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道。
云栖池垂着眸,冷淡地回了一句:“与你无关。”
城主倒是没有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不好,毕竟能够随手开启溯世镜的人,高傲一点都是正常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我是为了她,你又是为了什么人呢?”
云栖池想了想,抬起头对这位城主笑了一下,只是笑容中带着说不尽的苦涩,他说:“我总想知道,我不在时,她过得怎么样。”
城主并不知道云栖池口中的她说的是什么人,看了云栖池一会儿,他收回了视线,率先踏入眼前眼前的这面溯世镜中。
他的身影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溯世镜当中。
云栖池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抬起手,手指在溯世镜上轻轻碰了下,指尖所碰之处荡起浅浅的涟漪,他叫了一声嫦婳,可这空荡荡的花神殿中并没有人来回应他。
右手在镜面上轻轻拂过,溯世镜上出现了华卿年轻时的面容,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她了,云栖池看了半晌,终于步入了镜中。
他回到他离开华卿的那一日,那是春天,他走的那一日,天气极好,昨夜刚刚下了一场小雨,晴空如洗,日头高高悬在天上,映得园子里的花草一片葳蕤。
他看见自己走后,华卿站在阁楼后面的小园子里,仰头看着头顶的那片湛蓝的天空,从那一刻起,她一直等到了日落,直到天地都被一片黑暗笼罩,她仍没有回去,就这样从日落等到日升,然后再到日落。
云栖池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回来,他走的时候说了那么些残忍的话,可她还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像是有无数的虫蚁啃咬着他的心脏,五脏六腑都因为这密密麻麻的疼痛而痉挛起来,云栖池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陪着华卿在那里站了很久。
到了第三天,华卿终于有了动作,她垂下头,笑了一下,神情说不出的寥落,终于转身回了阁楼里面。
还不等云栖池松一口气,便看着她躺到床上,从灵物袋中取出了一朵千佛花,放到的枕旁,合眼睡了过去,不知梦到了什么,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笑容。
云栖池心中却是更加难受,他在床边坐下,静静凝望着沉睡中的华卿。
接连几天,她都沉浸在千佛花为她编织的一场场美梦当中,然这些千佛花总有用尽的时候,而窗外园子里的千佛花因这段时间无人打理,都已经枯萎了。
她再找不到新的千佛花了。
华卿过了很久才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此后,她常常坐在窗前,想着说不定在她此时度过的某一日某一时刻,云栖池与燕音就都已经不在了。
这样一想,眼泪落了下来。
明明从前她并不是软弱的人,只是如今,她竟恍惚觉得自己除了流泪已经没有可以做的了。
她这样难过,云栖池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力地看着她,连安慰也说不出来。
若那时他知道自己离开后,她这样难过,他会不会带着她一起走。
云栖池想不到答案,他单膝跪在地上,捧着华卿的脸,想要将她脸上的眼泪拭去,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穿过她的脸颊。
她亦不曾察觉到他在此处。
这本就是过去的事,本就是没有办法重来的事。
他一声一声叫着嫦婳,可她听不到啊。
他在地上跪了良久,那些从华卿眼中涌出的泪珠,好像全部落尽了他的心里去,积成一滩苦水,将他的心脏全部浸泡在里面。
他以为即使他不在了,华卿会怨他,会恨他,可总有一天,能够放下他。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个样子,华卿放不下他,就如同那时候如果是华卿抛下他,他也同样没有办法完全忘记她。
他其实早该明白的,华卿了解他,他却不够了解华卿。
他自大地用着他的方式保护着她,却让她承受另外一种痛苦,或许那个时候即使他不愿带她去仙界承受那些危险,他也总该与她坦白一切,让她知道自己与燕音究竟怎么样了。
但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华卿似乎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不知日升,不知月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失去所有的喜怒,只是偶尔有些时候,她在梦中还会叫他一声师父。
云栖池的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的,当年从他救下她,收她做了徒弟的那一天起,他便想要她过得快乐,然而如今,她却因为自己这样的伤心。
他虚虚地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着师父错了,师父错了,不要再哭了了,好不好,婳儿。
此后的每一日,他跟在她的身边,与她说着过去发生的趣事,或者是在从前在市井里听到的笑话,即使知道她听不到,他也希望,她能稍稍快乐一点。
直到多年以后,云栖池将天外天彻底修复,那个他回到仙界,成为三界共主。
修仙界的华卿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僵在原地,许久之后,她缓缓笑了起来。
那笑容代表着什么,他并不明白。
不久后,华卿回到了从前他们居住的那座阁楼里,将当年他送与她的那几支步摇一支一支地折断。
为了撑住这么久的溯世镜,他一身神力耗去大半。
此时再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云栖池一瞬间心神俱碎,只恨不得当即死在这里,浓烈的血腥味漫上喉咙,下一瞬便喷了出来,雪白的衣衫上染了一片鲜红,像是寒冬腊月里,茫茫雪地绽出的二三红梅。
他陪着她将这些年走了一遍,方才明白,过去的那些年,她过得这样苦。
第46章
伍章书坊里,华卿还在监视着对面笔下生风的嘻嘻山人,红雪在外面玩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买了些糖果跑回来了,坐在椅子上瞧着二郎腿将嘴里的糖果咬得咔嚓咔嚓响。
这声音听起来委实有几分瘆人,受这声音的影响,嘻嘻山人笔下描绘的场景也突然变得阴森了起来,看得人毛骨悚然。
层层乌云从天际翻涌而来,遮住仅剩的那一点日光,于是天地间一片昏暗,嘻嘻山人一边给自己点了根蜡烛,一遍探着脑外往窗外看了一眼,几声轰隆雷响后,天空中洒下瓢泼的大雨,一层层厚厚的雨帘,将街道另一侧的建筑盖了一层迷蒙的罩子,本来正在花神殿庆祝的百姓们见了这大雨,纷纷跑回了家中,银色的闪电划过天际,人影在雨幕中模糊起来。
渐渐有风起,越来越大,呼啦啦地吹着书坊外面的招牌摇摇欲坠,今日的天气怎会这样的恶劣?这么多年来好像只有这一年的祭神大典赶上这样的日子。
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嘻嘻山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预感是个很玄妙的东西,毕竟他刚才还预感过华卿可能是想带着自己修仙去的,他呼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刚要收回视线,继续他笔下的工作,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闪电如同一条游龙在浓云中穿梭,那银白的光一霎那将这间屋子照得明亮如昼,嘻嘻山人的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僵在原地。
嘻嘻山人呆呆地看着窗外,许多雨滴顺着窗口打了进来,将他一身的衣裳全部都打湿,可他恍若没有察觉到一般,愣了半晌后,口中喃喃问道:“这东西……这东西怎么会出来!”
华卿放下手中的话本,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在远处的山脚下,站着一头两脚的怪物,那怪物很高,比之红雪的原形还要大出一些,像一只凶猛老鹰,只是头上长着奇奇怪怪的犄角,它口中发出长长的鸣叫,像是婴儿的嚎哭声,那声音惨绝又刺耳,扰得人心神不宁。
她向嘻嘻山人问道:“那是蛊雕?”
“是,”嘻嘻山人点了点头,似乎叹了一口气,“这是三百多余年前,洛川之围时,北汉的国师召唤出来的怪兽,后被前任城主镇压在斜云山下,今日不知怎么的竟然跑了出来。”
那时候若不是城主为了镇压这头蛊雕,耗去身上大部分的修为,断不会在之后,被敌军围困致死。
华卿的目光从嘻嘻山人的脸上掠过,她猜测这位嘻嘻山人与那位洛川城的前城主或许还有些特别的关系,不然的话,那位城主大概也不会出手从上元派两位长老的手上将他救了下来。
可这些与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嘻嘻山人这本大破阴阳阵的续集写得还算不错,倒也不用她在这儿继续看下去了。
她起身打算出去。
嘻嘻山人依旧是一脸慌乱,比她先一步跑了出去,跑起来的时候竟带了一股风似的,他从后屋里跑到街上,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他身上衣服已经湿透,滴滴答答落着水,整个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书坊里团团乱转,口里叫着:“城主呢?城主哪儿去了?”
华卿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雨中的蛊雕,它向着洛川城越来越近,口中的啼哭声也是愈加尖利,这声音仿佛魔音贯耳,心志不坚定之人若是长时间听了这声音恐怕魂魄要受到损伤。
嘻嘻山人在书坊里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凡人,现在出去也不过是怪物一脚的事,他没有办法,只能先把自己这条小命给抱住,他稍作犹豫,对华卿道:“那个……要不你还是跟着我一起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我们伍章书坊下面有个地下室,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等着城主出来一切就好了。”
也不知道城主到底是跑了哪儿去了!
“不必,我出去看一眼,你在书坊里好好写书。”华卿从灵物袋中取了一把青竹伞出来,撑开后,又对想要跟着自己一起出去的红雪叮嘱了一声,“你先留在这儿,不要乱走。”
红雪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把迈出去的小脚又缩了回去,望着华卿对她说:“我知道啦。”
嘻嘻山人连忙伸手想要拦住华卿,可华卿一个闪身,便从他眼前消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嘻嘻山人叫着她:“诶,不是——”
然而他不等他将话说完,华卿已经走远了,她的身影消失在厚厚的雨幕之中,不知去了什么方向。
嘻嘻山人眉头紧皱,想起众人对这位华卿长老的评价,总觉得华卿这是要一去无回了,当年前城主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将这头蛊雕镇压在了斜云山下,依着这位华卿长老的修为,如今赶上去,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不过华卿长老今日所为,倒也确实当得上一句舍身取义了,嘻嘻山人的表情不禁肃穆了一些,心中对华卿多出几分敬佩来,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回到桌前,执起笔来,将刚才写好的几页纸全部丢到一旁,重新开始构思情节。
红雪坐在书坊的门口,仰头看着这一场倾盆的大雨,她其实有点想变作原形出去玩一玩的,但又怕吓了洛川城里的百姓,而且刚刚她还答应过华卿不会随便跑出去的,她颇有些无聊地伸出手来,听着雨水嘀嗒嘀嗒落尽自己的手掌中,歪着头笑了一下。
这场雨越来越大,好像是天河决堤,汹涌的河水涌向人间,要将整个人间都淹没,蛊雕已经到了洛川城的城门外面,再行两步就能将它面前的城墙一脚踏成废墟。
守城的士兵们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毫无办法,他们能做的只有站在城墙上,用着手中的长枪对着那蛊雕,想要震慑住它,然这些在那只蛊雕眼中甚至比不上小儿玩闹,它口中声音乖戾,听起来好像是在嘲笑似的。
它在地下那个阴森森的地方饿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能够开荤了,想到人肉鲜美的味道,这头蛊雕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口水,这声音听得守城的士兵们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长枪都有些拿不稳了。
华卿撑着伞已经到了城门口,上面的士兵看到她,大声叫喊着让她赶紧回去,华卿抬起头对他们笑了笑,士兵们只觉得这个老妇人是有点疯了,这个时候还要到城外送死,好在城门上了锁,这位老妇人出不去大概就会回去了吧。
然而紧接着他们就看到,华卿抬起手在巨大的石锁上轻轻一划,那沉重的石锁随即裂成了两半,当当两声掉落在地上,溅起些许的水花,说来也奇怪,即使华卿手中撑了伞,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她身上也不该滴水未沾,可事实就是这样,她一身白衣胜雪,在风中飘摇,像是一支盛开在暗色中的雪白优昙。
这些守城的士兵们渐渐意识到,城门口的这位老妇人说不定是个高人,能够解了这一回他们洛川城的危难。
华卿正要踏出城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过身去,就见不远处,温厌归提着剑从长街尽头走来,他同样一身白衣。
他看到华卿还有些微微的惊讶,又看了一眼华卿的身后,没有看到红雪,关切地问了一句:“那个小姑娘呢?”
华卿答道:“在伍章书坊里,我没让她跟来。”
温厌归点了点头,看了眼城门外面已经要到眼前的蛊雕,问华卿:“一起?”
华卿嗯了一声,随后丢开手中的青竹伞,她手中银光一闪,便有长剑握于手中,然后飞身而上,那雨水在她脚下恍若化作了朵朵水莲,她踏着着莲花而起,立于城墙之外的半空中,城外的蛊雕看到她的身影,也并不惧怕,长啼一声后,抬起脚向着高高的城墙踩去,城墙上的士兵们纷纷抱头,觉得自己要命丧于此。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白光闪过,华卿手中长剑如同一道流星向着蛊雕的大腿刺去,蛊雕本并不在意,一般修士的伎俩根本伤不到它,然而下一刻,它的腿上突然发出剧烈的疼痛,低头看了一眼,鲜红的血从那伤口中汩汩流出,它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倒下。
蛊雕痛苦哀嚎一声,死死瞪着眼前的华卿,恨不得要将她撕碎了送进腹中,它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原以为那个讨厌的女人已经不在了,现在竟然又来了一个更加讨厌的人来拦着自己。
既然不让它吃饱,当初为何要召它出来!
蛊雕眼中冒着腾腾的怒火,它忍下腿上的疼痛,向着华卿袭来,那长剑已经回到华卿的手中,她随手挽了一个剑花,立于半空之中,向着下头的蛊雕狠狠劈去了一剑,剑光四盛,迸溅出些许火花来,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身影在雨中愈加清晰。
她刚才这一剑直接削去了蛊雕的半边犄角,蛊雕嗷嗷大叫,眼见着情况不太妙,转身想要逃跑,华卿手中长剑以一化十,飞出拦住蛊雕的去路。
在后面温厌归也着实被华卿的这几剑给惊到了,他大概猜到华卿的修为不低,没有想过她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他自己修为已经步了第六重,只要斩去三个分身受九道天雷便能飞升仙界,然而今天华卿在面前露的这一手证明她的修为只会比他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