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说着,嘉柔“呸”了声:“卖主求荣,我瞧不起他。”
  连带着桓行简也一并瞧不起了,“你就喜欢对你有用的女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显赫的家世,没兄弟姊妹,只有凉州的骆驼不嫌弃我一无所有,愿意让我摸,还很受用。
  嘉柔酸酸地想到这点,眼底有些悲伤。
  “我不喜欢张莫愁。”桓行简回了她一句。
  嘉柔反应极快,立马呛他:“她有了你的孩子,你日后不喜欢那个孩子吗?”
  “什么孩子?”桓行简皱眉,嘉柔更瞧不起他了,“她也是要给你生孩子的。”
  桓行简默然片刻,说道:“不错,我希望我能多几个儿子,如果这些儿子都是你生的,最好不过。但你对我芥蒂这么深,恐怕不会乐意给我生儿子。你既然不愿意,我找别人,不行吗?”
  这一下,把嘉柔气着了,她胸口疼得直咳嗽,越咳越疼。
  桓行简丢下双箸,替她抚背:“是我说错话了,你在吃醋吗?”
  嘉柔抓起旁边的茶碗,剩下的半盏全泼他脸上去了,她有些凶狠:“死瞎子!滚!”
  这话太刺耳,嘉柔自己都愣住,她脑子乱哄哄的。她讨厌死自己了,不该这样,她以前从不肯对人恶语相向,她为什么要骂他,为什么要骂他的残疾?
  嘉柔仓皇无措地伸出手,想拿衣袖给他擦茶渍,她一急,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我不是有心骂你这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心里难受,难受地要裂开,我也恨我自己这个样……”
  越说越乱,她语无伦次的,对上他那只好端端的眼,一下崩解,扑到他怀里哭得直颤:“你别怪我呀,你把我的月光玉都给张莫愁了,还要杀毌叔叔,姊姊死了,兄长也死了我爹爹他会死吗?你赢了,但你眼睛坏了,我难受,我真的难受,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桓行简抱紧她,嘉柔变得有些不正常,他感觉到了。
  月光玉给了张莫愁?他满腹狐疑,却没解释,嘉柔哭得像个迷路的小孩子,嘴里喋喋不休,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桓行简听得悲凉,独目中映着些清寂的光。
  “我不会杀你父亲,不会。我知道从太初的事情开始让你受了很大刺激,是我对不住你,柔儿,”他低首,那些光变得湿润,嘴唇在她额头上擦过,声音无尽低回,“我知道你承受的太多了,我答应你,等寿春战事结束,我带你跟姜先生回洛阳,我娶你,明媒正娶,大奴做舞阳侯府的世子。舞阳侯听过么?那是太傅的爵位,由我承袭,一直没变,到现在桓府还叫舞阳候府,大奴他就是桓家的世子。”
  嘉柔的脑袋被他拢到怀里,她眼前黑漆漆的,他身上沉水香不散。经年累月的浸润,像和他人融到了一起。
  “那我是你的心上人吗?在凉州,那些骑大马的好儿郎们只会娶心上人,桓行简,我是你的心上人吗?你知道什么叫心上人吗?我知道,就是闰情姊姊说兄长时的样子,也是姊姊说你时的样子,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才叫心上人,如果有很多人,就不是心上人了……”嘉柔哭得抽噎,她几乎要背过去,手攥着他衣襟一刻也不愿意松开。
  就是大雁,如果死了一只,另一只也不会独活。
  他送过她大雁,那时候,她还很怕他。
  “是,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也只娶我的心上人。”桓行简一下下抚着她青丝,又凉又滑,他让嘉柔哭了够,他怕她会疯。
  以前,他从没想过这些。
  姜令菀是个多可爱的小女郎,她会吹骨笛,能跟骆驼说话,爱地上的草木,爱天上的鹞子。她又勇敢,为心爱的人以身犯险也像个勇士,洛阳养不出她这样的女孩子,四海为家,快哉风云,她本来不该困在公府四角高墙里的。
  是他硬要留她。
  再把她逼疯么?
  桓行简不愿意两败俱伤。
  “就怕我剩一只眼,人变得丑你嫌弃我了,再去找个年岁相当的少年郎,青春作伴,畅意人生,不愿意嫁我这样的人蹉跎岁月。”桓行简笑着逗她,她要是像刚才那样嗔他一眼多好,撒娇似的埋怨,那才是嘉柔。
  嘉柔猛地抬首,眼睛亮得炽热,像挣扎着团火苗,灼人心房:
  “我不要少年郎,我只要大将军。你眼睛看不见是吗,没关系,我的眼睛好好的,我可以当你的眼,给你念奏章,给你穿朝服,”她目中情不自禁流露出当日的勇气来,痴迷热烈,“哪怕你两只眼都坏了,你还是桓行简,不是别人,别人再齐全也不是桓行简,我不稀罕。”
  这一阵情动得厉害,嘉柔说完,桓行简就用嘴唇堵住了她。她摸到他下巴那一夜冒出来的胡茬,粗粝生猛,扎着手心微微作痛。嘉柔抱着他的脖颈,像只蜜蜂,贪婪地吮吸着芳香的蜜,她任性地放纵自己,有点无赖,好像又回到了凉州的那个月夜。
  两人对彼此渴望太久,久到人心跟着痛,桓行简意乱情迷中觉得自己有些昏了头,不要命了么?他眼睛这个样子。
  纠缠良久,两人分开,桓行简低喘着问她:“你怕我的模样吗?”
  嘉柔呼吸间肋骨都疼,她蹙眉摇头,不说话,只抱着他的腰。
  她终于折腾得有了困意,睡在了帐子里。
  离开嘉柔,桓行简还是桓行简,他搂着她睡了一觉,再醒来,李闯带着消息回来了。
  他们是在沙阳追上的李蹇父子,一时间,弓箭手放出的利箭如雨,李蹇的兵死的死,降的降,这对父子却异常顽强,十分清楚落在桓行简手里只有灭三族这唯一下场,持盾而逃,正是项城方向。
  项城里,还有毌纯的几万军队,可军心肯定要乱。
  李闯把邓艾教给他的话一学,努力想了想,又补道:“邓将军在南顿附近等大将军,请大将军移营。”
  南顿离项城也就五十余里,是否此时决战,就看桓行简的意思了。
  “邓将军是不是有些擅做主张了?”卫会忽不冷不热插进来一句,“他带着兵马,在外头转悠,以为是在兖州他自己的地盘散心吗?”
  桓行简并不太介意,邓艾这个人,脾气直,老头儿有些单纯的热忱,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只要他人在这里,要说这些人想掀什么浪花是不敢的。
  议了片刻,桓行简忽然道:“不知道姜修收到了书函没有。”
  傅嘏略一思忖,说道:“李蹇父子既然逃回去,毌纯肯定知道项城难能保住。我看,他们唯有退回寿春,姜修能如何,不过跟着毌纯走而已。大将军,生擒他,恐怕得用些小计。”
  他这么一说,卫会立刻明白了,十分认同,很直白道:“夫人在此,大将军何不借夫人一用?”
 
 
第139章 分流水(28)
  李蹇父子往项城方向撤退。
  这一路,逃得十分狼狈,带去的五千精兵损折大半。而后头,不止是邓艾穷追不舍,王基、胡遵两路兵也往这个方向来。眼见势危,李虎毫不犹豫劝父亲:
  “敌众我寡,项城是不能去了,父亲,我们只能暂避吴国!”
  李蹇还在犹豫,一脸臭汗,两眼有些发直:
  “那仲恭和姜先生怎么办?他们还都在项城!”
  他略作考量,冲儿子喊道:“去寿春!我让人送信给仲恭,先退寿春!”
  李虎不自觉地晃了晃脑袋:“寿春?父亲,只怕寿春这个时候已经是诸葛诞的囊中之物了!寿春留下的那三万兵马,不过老弱病残,能是诸葛诞的对手?”
  寿春的情况,确实很不乐观。听闻诸葛诞大军到,寿春城军民合计数十万,以为毌纯已败,唯恐被诛,你推我搡的破门而逃。或往深山,或奔东吴,人口流失的厉害。
  乐嘉城里,桓行简已下令邓艾等人在追击李蹇父子时,要势必切断他们和项城的联系,分割两势,各自为战,更难能是中军的对手。
  然而,李蹇不死心,一面遣人去项城报信,一面打探寿春城的消息。吴军还没到,可诸葛诞到了寿春。李蹇闻说,彻底死心,密函里告诉毌纯自己打算过江。
  留得青山在,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但一想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守边多载,如今,却要投向敌国。回首望疆土,李蹇才陡然明白了当日夏侯霸奔蜀的心情。人有点仓皇的况味,可很快,这些情绪散的一干二净,无论如何,逃命要紧。
  一队人马很快急啸而去。
  项城内,迟迟不见李蹇父子回来,音讯全无,毌纯焦急地走来走去,一把抓住姜修的手:
  “姜兄,看来他父子二人要么战死,要么逃往吴国避难了。我不能,我死也不肯去吴国,死也得死在大魏的土地上。这样,我带人出城迎敌,另拨一队精骑,你和我弟侄也先过江吧!”
  话刚说完,又立马改了主意,“不,桓行简不会动你,他既然再度修书示好,可见是真心想要纳降。姜兄,本就是我拖累你,你侍国已尽忠,事到如今,不必枉死,不如此刻出城去!”
  姜修不肯,一字一句像从齿间磨出来的:“大丈夫唯有死国而已,不必多言,我随你出战!”
  毌纯两眼一热,满腔的血又沸腾起来。城墙上头,旌旗大喇喇随风招摇着,日头晃晃射眼,姜修见对方尚未集结到眼前,建议毌纯趁夜率众潜回寿春,与诸葛诞一战,再入城坚守不出。
  寿春城里屯粮不少,有些本钱跟桓行简对峙一阵。
  可再往后呢?中军十余万,似乎唯一的希望便是吴军过江来……他们虽不肯引外援,但吴国引不引都要趁乱来分一杯羹的。若是桓行简大军与吴军混战起来,谁知道事情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计谋初定,可敕令刚下,不想部众不满的情绪一下被激发出来。他们的家眷本就都在洛阳,此时,见毌纯没正儿八经打一仗,李蹇父子也没了踪影,倒要退回寿春,这么一来一回,徒废兵力,到底是为的什么?
  再加上本有些人是受胁迫而来,人心涣散下,竟有人壮着胆子冲人群吼开一嗓子:
  “洛阳中军就在附近了,我等必败,不如早降!大将军早有言在先,如若投降,一律特赦!”
  这话充满了诱惑力,他这么一叫唤,立即得到响应。军营哗变,人群如蚁穴蜂巢一般蠕动了起来。眼看要出大乱子,毌纯一声呵斥下令缉拿叛逃者。
  瞬间,喊杀声骤起,无数殷红的鲜血在刀口上一闪,便飙溅了出去。尚未对敌,已开始自相残杀起来。场面混乱不堪,不断有人朝城外奔驰而去。
  受伤的兵丁和马匹一起变得狂躁起来,一下失控。
  已远非毌纯能控制的了。
  此时,邓艾大军急速南下,而王基得到李蹇溃逃的消息当即率军自五十里外的南顿杀到项城城下。
  毌纯心里忽一阵悲凉。
  他要完了。桓行简在战术上早已胜他。如今,四方包围,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留在项城的部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战,要么被招降,而人心如草,随风而动,他其实一开始就清楚论兵力自己不足以抵抗桓行简。
  况且,桓行简还能以大魏特有的质军制来遥遥掌控淮南的军心。
  谁没有妻儿老小呢?又有几人会为了所谓大义而抛弃妻儿老小?
  毌纯心头悲凉地几乎想要掉下男儿泪,身旁,忠心耿耿的副将们在七嘴八舌地继续谏言。只有姜修,他亦明了,毌纯大势已去。他看着眼前的混乱,只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叹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毌纯还是听到了,两人视线一撞,竟冲彼此绽出了一个无怨无悔的笑容。
  “我无愧先帝知遇之恩!”毌纯忽豪气干云喊道,副将们亦受感染,围了上去,将所有的声音都簇到了毌纯耳旁。
  城外,铁骑轰地,女墙上的守兵在看到乌沉沉的前锋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已不足二里,顿时惊慌失措,飞奔下来。
  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可城门却突然大开,像要欢迎洛阳大军似的。许多人看傻了眼,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或跟着嗷嗷直叫冲杀出去,或混迹其间,不过为悄悄投降。
  日头照的初夏白杨树叶碧绿晶亮,杜鹃的叫声,很快淹没在了人浪里。
  可马蹄子卷起的飞尘,让天地变作了一团团混沌的昏暗。
  毌纯横刀立马,这一瞬,他想起很多旧事。也曾舞文弄墨于东宫,也曾浴血奋战于辽东,铅华洗尽,宝刀不老。而如今,身死族灭,已是他唯一能看的见结局。
  那又如何呢?
  虽遗憾而终不悔,倘若见了先帝,他不必赧颜。这么想着,他忽怒吼一声,勒紧缰绳,策马投入了寒光乱闪的兵刃之中。
  项城鏖战时,桓行简移营到了南顿。
  他在帐中静养。
  各路军报源源不断被送进帐中,卫会读给他听。
  桓行简有些发烧,眼睛带的。他意识清醒,但人时刻处在一股股灼痛中,外头的风都是热的。
  他需要勤换药和纱布。
  可这么捂着,眼睛似乎想要腐烂。
  “诸葛诞到了寿春城,抢在了吴军前头,大将军,您不必忧心了。”卫会念完一份军报,便轻轻放在案头。
  大将军的部署岂是一箭双雕?诸葛诞占据了寿春,既切断毌纯的退路,又借此防御想趁火打劫的吴贼,想从大将军手里占淮南的便宜,吴贼未免太自信。
  卫会心里也一阵松快,他清楚,大将军早晚要灭蜀灭吴,收拾了毌纯,下一步,便真的要开始一统大业了。
  卫会由衷兴奋,他看看桓行简,哦,他的眼睛,这非常不妙。指挥战事,劳心劳力,思想和精神需要高度集中,这无疑让大将军的眼雪上加霜。
  “给诸葛诞回信,告诉他,除却毌纯的亲族心腹,其他人一律不追究。”
  卫会明白,大将军这是要安抚士民,没有了人,要一座空城有什么意思。天下早饱经战乱,恢复生产总得靠人。
  卫会当即奋笔疾书。
  桓行简安排下去后,仿佛又陷入了沉思。
  卫会建议攻城时带上嘉柔,当面劝降,他没有同意。这太冒险,除非是他亲自带嘉柔去,换成任何人,他都不放心。
  战场上瞬息万变,他怕她出事。
  “大将军……”嘉柔好不容易等卫会都出去了,开口唤他,她隐约不安,似是察觉到什么,但心里拿不准,于是求他,“邓将军去打毌叔叔了吗?你让我跟着去好不好?让我见见父亲,我来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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