛玉开口,后头一道清脆的男声已经兴高采烈道:“说她身子比前些年好了不知多少!照这个境况看下去,不出二三年,竟然便可不再犯了!”
——来的正是宝玉。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又笑他:“你竟然来的这么悄无声息的。”
宝玉笑了笑,也不与众人分辨,只自己欢喜着。
众人听了他的话,也知道他高兴,也不理他,只和黛玉道喜。
由仪又道:“这样看,怎得都得替林丫头庆祝一场。”
“不如这样——”她徐徐说道:“如今春日快过了,鳜鱼也过季了,如今应该还能有肥嫩些的,我让人送两条过来,片了肉来滚汤做锅子。横竖院子里还有青嫩嫩的小菜儿,等会儿摘了来煮着吃,还有,我奶嬷嬷前儿送了二斤干银耳来,那个泡开了下锅子岂不好吃?”
众人听了都点头,迎春又道:“这些都听嫂子的,唯一点,我想着屋子里憋闷,不如咱们就在这亭子里吃,吹着小风,也舒服。”
“这主意极好!”探春和惜春都点头称赞,宝钗又道:“旁的青菜大嫂子这儿倒齐全,只是得让厨房送些新鲜青笋并嫩嫩的豆腐来!这两样下了汤锅滋味最好。”
由仪听了就问素云:“你二姑娘和宝姑娘的吩咐,记清楚了?”
素云应了一声,笑道:“您放心,奴婢记住了。”
由仪点了点头,又吩咐云心将那松花晒干研粉收着,等来日再用。
又对众人道:“这眼见日头大了,回屋子里吧。你们看,咱们是庆午膳还是晚膳?”
“自然是午膳。”惜春道:“晚膳这亭子的精致就不好了。”
众人也都点头附和,由仪就吩咐素云:“你看这准备吧,午间用膳。”
“唉。”素云应了一声,由仪又对众人道:“你们今儿怎么来的这么齐全?”
惜春上前拉着由仪起身,推着她往前走,道:“大嫂子你这些日子都懒懒的,我们过来闹一闹你,也让你提起精神。”
探春也道:“我们想着,您这日日懒懒的,想来也是兰哥儿不在的道理,我们便来陪一陪你。”
由仪摇头道:“我哪是因兰哥儿不在身边呢?只是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精神头不大好。”
众人当下对视,只当她嘴硬,一面仍拉着她往回走。
由仪屋里正是新换的松绿纱帐,颜色鲜亮,又轻薄软密,清风徐来带起纱帐,引出隐秘处的玉兰绣花来。那折枝玉兰绣的又精妙,正是素云的手艺,极为由仪所喜。
宝钗等人见了也是止不住的赞叹喜欢,只道:“这纱不说,刺绣的手艺可是顶顶好的了,让人一眼见了就喜欢。”
由仪让人沏了新茶来,用一套甜白瓷的小钟给他们斟了,听了这话道:“素云随手做的,难得你们竟然这样喜欢。”
“不止这个,前头那个绣虞美人的玉色帐子也精致,想来也是素云姐姐的手艺?”宝玉道:“也不知日后是哪个有福的能消受了素云姐姐去。”
黛玉听了沉下脸来,推了推宝玉不做声。
宝钗知道黛玉的性子,抿嘴儿一笑不说话。
探春嗔了宝玉一眼,道:“二哥哥往日只说自己万事通,也不知素云是什么身份的。”
迎春也拉了拉宝玉,低声道:“素云姐姐侍候了嫂子多久?一直没出去,你还不知道吗?”
宝玉愣了,不解其意,还是黛玉恼羞了拍他一下,又往由仪身上使眼色,方才了悟,忙给由仪作揖赔礼。
由仪摇头轻笑:“本是你哥哥的人,你和我赔礼有个什么功用?不必了,都多少年了,知道的人也少。”
宝玉讪笑两声,由仪又指点心给他吃,道:“碧月的手艺,想来你是喜欢的。”
宝玉有了台阶下,忙拣了糕来尝,然后连连点头称赞。
这一件事也就过来,回头素云过来时,众人正笑语晏晏的说些个诗书字画,由仪自转着钟茶在一旁的榻上歪着,看她们说笑,面上也带带些笑意。
第36章 李纨十三 李纨。
“主子,太太房里的消息,说宝二爷脸上烫着了。”素云捧个添漆小茶盘端了一盖碗茶进来,对歪在榻上漫不经心地勾着琴弦的由仪道。
由仪闻言挑了挑眉,问:“怎么回事?”
“听说是宝二爷和太太房里的两个丫头玩闹,不小心撞了烛台,脸上烫了一大块儿呢!都是水泡,紧邻着眼睛,差点儿就烫瞎了。”这个素云不知道,于是唤了个名唤茯苓的丫头进来,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
由仪于是又勾了一下琴弦,意味不明地问道:“是跟丫头们玩闹?”
“正是呢!太太为了这个,把屋子里好几个丫头辇了出去,可有的有脸面的。”茯苓努努嘴,道。
由仪闻言,又问:“如今在哪儿呢?”
这个素云却是知道的:“挪回怡红院了,姑娘们都过去了,听说林姑娘眼圈儿都红了。”
由仪闻言轻轻一叹,抬手最后勾了一下琴弦,嘱咐:“娶我的斗篷来,提上灯笼,咱们也去看看。”
又嘱咐:“将那个琉璃瓶儿装着的小药膏带上。”
“唉。”素云忙答应一声,嘱咐雪霏去办,又亲自取了一顶玉色绣凤仙花的斗篷为由仪披上,又道:“到底天儿晚了,可要备一顶竹轿?”
“不必了。”由仪摇了摇头,随意抬头让素云系着带子,道:“走着过去吧,几步路,传个轿子好不娇气。”
素月笑了,又将风帽给由仪仔细带好,道:“天儿虽暖了,晚间也有风,大意不得。”
又唤外头,吩咐三四个稳重的婆子跟着,又让点了亮堂堂的灯笼来,还嘱咐人备了油纸伞、手帕子等物,怕有不及的地方疏漏了。到底由仪夜间不大出门,且往日出门前的事情都是碧月备着,今日碧月身上不痛快,由仪打发她早回屋子歇息,素云自己也有些忙乱。
待出了门,一路上见好几间屋子都是亮堂堂的,可见为了宝玉这伤,满园子的人大值都闹腾了起来。
果然到怡红院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宝玉手里拿个镜子躺在床上,黛玉哄他给自己看伤势,宝玉偏拿帕子挡着半张脸,死活不让看。
三春和宝钗坐在炕上喝茶,见由仪来了往里努努嘴,道:“大嫂子来的不巧了,人两个说上话了!”
由仪便笑了,一面吩咐素云:“将那药拿来。”
又对宝玉道:“你可别拿帕子掩着了,捂着伤口不爱好。也别总拿着个镜子,你时时看着,便更觉着伤口疼。”
又道:“我拿来这药膏是极有用的,前年兰儿冬天碰了火炉子,手上一圈儿的燎泡,我让他那冰水泡了半晌,再涂了这药,没两日就好了,竟然半点儿痕迹都没留。”
宝玉听了忙让人拿来给自己图上,宝钗笑道:“旁的还好,那瓶子可精致,盛着那白药膏子也好看。”
黛玉此时见了那伤口,果然唬人的很,便拧着眉对宝玉道:“日后可还乱玩闹了?上上下下的,碰了大小伤痕,看不出来还好,如今闹这样的,明儿老太太见了,可该怎么样呢?”
她说着话,眼圈儿又红彤彤的,吓得宝玉不行,连忙答应了,道:“再也不和她们玩闹了。”
宝钗在一旁看着只笑,又拉着由仪悄悄儿道:“我下头铺子有人送了一盆茶花名品‘十八学士’来,我惦记着嫂子喜欢,明儿让人给嫂子送去。”
由仪道:“花倒没什么,只是这一份心意难得。”
宝钗吟吟笑道:“嫂子喜欢就好。”
她如今整个愈发沉淀下来,只是单单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子说一不二的样子。若垂着眼看着手上端着的茶碗子,一声不吭的就更压人,直让人大气都不敢出了
由仪仔细打量她上下,忽然笑了。
如今这命格岂不是和原来大不相同了?大权在握意气风发,如今虽然仗着贾家的势,可薛家的生意却是蒸蒸日上,贾家上下对她更是尊重,如今的宝钗,无论在哪里,都是说一不二的了。
只是关她面相,只怕近日有不顺心之事。
却也不难,只看她如何抉择了。
叹了口气,又关心宝玉两句,由仪便开口告了辞。
宝钗开口道:“我和嫂子顺路,咱们一块儿走,热闹些。”
“好。”由仪一向颇喜欢她,正打算提点她两句,听她这样说,便点了头,道:“左右也顺路。”
于是二人别了三春、宝玉黛玉,相携离去了。
“刚才在那屋里,忽地想起个故事来,你可愿意听一听?”夜里的清风徐徐吹着,由仪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见宝钗身上一件宝蓝绣格桑花的披风,看着不大起眼,料子却也是顶顶好的。头上乌油油的发髻中挽着一支看起来朴素的发钗,唯有钗子上镶嵌着一颗外国流行的彩色金刚石,也剔透,做工算是顶顶的了。耳边的明月珰更是光彩熠熠,一身装扮乍一看不起眼,实际懂行的都知道价格不菲。
宝钗听由仪这样问,忙道:“嫂子且说吧,路程还远呢,您也说着,我也消遣消遣。”
由仪于是笑了,慢慢道:“那是我小时候,我母亲讲给我的:说前朝扬州有个大商人,家里头做绸缎、首饰生意,那可真是日进斗金,家中金银无数,财宝满屋。他家里共有两个孩子,一个大的,男孩儿,只唤做海哥儿,因是家中独独一个的男丁,宠的不成样子,小小年纪学得满身纨绔子弟的习性,于读书财务上半点不经心,每日只管沾花惹草,做些不着调的事情。
还有个小的,女孩儿,小了海哥儿两三岁,性格最是和婉端庄,也聪明伶俐,自小由父亲亲自教养,万分珍爱。于财贸事务上的天分比她哥哥更是高了不知多少,胜过了世间大半男儿。只苦于是个女孩儿,也不能做一番事业,只能于内宅之中侍奉父母双亲,日后许个好人家,为人主母操持家计,也算好下场。
偏偏天有不测风云,那大富商就早早病逝了,留着孤儿寡母三人,寡母无能,海哥儿又是不通这些事务的,最不当事,也保不住家业。最后还是那姑娘站了出来,受着人的非议掌着铺子撑起了家业,眼见家业蒸蒸日上,到底是个姑娘家,又被人惦记——原来是当地巡抚的嫡子看上她,要她嫁过来为妾。其实哪里是看上她,足足是看上了她手下掌着的一份家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