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姐儿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恢复了,踢踢踏踏骑着小马去摘了两朵菊花回来,又问下人:“哥哥呢?”
下人笑道:“公爷陪着郡主跑马去了。”
“哦。”润姐儿撇了撇嘴:“姑姑和哥哥都偏心,他们去跑马,也不叫着我。”
小丫头茜草是最伶俐不过的,听了这话忙道:“郡主娘娘和公爷都最疼爱姑娘您了,这会儿不过是因为姑娘年岁小,又有风,怕您跑马冲撞了罢了。”
她年岁不大,说话却脆生生的好听,如银铃一样,听得人心情舒畅。润姐儿这才觉得顺心了些,一扬马鞭道:“走,咱们去前头看看。”
园子里溜达了一日,本来下午是要回城的,但因为风刮起来了,天也阴了,怕要下雨,于是打发人回去报信,说在园子上住一日。
这边的房屋也都是修缮好的,由仪常常会来住一住,一应寝枕被褥都是岁云命人新换上的,住着也还算舒心。
岁云点了一炉水沉香,为由仪掖了掖柔软的云锦滑丝被,对歪在榻上翻着书的由仪笑道:“这雨一落下来,天儿就要冷了。”
由仪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忽然听外头一阵的脚步声,不必歪头看去,就知道是薛浔了。
也没抬头,不多时,便见披着斗笠的薛浔快步进来,在门口解了斗笠,笑着进来,对由仪笑道:“母亲和润儿都安置好了,来姑姑这里看看。”
由仪笑了笑,命他坐下,道:“让琼枝给你煮些牛乳茶来吧。今儿这雨下的急,给你留个功课如何?”
薛浔忙正色道:“姑姑请说。”
由仪随手端起茶碗了,轻轻一笑,道:“你不必如此紧张,不过是看外头的雨急,又正是菊花开得好的时节,你就给我画一幅《雨下菊花图》出来吧。”
薛浔笑了:“侄儿知道了!”又道:“姑姑您难得有这雅趣,也不自己画一幅?”
“小子甭想蒙我。”由仪一挑眉,“没那心思。”
姑侄二人正说着话,那边忽然有人回禀说:“主子,外头有一行人,说是过路,他家夫人病了,天又黑了,想来投宿一夜。”
“什么样的?”由仪拧着眉问了一句。
园子上管事答道:“一对夫妻带着儿女,婢仆八九个,另有十来个护卫。男主人看着是个书生,护卫里有见过血的,应该是战场上下来的。但不多,只两个,其余的倒像是世家培养的。婢仆女子脚步虚浮,应该只是平常人家。或者身份不同些,江南之地世族颇多,一时看不出是哪家的。”
“你的眼力我自然相信。”由仪随意吹了吹茶水上的雾气,吩咐道:“就留他们一夜吧,把客院收拾出来。问他们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他们看一看。”
管事恭敬答应了:“是,属下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天气放晴,天空中疏疏朗朗飘着几朵白云,庭院中的花朵含着雨水,十分清新。
由仪正慢腾腾坐在妆台前梳妆,薛浔在外与由仪说着些琐事的时候,管事来回话道:“主子,昨夜投诉的那一行人说要来谢过。”
“谁?”由仪随口问了一句。管事道:“一家四口都来了,那位夫人昨夜发了急热,好在和玉姑姑去的及时,没大碍。今早听说好些了,要亲自来谢过。”
由仪看了看镜子,随手拈了一支翡翠垂珠步摇簪在乌油油的发髻中,道:“请过来吧。”
“是。”管事应了一声,退下了。不多时,便有一家四口带着婢仆过来。
当朝虽有男女之防,但由仪这样的身份,其实也没什么可防的了,若是处处要防,生意又要怎么谈呢?
于是由仪就在正堂见了这一家四口人,年岁为长的一对夫妻,男子面容儒雅、气度温润,看上去如一块上等美玉,风华内敛;夫人看着也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面容温婉柔和,每行一步都是世家风度,贵气优雅。
小的一对儿,男孩儿大些,十一二岁的样子,已经颇为早熟了,看起来风度翩翩的温雅小少年;小姑娘年岁看着与薛浔相当,穿着一身水碧色裙衫,俨然是母亲的小翻版,礼仪规矩无可挑剔,眉目也极清正。
男子和大儿子只行过一礼,道过谢就出去了。还是那夫人在椅子上坐了坐,含笑道:“妾身夫家姓云,久听郡主盛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夫人。”由仪略笑了笑,随口夸了小姑娘一句:“这孩子叫什么?真是生得好模样,规矩也好,比我们家姐儿好多了。”
“这丫头名唤云锦,郡主且叫她锦儿就是。”云夫人笑道,又想起方才偶然见过一面的薛浔,道:“方才出去那位,是郡主的侄儿吧?真乃龙驹凤雏,不愧是郡主教导出来的后辈。”
一旁的云锦听了云夫人说起薛浔,想起方才见到风度不失自家兄长的小少年,脸微微一红。
云夫人眼角瞄到了女儿的形态模样,一面微微拧眉,心中却也有些好笑——她也是这个年岁过来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心思,她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依方才那少年郎的风度,若能结成儿女亲家也是好事一桩。
她不免又夸赞了由仪和薛浔两句,略略提起了自家的家世,虽然口中谦虚,却不难看出自矜傲气。
原是南方诗书大族云家出身,她夫君本是在京中任职,曾任左都副御史,官职三品,天子近臣。又是少年探花郎出身,可谓步步青云。如今是厌倦了官场争斗,决定回乡修书,如今他夫君应邀在金陵附近的迟安书院任山长一职。
由仪听了,赞道:“以尊夫的年龄,能任正三品职位,已算是天纵英才了。”
“也是上天庇佑,官运倒顺。”云夫人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过也不算天纵英才,外子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不过是仰仗家族底蕴,才学又尚且过得去罢了。我缙朝天纵英才者比比皆是,他是排不上号的。”
由仪听了,作出惊叹的样子:“竟已不惑之年?我是看不出的。”
云夫人笑了笑,道:“我们俩呀,少年夫妻。别看这两个孩子年岁都不大,其实都是我老蚌生珠了。许是年轻时没有这个子女缘分,眼见年岁渐长,人都劝我纳妾给夫君开枝散叶,却没想到我竟然得了他们两个。”
由仪算计着人家女儿,也耐得性子跟她说笑:“这是缘分。”
外头,那位云安云大人也很是考较了薛浔一番,简直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满意。待一家人重新上路了,云安不免对云夫人感叹道:“这薛家小儿不同寻常啊,年岁虽幼于咱们阿林,学识却不差。”
云夫人听了更为满意,打量着周围都是自己人,又在马车外头,也听不到,便小声和云安道:“我瞧着,咱们女儿对那薛浔不是无意。”
云安听了,眉头微皱:“她才多大年纪。”
云夫人笑道:“也不小了,也该预备着谈论亲事,咱们家的女孩儿,还是先定亲,过些年再成婚,中间有个转圜,我也好预备嫁妆。虽然是从小积攒的嫁妆,但若真要个脸面,也得好生预备一二年。”
“那也太早了些。”云安道:“不过若真说起这事来,那薛浔倒也不错。回头还得让人细细打听一番,别耽误了咱们女儿。”
云夫人柔柔笑着,应了:“这个,妾身自然是知道的。”
马车慢慢往前走着,云夫人心中慢慢打算着,渐渐有了一番计较。
第94章 宝钗廿一 薛家宝钗。
这年雨水丰富,一连半个月都是阴雨连绵的。
好容易一日天色放晴,众人聚在薛夫人房中,听她念叨些家务人情话,或说些贾家的事,口中提起王夫人就满满都是怜悯和惋惜。
偶尔回忆起往昔来,也说自己当年和王夫人在京中是多么的出风头。
陈氏在一旁含笑听着,笑容温婉含蓄,做足了谦卑恭敬的姿态。
薛浔也在那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中思索的更多是由仪和师傅布置下的功课。
润姐儿被薛夫人揽在怀里,小手拄着下巴,怕是屋子里听得最为认真的一个了。
由仪在另一边一把铺了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坐着,手头端着一只浅绘红梅纹的白瓷茶盖碗,慢慢品着新年秋茶,看着是认真聆听,实则已经魂游天外。
那边留守的岁云忽然快步进来,虽然步伐稳健,却也健步如飞,不难看出急切来。
她附在由仪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由仪微微一怔,然后了然笑道:“这是好事儿,传我的话,给府内上下都添一个月的月钱,庆祝一下。”
薛夫人疑惑,“什么样的事情值得这么庆祝?”
由仪徐徐笑道:“没什么,只是音姐儿有孕罢了。”
“那是好事儿。”薛夫人一喜,忙命陈氏,“快备好滋养补品,回头命人给音姐儿送去。她小孩子家家,身边又没个长辈的,这些事情还是要咱们帮着准备的。”
陈氏谦卑地答应了一声,转过头来眼含担忧地看向由仪。
音姐儿有孕的消息二人是早知道的,不至于岁云为此脚步匆匆地进来一回。
由仪对她轻轻一笑,眉目舒展。
见此,陈氏便略略放下了心,回过头来继续陪着薛夫人说笑。
因知道了音姐儿的身孕,薛夫人心情极好,晚膳是胃口大开,多用了两碗酸笋虾丸汤并半碗米饭,对她来说也算是惊人的饭量了。
因怕积食,陈氏不敢让她坐,于是给润姐儿使了眼色,令她撒娇卖乖,最后缠得薛夫人点头答应去花园里散步。
薛夫人的鹣鲽苑东跨院被装成了个小花园的样子,养着薛夫人喜爱的奇花异草,是薛父在世时筹办的。
如今虽已入了秋,却也搬了大片的菊花过来,在秋日凉爽的天气中迎风开着,身姿柔韧,徐徐吐露出一股别样风骨来。
薛夫人扶着润姐儿的手在前头慢慢走着,祖孙二人随口说着些闲话。
陈氏本在她身后跟着,不知何时驻了足,等由仪慢悠悠行至身边的时候轻声问道:“郡主,到底怎么了?有碍无碍?”
“无碍,放心吧。对咱们府里还是好事呢。”由仪随手掐了一朵菊花在手上把玩,忽然伸手为陈氏簪在发髻上,见她乌油油的发髻上除了这枝菊花外,只有一支朴素的银钗,虽镶嵌着珍珠,也不过是黄豆大小的,并不出众,便随口吩咐道:“库房里不是有一匣子莲子大小的合浦明珠吗?改日找出来,给嫂子打一套头面。”
陈氏见由仪还有心思关心首饰问题便放下了心,对着由仪柔声道谢后回去陪薛夫人说话。
薛浔跟在由仪身边,试探性地问道:“可是忠顺王……”
“不错,就是那个被你姑姑套过麻袋的倒霉蛋。”由仪慢慢笑着,伸手在一朵徐徐绽放着的菊花上慢慢摩挲着,随口道:“那小子被夺爵抄家了,京郊别宫幽禁着呢。太上皇陛下也中风瘫倒在床上了,我算着,这父子俩怕都没两年好活的了。”
这话算是大逆不道的,薛浔听了却松了口气,只道:“忠顺王一心拿咱们家当他的钱袋子,我看账册,这些年倒没有往他府里送,可是他也给咱们使了个不少绊子,如今他倒了,您也不必谋划着反击了。”
这话说得跟薛家像什么绝世大白莲一样,其实这些年忠顺王就没在由仪手里拿到过好处,反而是亏吃了不少。
若非如此,那位高为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也不会轻轻松松给薛家封了一位郡主、一位国公,就连小小的润姐儿都得了好处,封了个末等乡君,每年领着四十两银子的俸禄。
银钱虽少,尊贵却是不一样的。靠着这个爵位,润姐儿可谓是在江南之地横着走了,便是百年大族的小姐都轻易不敢惹她。
由仪闻言却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浔儿说得有理,所以为了庆祝这件事情,姑姑决定明天咱们吃顿好的。”
“您的意思?”薛浔疑惑。
由仪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府里的存货,道:“草原那边的生意伙伴不是千里迢迢送了些大肥羊来吗?且宰一头,腌上,明儿烤全羊吃。”
说的这话倒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前头三人也听到了,薛夫人素来喜爱这些油腻咸香之物,听了很是欢喜,直道:“倒是许多年没用这一口了,我也想念着。记得少时你们外祖奉旨去草原办差,回来还对此物大加夸赞呢!”
陈氏听了徐徐笑道:“这倒也是吃个野味儿,有趣罢了,不算精细。郡主、老太太喜欢,便即刻命人准备着。但若是单准备这一样,未免油腻了些。且叮嘱厨房,明日要多备些清爽落胃的菜蔬汤水,再要一两样解腻的点心。”
她的婢女文莺就在一旁听着,闻此稳稳欠身,“是,奴婢这就去。”
由仪又吩咐道:“再给云家下一个帖子吧,请她家夫人带着小子、姑娘过来玩玩。浔儿鲜少见同龄人,他家小子虽大你几岁,在京中却素有天资聪颖之名,届时也可好生切磋一番。”
又叮嘱润姐儿,“她家姑娘是个好性子,你和人家好生相处,不许欺负人家。”
陈氏听着口风略略明白了些,薛夫人倒很是疑惑,“这云家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也没听说过?”
陈氏笑着道:“老太太病了这些日子,又被雨困在家里,难为不知道。这云家是前些日子在郡主的园子上碰到的,他家本是姑苏那边的大家族,他家老爷从前在京为官,也是三品衔位,天子近臣。
如今辞官返乡,就在咱们金陵城外的书院做山长,也是好文采。他家有个姑娘,那最是性情温柔、姿容美丽的,郡主许是想着,咱们两家亲近亲近,日后——自然是有盘算的。”
薛夫人听了略略拧眉,“三品倒是低了些。”
“二品上的人家就是为了避嫌,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咱们家。云家满门清流名士,云锦父亲在迟安书院任山长一职,云夫人也是出身江南大族。母亲,云锦对于浔儿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由仪淡淡地打击了薛夫人一番,“其实若薛家没有今日的爵位,只以商户之身,女儿是万万不敢高攀云家门第的。只怕在江南仕子心中,云家的地位远比从前那所谓‘贾史王薛’贵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