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云山上有不少的野兽,或许那只脾气不太好的大鹅已经成为那些野兽的加餐,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心中莫名空了一块,看着园子里的爱妃好像也没有往日的那般兴致了。
他那时候或许不该发了脾气,而且他还动手打了它,虽然说他打得并不重,可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再为这件事后悔。
他其实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从琅琊云山上下来,就好像自己如果再不下来就要有什么东西彻底失去了。
他知道那个小姑娘是个妖修,至于原形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刚才在奉食斋中看那小姑娘吃得那般欢快,或许应该是某种食肉的动物。
只是后来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委实奇怪,好像自己欠了她一大笔钱似的。
温厌归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诡异的想法来。
他丢失了一段记忆,醒来时,便一个人躺在琅琊云山上,但这段记忆好像对他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影响,后来他下山路过集市的时候,见一只要被宰杀的白鹅十分可怜,就顺手买了下来,将它带回了山上去,并且下意识地就给它取名叫了爱妃,从那以后,他便连山也懒得下去了,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让恒熙子带给他,就这么一人一鹅过了许多年。
他抱着白鹅在客栈的门口站了许久,仰头望着悬在夜空上的明月,恍惚在月亮里面看到了另一只白鹅,她挺长着脖子,非常高傲的样子,温厌归不自觉笑了一下。
夜风徐徐,吹落了枝头的三两枯叶,有寒鸦站在树顶上,冷漠地看着洛川城中的这一场盛会,偶尔发出一两声嘶鸣。
华卿上了楼,回到房间中,她并未歇息,而是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街上仍聚集了许多年轻的男女,街口处人头攒动,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喊着同一个名字。
许久后,那声音在一霎那止住,洛川城的城主就在这时从半空中缓缓降落,他身后火树银花,花雨漫天,他一身白袍似雪,恍若谪仙。
华卿有些愣住,眼前的这一幕,从前她也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好像不是这样好的天气。
犹记得是那一年的上元佳节,那人带着她出来看灯会,只是刚走了不久,原本不错的天气突然阴云密布,下起暴雨来,街上灯火悉数被浇灭,看灯的人们慌慌张张地往家跑去,在黑暗中他们两个就这样被人群冲散。
她大声呼喊着师父师父,可声音都被四周更喧闹的声音所吞没,她喊得累了,眼泪已经在眼眶上打转儿,突然银色的闪电似一条巨龙划过天际。
她抬起头,便看着他踏着漫天风雨,手中执了一柄二十四骨的纸伞,于万人之上,缓缓落到自己的面前。
他总是这样,总是能从那么那么多的人里,一眼就找到自己。
她那时候年纪还小,不知情爱是什么,只想这样跟在他身边,一直走下去,走完这一辈子。
当年……
她其实从前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现在回头想想,倒也没有她以为的忘记得那般彻底。
很多事情,她记得甚至还算清楚。
今日在戏园中,那株合欢树下,孟怀止抬着手落在她的头上,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如今有些苍老的模样,在隐约中,她听到他叫了自己一声嫦婳。
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孟怀止怎么会这样叫她?
还有刚才在那条长街上,他怎么会变成那副样子,还那般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来。
他是那个人吗?
若他真是那人,之前的一些疑点倒是都能合得上。
可却又有一些新的地方对不上了,那个人……怎么可能改口叫她师父。
这件事若是说了出去,估计全天下的人都要以为她是发癫了。
然而若不是他,又能是谁?
华卿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好像最近她这个动作做得越来越频繁了。
隔壁的孟怀止从自己房中出来,客栈楼下的大堂里仍旧在吵闹,天南地北的商客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正在高谈阔论着,还有人唱着有些哀伤的曲子,只是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听得并不真切。
他来到华卿的门外,抬手想要敲门,可这只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怎么也敲不下去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过就是他现在这般模样。
他今日第一次想要开口与华卿坦白,被红雪打断;第二次想要开口,淹没在戏园中如潮的掌声中。
如今是第三次了,他来时为了防止等会儿红雪又要出来打岔,特意在红雪房间的门前下了一道禁制,可现在倒是他自己又心生出怯意了。
但是这样一直耗下去又有益处呢?他迟早要面对这一切的。
即便是等到华卿解决完嘻嘻山人的事,可能她短时间内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他可以把时间脱得再长一些,继续在华卿面前装成个普通的弟子,那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的每一天隐瞒,都只会让他身上所背负的罪罚更重一些。
其实今日,他总觉着那时候,华卿应该是听到自己叫的那一声嫦婳,只是不知道为何后来她没有任何的反应。
若是自己不明说出来,或者是找了个人间的女子骗她,华卿是不是真要永远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徒弟。
孟怀止莫名觉得有些悲哀。
他这样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手,轻轻在门上敲了两声,屋里很快传出华卿的声音,她道:“进来吧。”
孟怀止推门走了进去,屋里华卿坐在桌旁,掌了一盏琉璃灯,她的影子映在一侧雪白的墙壁上,还有袅袅升起的烟雾升起,带着微微的甜香。
华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中,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孟怀止,淡淡道:“有什么事,说吧。”
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孟怀止开口,便放下手中茶杯,抬头看向他:“怎么不说话?”
孟怀止抿了抿唇,同她说:“你那日在清柘峰上跟我说,这次下来想要见见我喜欢的姑娘”
华卿隐隐猜到了什么,嗯了一声,将手中茶水饮尽,随口问他:“那你现在来找我,是想跟我说你喜欢的姑娘已经搬家走了?还是想说她其实很早就不在了,只是一直活在你的心里?”
孟怀止否认道:“都不是。”
华卿点了点头,放下茶杯,提起茶壶,想为自己再倒一杯茶,她现在很需要这个东西压一压心中的烦躁,面上她仍是淡淡向孟怀止问道:“那你要说什么?”
“我喜欢的姑娘……”孟怀止顿了一下,又道,“她就在这里。”
楼下的吵闹声好像在这一刻都停下了,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浅黄的帘子随着风轻轻摆动着,又吹散了些许的烟雾。
华卿提着茶壶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半晌后,她慢吞吞地将手中茶壶放下,看向孟怀止,直直地看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我,”孟怀止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了,他唤她,“嫦婳。”
这张普普通通的脸庞在刹那间变作另一个人的模样,剑眉星目,俊美无俦,极是好看。
房间中再次陷入一片岑寂,窗外星斗阑干,皓月朗朗。
华卿看着眼前这人,那一豆烛火映着他的面容,他好像与当年离去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改变,可自己如今却是这番模样。
他堂堂仙界的帝君,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又来做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而后笑了起来,只不过眼中泛着冷意,她一字一顿地叫出他的名字:“云、栖、池。”
华卿道:“果然是你。”
“嫦婳……”云栖池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就不知道又能说些什么了。
他离开她太久了,回来的又太迟,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要失去她,找不回她了。
华卿身体向后靠了一些,仰头看着面前的这人,映着烛光,好像多年前他临走时也是如今这样模样,她问他:“帝君大人不在天上修你的无情道,来我这儿当个小徒弟做什么?”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
她也委实可笑。
当时在天黍门是谁给她算得卦,说她这回收的徒弟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这回等她从洛川城回去,掌门见她又一个徒弟没有了,不会一激动就抽了过去吧。
第43章
云栖池向前走了两步, 望着眼前的华卿,“嫦婳, 我是来找你的。”
从天外天回来后, 他便一直在找她,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未能找到她, 直到前些年她祭出一个分身出来,他才稍微找出一点关于她的线索来。
他从前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将自己弄成这番样子。
怪不得自己总是找她不到。
华卿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问云栖池:“来找我做什么?帝君陛下不是修了无情道的吗?怎么了?如今您别跟我说,您又不修无情道了?”
云栖池沉默了片刻, 他对华卿说:“我从没有修过无情道。”
华卿听了云栖池这话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来,他到底修的什么道, 有没有修过无情道?华卿作为那时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且她多少也了解云栖池的性子,他绝不可能突然之间为了帝君之位就修了无情道。
所以当年她大概能够猜到他在天上是遇见什么十分棘手甚至可能会丢了性命的事, 不想她跟着一起上去送死, 便压制了她的修为,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需不需要他这样做?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想要什么?
他就那么擅自地,为她做了决定。
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 可她并没有真的因为他这样做而好过一点点。
她在修仙界熬了那么多年,疯了那多年,直到听说仙界多了一位名叫云栖池的帝君, 方才清醒了一些,从此后她便化名华卿,再也没有用过萧嫦婳这个名字。
她知道他或许找自己,可她真的……不知该如何见他。
云栖池开口想要同华卿解释:“当年我飞升到仙界去,天外天——”
华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当年怎么样呢?当年或许是你怕我与你一同到了仙界后,看到你道销身陨,无法承受,便与你一同共赴了黄泉,或许你是想让我以为你与燕音在仙界过得很好,让我可以在修仙界安安心心过完一辈子,所以你就骗我说你修了无情道,有了治燕音的办法,就带着他一起去了仙界,是这样吗?”
云栖池站在原地,耳边只剩下华卿的这些话,她说的没错,自己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华卿冷笑了一声,她眼中好像闪过一点水光,但是再看的时候便已经没有了,她一字一字地问他:“云栖池,你觉得我一个人被你扔在修仙界,就比看着你带着燕音道销身陨,好过一些是吗?”
华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声音比之刚才多了几分沙哑,她又灌了自己一杯茶,尽量使自己的看起来还算平静,她问云栖池:“你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云栖池动了动唇,他有很多话想要同她解释,可如今这些解释都变得苍白无力,他沉默了良久,又往前走了两步,在华卿的面前蹲下了身,仰头看着华卿。
她好像要哭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出现准会让她伤心,现在果然是这样了,他心中也难受得厉害,像是有人拿了一柄长剑,直接插进了他的胸膛里。
房间里昏暗的烛光摇曳着,两个人的影子投在一旁浅色的帐子上,又穿过帐子,在地面上留了少许,外面忽起了一阵风,刮得窗棂哗啦哗啦地响了一阵,他看了她这样久,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婳儿,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只是自以为是地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华卿,他以为这样很好,他却不知道她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过得有多么难过,也不知道那些年她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婳儿了,最后一声又是在什么时候,华卿已经是记不清了。
华卿低头望向他,她叹了一声,对云栖池说:“你现在来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云栖池声音中好像添了几分哽咽,他的右手扶着华卿椅子上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身体稍稍前倾了一些,“我知道我晚了许多年,对不起,婳儿,我没能早点找到你,我那时候……那时候只想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若那时我羽化,没有人再能守得住优钵罗境,到时燕音身上毒发,必然要随着我一起……”
他握着扶手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我不想你亲眼看着我们一个一个离你而去,不想你承受这样的痛苦,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我与燕音不在了,你必然不会再活下去,你那时还那样年轻,又那样漂亮,你应该还有更好更好的以后,我想你活下去……过去的很多时候我总想着,若是那时候我真身陨在天外天,我宁愿你永远这么恨着我。”
华卿有些动容,可随即她便低着头嗤嗤笑了起来,她笑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凄惨又悲凉,过了很久才止住,她反问云栖池:“你知道我的性子?所以你就觉得,你用那样的借口带着燕音一起去了仙界,我就能忘记你?以后还能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在修仙界过完剩下的半生?甚至还能再找到一个喜欢的人,是也不是?”
云栖池被问住,他恍然间发觉,他带着燕音离开后的那些日子,华卿比他想象中过得还要难过。
他当年,究竟是怎么舍得她这样难过呢?
第一次,那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向着他涌来,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胸口上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当年他走后,他的嫦婳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抬起一只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颊,只是那手好像是千钧之重,停在半空中再也抬不起来。
他的嫦婳啊……
“我走之后,你那时……”你那时怎么样呢?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就再也问不出来了。
他虽是只说了半句,华卿却知道他要问她什么。
当年云栖池离开以后,她整个人都陷入疯魔中,浑浑噩噩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总觉得云栖池和燕音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某个时候,已经不在了,那她现在这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