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他机械采药,机械出卖着苦力,替人收草,也能一个人就抱起晒酱菜的大缸,谁见了都喝声彩头:真是力大如牛的小伙呀!
  李闯拼命攒钱,那是给嘉柔续命的。
  好几回,女大夫颓丧地告诉他:人要死了,她救不了。
  李闯就继续磕头,磕的一头血,女大夫本要告诉他可以准备一苇席子的话只好咽回去。
  天太热,外头知了叫的聒噪。夜间,则有萤火虫在窗子那鬼火一样飘着。
  李闯在镇上听人在茶棚子里闲扯,说到洛阳朝廷,说到毌纯,还说到了吴贼。
  他听得心里狂跳,从镇子上飞奔回来。
  嘉柔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几只绿蝇绕着她飞,怎么都赶不走,李闯不停挥舞着蒲扇,他急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女大夫欲言又止:这是人不行了的兆头。
  苍蝇清楚的很,比人都清楚。
  李闯看懂了女大夫的表情,愣了愣,忽然就红了眼,把蒲扇一摔,冲着嘉柔哭吼道:
  “你醒过来啊!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见着的人,你想见大将军吗?你醒来啊,你醒过来我带你去找他,他也到处找你,你爹都跟了他,你说句话啊,你是不是想见大将军?你还有好日子要过呢,你不能这么死了,姜姑娘,你醒过来啊!”
  他吼得满身大汗,抽噎着,又慢慢跪倒在了床头,绝望地赶着绿蝇:“滚!滚啊!我杀了你们!”
  女大夫看不下去了,她眼角湿润,攥着拳头走出来。
  夜里下起暴雨,黑云翻墨,一水如天,池塘里的荷叶被风雨打得死去活来。嘉柔就是在这样的雨声里突然醒过来的,她以为自己死了,阴世也会下雨吗?
  她辨听出雨声,雨打在肥厚掌叶上的声音,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打在檐下水缸边沿上的声音,如箭,如镞,她忽然就想起石苞那张脸,带着巨大的仇恨,将马槊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身体。
  他真的好恨自己。
  那么,他呢?他也这样恨自己吗?嘉柔在雨声里喊了声“父亲”,声音虚弱,她想了想,又唤了声“姊姊”紧跟着的是“兄长”。
  无人应答。
  他们在吗?若都在,自己不算孤单了。
  可幽暗的烛光里传了清晰的一声“姜姑娘!”,嘉柔一震,是谁?这样陌生又耳熟,她隐约记得,不久前也听过这样一声“姜姑娘”,要把天都喊裂了。
  嘉柔在李闯和女大夫的轮番絮叨中渐渐明白,自己没有死。
  她求死不能,求生不能,上苍为何要这样对她?
  嘉柔很快又睡过去。
  反反复复的,嘉柔似乎不愿意醒过来。她要忘了他,忘了大奴,忘了她仍然挚爱却又不得不放弃的人间。
  “姜姑娘,你爹爹还活着,你快醒过来吧,等你好了,我一定把你送回去,让你跟你爹爹还有大将军团圆……”李闯在她床头哀求地低语,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胡乱地认为嘉柔会希望和这两个人团圆。
  他知道嘉柔不会喜欢自己,没办法,这种事是世上除了生死,最没办法的事。他心里有嘉柔,而大将军在嘉柔心里。
  大将军布告四方,在到处找他们。
  女大夫把他们的踪迹小心翼翼地先隐匿了下来。
  嘉柔生死未卜,大将军到底找嘉柔是为了什么,李闯心里偏又没底,但他拿这个话来激发嘉柔的生存**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何缘故。
  也许,病急乱投医。
  嘉柔到底还是悠悠转醒,女大夫寸步不离,见她眼皮子一动,摆了下手,示意李闯噤声。
  女大夫拿沾着清水的纱布在嘉柔干裂的唇上润了润,灌进两口汤,再查探她腹部伤口,肿红一片,要想好彻底,怕是要养个半年了。
  稍微一收拾,就一身的汗,女大夫摸摸嘉柔汗湿的衫子,把李闯赶出去,替她解开擦干净。
  嘉柔知道了父亲没死的消息,她惘惘的,一下被砸昏了头,心跟受伤的部位一样流下了一节又一节的脓汁。
  她整整一个夏日几乎都未说话,不是点头,便是摇头。
  等到早晚都有了凉意,空气中开始飘荡秋的气息,从田野中漫过来,带着薄雾,她突然清明开口:
  “李闯。”
  李闯雀跃不已,这是嘉柔第一次主动喊他,他一激动,经热夏暴晒的脸就更红了。
  人也变得结结巴巴的:“姜姑娘,你想要什么?”
  他反倒拘束了,跟嘉柔十分客气。唯恐声音大了,惊到她。
  嘉柔的脸依旧苍白,她腹部留了个丑陋的疤痕,没好透,阴天下雨便要痒,痒的挠心。
  也许,这辈子都要吃这个苦头了。
  “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嘉柔略腼腆道,“其实,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欠你这样大的人情。”
  李闯急得摆手:“不,姜姑娘,我不要你谢我,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够了。”
  活着,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嘉柔痴了一瞬。
  “姜姑娘,等你再养段时间身子,再好一些,我,我送你回洛阳吧?”李闯说出这句时,心里酸极了。
  瞧她,文文静静地坐那儿,发髻上什么装饰也无,身上则穿着粗布衣裳,那件翠衫,对于时令而言已是单薄。姜姑娘是娇滴滴的女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能如何?李闯不止一次想过,即便嘉柔愿意跟着他,他要怎么样?
  他给她买不起上好的笔墨,给她置不起锦绣的衣衫,更盖不出大将军府那样的庭院。他有什么,使不完的力气,粗糙的手,一颗热忱的心。
  但只有这些,撑不起嘉柔习惯的生活。即使,她这段时日来,过的是粗茶淡饭的日子。
  李闯觉得她不该过这种日子。
  难道要她变村妇,织布养儿,操劳一生?
  李闯有些自卑地看着她那张姣好的脸,讪讪的:“姜姑娘,你想回洛阳吗?”
  嘉柔摇了摇头。
  “可你爹爹,”李闯小心翼翼说道,“我替你打探清楚了,你爹爹人在洛阳。”
  多么讽刺啊,嘉柔想。
  她眼睛突然被蛰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婴孩的微笑,她还是摇头:
  “不了,他一定恨死我,我弄瞎了大将军的眼,我拿着匕首,插进了他的左目。他们活着就好了,我知道他们都还活着,足够了。”
  李闯愕然。
  “你怎么打算的?”嘉柔岔开话,问他。
  李闯茫茫看着她:“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姜姑娘。”
  真是憨气,嘉柔忽然展颜,幽幽道:“李闯,我跟你说些真心话,你救了我,对我这么好,”她的脸微微沁出些红意,“我知道,你喜欢我,是吗?”
  李闯呆住,他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直搓着手,像是不安,眼神闪闪躲躲,含糊地“嗯”了声。
  “我感激你,可有件事,我得给你说清楚。我知道你人好,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她心里忽然狠狠一酸,不知是该为这事实喜,还是悲。
  “但是,我把你当好朋友看,你懂我的意思吗?我恐怕不能答应你什么,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我……”李闯心里发苦,一下从什么上头栽下来的感觉,他想了想,眼睛瞪的老大,“你别误会,我从没想过你答应我什么,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没人逼我!你肯拿我当好朋友,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不高兴,言不由衷。
  但又能说什么呢?
  “李闯,你回家去吧,你家里还有爹娘。”嘉柔柔声劝他,她一掠鬓发,摸摸身上,豁达一笑,“你看,我身无长物,大恩难谢,哪怕我想给你做双袜子,都得劳你去买针线布料。”
  李闯心头更苦了,他呆呆的:“姜姑娘,你不愿我跟着你啦?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嘉柔眼中水光一闪,她嘴角笑意不减:“我没什么本事,女红还过得去,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做双袜子罢。”
  这双袜子做好,已经是月余后的事了。
  芙蓉花开,桂子香残。
  隐隐的犬吠和鸡鸣,从天色微醺的窗子外传来,嘉柔起床,她把自己收拾干净,拿起小包裹,悄悄牵出毛驴。
  李闯的骏马换了两头驴子,和一些盘缠。
  她的身影出现在晨雾里。
  没想到,李闯还是跟上了她,雾气把她眉眼打湿,更显秀致,李闯落魄潦倒般看着她:
  “姜姑娘,你要走了?”
  “对呀。”嘉柔盈盈一笑,她不能给他什么,就不能耽误他,这太沉重,她觉得这一辈子自己太累了,他人的好,他人的坏,她都不想再承受。
  李闯眼睛里已经有了泪,他知道,嘉柔执拗,和他一样执拗。
  她说的出,做的出。
  “你要去哪里?你一个人怎么办?”他还在追问,“你会嫁人吗?嫁个能照顾你你又钟意的郎君?姜姑娘你,你一个人这样不成的……”
  嘉柔微微地笑着:“不了,我不会再嫁人了。李闯,你回去好好孝敬爹娘,也照顾好自己,山长水阔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她挎起包裹,骑上了小毛驴,走进雾中。
  小毛驴哒哒哒的蹄声渐次远了,李闯呆滞一般跟了段距离。
  那个美丽明秀的少女,真的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会走过山,走过水,就像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
  “姜姑娘,你说你不会再嫁人了,我恐怕也不会娶妻子了,谁也比不上你……”李闯呢喃重复起她的话,热泪不止,“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站在雾里,突然感慨:好大的雾呀。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裂国》改成了《攻略御史大夫》,先写这个,《裂国》又重新放的预收,如果你喜欢,可以收藏。谢谢还在的你们。
 
 
第142章 总关情
  沙州在凉州西。
  动辄风沙漫天,一到黄昏,那天空被截成两层,昏黄漂浮在上,苦红沉沦在下,织就成莽莽的边陲天地。
  沙州佛教兴盛。
  白茫茫的月光下,冷风如刀,骆驼队默默鱼贯走在月光里,驼来经卷。无名的工匠开始在悬崖峭壁上开凿石窟,宝相庄严,面带微笑,拈花着尘。
  沙州的寺庙里香火很旺。
  嘉柔在热闹的市集上摆了个木几,她裹着面纱,带着头巾,把替人抄好的佛经摆放整齐只等对方遣奴仆来取。有富裕人家想抄经渡劫,报酬微薄,嘉柔的手指上因此起了茧子。
  这里和凉州很像,但没有凉州繁荣。
  不过那些从异国来的器物,是嘉柔再熟悉不过的。玛瑙、珍珠、香料……还有声声驼铃,骆驼们在角落里慢慢咀嚼歇息,嘉柔偏头瞧着它们,偶尔,会心血来潮,像小时候那样学骆驼咀嚼的样子。
  等集市散的差不多了,她照例到胡人老汉的铺子里喝□□。
  □□滚烫,加了茶和盐巴。
  边关好像有很多胡人老汉,他们会说汉话,很流利,似乎已经忘记了故土,而是留在汉人的土地上,经营、劳作。
  老汉今天戴了个幕篱,说话瓮声瓮气,他病了,怕传给客人。嘉柔关切地问了几句,他坐在屋里,好像很不舒服。
  “老伯,你要是难受就打烊了吧?”嘉柔帮他收拾几面。
  外头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像风般响起,来去遽然,嘉柔探出身去看:娇俏少女已远去,而轻狂意气的少年却还在策马追赶,惹得行人纷纷避让。
  她怔怔听那少年对少女唱起歌谣来,是鲜卑语,她听见一句“天地不觉老”,倒十分放旷。
  不想,那少女又折返回来,冲少年下巴一扬,倨傲道:“你要给我唱满三百日的歌谣,一日不落,我才考虑要不要答应你!”
  少年灿然一笑:“莫说是三百日,就是三千日三万日我也唱得了!”
  他们又旁若无人地追逐打闹而去。
  “小娘子,”老汉低哑着声音喊道,他病得变了腔调,嘉柔回神,浅浅地一笑。
  “我见你来沙州时日不短了,孤身一人,从没问过你私事,今日能问问吗?”
  嘉柔默然:“老伯,我的过往没什么好问的。”
  “你还年轻,恕我多事,这沙州城里有年轻人,人热情,又豪气,你不想结一段姻缘?一个人,终归不是长久之法。”老汉咳嗽了两声。
  嘉柔缓缓摇首。
  “我看你方才神情,不大高兴,像是伤怀,是想起什么了吗?”
  嘉柔还是摇首。
  “你瞒不过我老汉,小娘子,你心里有人,你看那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有百般情愫有触于心,是吗?”
  嘉柔不知这老伯为何如此笃定,她眼睛一酸,沉默良久。
  “难怪了,你那心上人一定文武双全,样貌家世都极好,所以,你才看不上这边关的儿郎。”
  嘉柔忽被触动往事,像旧疮疤,被狠狠揭开,流出血来。眼泪一下冲出眼眶,她像是自语:
  “不,老伯,他少了一只眼睛,他本来样貌极好。可是,他少了一只眼睛。”
  许久没在外人面前流过眼泪了,嘉柔怆然至极,她忽就想到他的疼痛。她知道那种肉身的疼,因为,她也生生受过,不如死去。
  她还有个孩儿,生的玉雪可爱。
  嘉柔心如刀割。
  “小娘子,你看这城里,我告诉你,其实钟意你的年轻人并不少。但你冷清清的,他们不敢,他们跟我打听你,我替你回绝了。今日听你这么说,原来你那情郎少了只眼睛,既然如此,你可想在这沙州城里寻个健全又勇敢的年轻人?”老人像是在试探她。
  嘉柔忽倔强地挺直腰板:“不,别人再好我也不稀罕,我知道,这天底下,有无数个健全的好儿郎,但他们是他们,都不是他……”说到这,嘉柔一阵恍惚,狼牙埋葬了,她害他瞎了眼,父亲还活着,大奴还好吗?
  没有人知道她孤身一人在此,崔娘和姨丈姨夫会为自己难过吗?一定会的,她不想别人为自己难过,但一想到,若是这世上都没有为她难过的人,那又该是何等的令自己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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